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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簡潛水史》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沒人知道陳燕西去了哪裡。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陳燕西宛如人間蒸發。手機打不通,微信沒回覆,一切社交人類使用的聯繫手段,在他這裡盡數失去作用。

  他可能去了某個海島,可能返回自由城,也可能居無定所、漫游世界。所有人都認為,陳燕西是在散心。他應該不會再潛水,不會再回到海洋的懷抱。

  陳燕西確實如此。

  他順著當年軌跡,從C市出發,去到打撈沉船屍體的湖邊,一個人靜靜呆了很久。他記得那時金何坤才追上他,叮囑他注意安全的樣子十分迷人。

  陳燕西繼續北上,沒有選擇飛機,而是綠皮火車。他混在三流九教的人世裡,這一次沒有選擇逃離,而是同流。

  他去到北方的邊緣,當初打撈貨車的河湖已解凍。陳燕西在這裡第一次察覺自己強烈的心意,那張長長的心電圖。

  暴露愛意。

  陳燕西站在河邊抽煙,十月中旬已降溫。他裹緊風衣,盯著滾滾奔流的河水。當初金何坤問他,什麼時候轉正。

  陳燕西居然選擇口是心非。

  想來自己也沒什麼本事,挺二的其實。陳燕西自嘲地笑了笑,光景不過一兩年,回首再看,那時並不怎麼成熟。

  明明都有一點愛,卻倔強選擇要推開。

  幼稚。

  陳燕西不是未曾獨自旅行,恰恰相反,他十八歲走出國門那天,從沒考慮過這輩子要為誰停下。

  這不可能。陳燕西心想,人有大把的時光去揮霍,他不可能此生面對一人過。

  —後來沒想到,還是栽在你手上。我這一路走下去,腦子裡居然全是你的影子。

  陳燕西在郵筒前收筆,將貼好郵票的明信片扔進去。他每到一個地方,會寄一張明信片給金何坤。按照國內郵寄這速度,估摸等他返回C市,才會陸續收到。

  地址寫的坤爺公司。

  若未來有一天,他們能肩並肩坐在機場閱讀這些旅行碎片,想來真挺浪漫。

  陳燕西給金何坤打電話告別時,是在首都機場。他有一張飛自由城的機票,然後再輾轉去斯裡蘭卡。

  他打算先去沈一柟消失的那片海,將師弟的一小撮骨灰灑進海里。陳燕西有一個不足十毫升的瓶子,裡面裝著當時在火葬場要來的骨灰。

  他一次次告訴沈一柟父母,多少帶著祈求:師弟他不應該只在這兒。他的根在故里,卻應魂歸大海。

  在自由城出海那天,陳燕西一人租了漁船。他沒帶濕衣,甚至根本不打算浮潛。愈是接近事發地,內心愈是撕裂。

  好似世錦賽的場景重現,一幕幕飄在陳燕西眼前。天藍得出奇,海面平靜,陽光照射進透明的水裡,能見度特別好。

  陳燕西將骨灰慢慢灑進大海,他皺著眉,努力不讓自己紅眼睛。

  這樣也好,他安慰自己,小柟會永遠在深海翱翔,如一隻再也不會降落的飛鳥。

  —今日天氣很好,我帶小柟回到“故鄉”。他現在有機會代替我去聽深海美人魚的故事,也許會遇上海妖。不管是什麼,他總算與大海永遠在一起了。

  —其實,我很羡慕。

  陳燕西寫到這兒,將“我很羡慕”四個字涂掉,改為“我很想你”。

  他把明信片交給代寄,蹲在路邊喝一口可樂。陳燕西瞧著天邊落日,瓶上浮起細密的小水珠,他嘴角輓著抹笑意,留不留戀,誰又能說得清。

  良久,陳燕西蹲著抱住膝蓋,埋了頭。

  肩膀輕抖。

  什麼男人不能哭,庸俗。情緒到了哪能憋得住。

  陳燕西嗤笑,噯不行。

  說好不再下潛。

  陳燕西,你別想了。

  告別之旅的最後一站是斯裡蘭卡。

