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長山昨夜下過一場秋雨。清晨時分涼意襲人,陳燕西端著早餐從二樓下來,其他潛友已到場。
今日任務是運輸裝備,做好打撈前的準備工作。分兩組人去旱洞及永和村的水潭,第三組後