  陳燕西坐著麵包車,經過幾小時顛簸,到達去年追鯨的出海口。他尋了一圈,最終租賃一條漁船,答應明日陪他出海。

  旅店在三公里外,陳燕西不得不包車來回。夜晚他躺在床上時,滿腦子金何坤。這些畫面大多不連續,碎片式記憶,往往記住坤爺最令人心動的瞬間。

  比如他坐在暖黃的燈光裡組裝防水罩,比如他篩選照片時認真的眼神,再比如他手指骨節勻稱,滑動鼠標時,帶起手背青筋隆結。

  陳燕西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著人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面對面相處時,察覺不到對方重要。及至分開,那些日日夜夜便如夢魘般纏上來。

  管它甜蜜也好,揪心也罷。裹得你喘不過氣,嘗盡想念的殺機。

  原來金何坤曾追隨他走過很長很長一段路,陳燕西翻著地圖。

  看得太難受,他就爬起來,跑到陽台上抽煙。遠方大海波濤滾滾,於深夜轟隆而來。他沒有開燈,亮紅煙頭映在眼底,落寞不堪。

  千百公里,你竟沒能給金何坤一個安心。

  陳燕西趴在陽台的圍欄上,心口勒得發緊。

  翌日出海,陳燕西破天荒帶上濕衣、面鏡、鼻夾、腳蹼。他乘著漁船往深海去,去到這世間最深的海溝之上。

  船夫對他的行為不明所以,陳燕西也沒解釋。他穿上濕衣與腳蹼,戴好面鏡和鼻夾。他想起當年在仙本那,給金何坤講超深淵帶。講那一片混沌中,永生永世地下著一場大雪。

  那些如銀河的細小顆粒,洋洋灑灑。

  是謂一種永恆。

  後來金何坤給他講宇宙和隕石,講那一片浩瀚中,百億年來不斷地膨脹變遷。

  那些閃耀的星子又如海洋裡的小顆粒,紛飛如沫。

  亦謂一種永恆。

  而人世間只有兩件事是永恆的,一為死亡,二為愛情。死亡是人生早已許諾的,愛情則需要他們自己去尋找。

  陳燕西躍入水中,吞咽氣體。他將腹部與胸腔填滿,手心裡緊緊攥著一樣東西。

  他現在就要去尋找。

  陳燕西潛入大海,沒有絲毫猶豫地去到更深處。周遭的海水由淺藍逐漸變為深藍,頭頂那抹天光遠去。世界混沌,再一次分不清上下。

  或許“向下”便是“向上”,他甚至聽到有孤獨的鯨嘯。一聲,一聲,從遙遠的深海里傳來。

  他即將到達負浮力區,即將能夠擺脫陸地上的所有規律,任由深淵裡那隻手,拉著他飛身往下。

  陳燕西卻停住。

  那天他在負浮力區只停頓幾秒,卻似停留幾個世紀。

  陳燕西認真看著大海,看著他曾不願“上岸”的理由。然後陳燕西伸出手,緩緩張開手掌——

  一對緊緊捆綁的婚戒,就此下墜。

  開始它們緩慢,卻並不孤獨的沉沒。

  婚戒上刻著陳燕西與金何坤的名字,經過千百年,這對戒指最終會沉入海底兩萬里。

  沉入超深淵帶。

  以愛之名,獲得永恆。

  陳燕西曾將大海看作自己的生命。

  而如今他愛金何坤,與生命同在。

  陳燕西不再停留,義無反顧地轉身升水。他漸漸遠離海洋溫暖的懷抱,遠離那一聲又一聲的孤寂鯨嘯。

  他遠離了近二十年奮力追逐的東西,後背的魚鰭傷痕累累。他感受到一種剮骨剔肉的疼痛,卻並不後悔。

  陳燕西不再完整,他自己知道。

  但真正的自由卻刻在根骨裡。

  —我給你寫下這張明信片時,我就要啟程回國。等你收到明信片,說不定我正躺在你家床上,而你剛下飛機結束工作,我們應該已快樂生活了一段日子。

  —平時給你寫明信片,參參幾句,今天寫多一點,所以字有點小。你看的時候,要認真。

  —我朝海里扔了一對婚戒,不貴,小十幾萬,重要的是意義。我從沒想過與誰捆在一起。坤兒,終有一天,這對戒指會躺在沒有陽光的海底,沉在深淵的山巒溝壑、或平原盆地間。他們會在那裡停留千萬年,直到最終被“大雪”覆蓋。直到滄海變桑田,直到它們袒露在蒼穹之下,閃閃發光。

  —而海與天,終將得以相遇。

  陳燕西以為,如此他就死過一次。然後重生。

  現在他可以回去好好愛一個人。

  吃人間煙火,踏踏實實過活。就讓骨血裡的罡風,從此柔和。

  “我一直以為我會漂在海上,沒想到命門裡是有剋星的。”

  陳燕西靠著車門打電話,正對T1航站樓4號出口。他於十一月回國,C市冷得受不了,只好穿上棉服與牛仔褲。

  “剛回來,昨天到的。誰也沒通知,就給你和我媽打了電話。”

  唐濃的聲音裡夾了笑意,逗他,“你再不回來,金何坤估計就跟其他男人跑了。”

  “我告訴你,你家那位香餑餑不知多少賊惦記。”

  “有本事他們就惦記,燕哥的人也敢搶?怕是不知打臉兩個字怎麼寫。”

  “你現在在哪兒。”

  “我啊,我在機場,”陳燕西一樂,又轉身對著玻璃抓了抓頭髮。往後擼一把,覺得成熟。於是趕緊扒拉幾下,額前遮了碎發,顯小。

  “等坤哥下班唄,還能幹什麼。”

  “要他的行程多簡單啊,搞定錢聰基本就算是安插眼線。我也沒通知坤哥,想給他一個驚喜。”

  唐濃:“別驚喜沒有,吃個憋。”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這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有幾個人能受得了。”

  “他又不是人,”陳燕西說,“他是藏獒,公狗腰。”

  唐濃猛地噴一口水,嗆得直翻白眼,“大白天你發什麼騷。”

  “沒呢,哪兒能對你騷,這才哪到哪啊。”

  陳燕西笑了,掛電話前一錘定音。

  “更騷的話攢著給坤哥講,別人想聽也聽不到。”

  他吹著口哨,又從車內拿出耳機。天邊晚霞正好,風似情人雙手,揉著他後頸。

  機場喧囂,車輛往來。人們提著行李匆匆離別,巨鳥一架架起飛降落。

  金何坤開完總結會,拖了行李箱從T1航站樓4號口走出。他翻看手機,陳燕西離開第三十八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金何坤其實有點惶恐,甚至夜半醒來,夢見陳燕西義無反顧地躍進大海,從此再也不回頭。

  他極其矛盾,希望陳燕西安定,又希望陳燕西永遠如風。

  所以當金何坤聽見有人叫他名字時,心跳近乎暫停。

  這個聲音太熟悉。

  他遲緩地抬頭往聲源地看去,街道那一邊,陳燕西居然站在引擎蓋上朝他揮手。

  這個場景亦太熟悉。

  與兩年前在仙本那的驚鴻一瞥如出一轍。

  陳燕西站在引擎蓋上,鶴立雞群,格外惹眼。他穿著棉服,單手揣兜裡,雙腿筆直,牛仔褲輓起,露出腳踝。

  那態度很隨便,似叛逆期格外長。

  陳燕西依然戴著耳機,叼著煙。身後無垠晚霞給他勾勒金邊,襯得他又痞又帥。

  他就在那裡,音樂剛好放到: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

  金何坤怔怔立在原地。

  他看著跨越兩年之久的畫面再度重疊,忽地鼻尖一酸,眼睛發脹。

  想笑,又笑不出。

  金何坤發現,時至今日,此時此刻此分此秒,他對陳燕西的看法依然沒有改變。

  就算他折斷魚鰭。

  就算他狼狽上岸。

  金何坤心想,我的少年回來了。

  這男人真挺酷,灑脫又知足。

  ——

  注:

  ?“給我......年輕。”——《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這歌挺好聽。

  ?個人很喜歡陳老師的這個狀態:吃人間煙火,踏踏實實過活。就讓骨血裡的罡風,從此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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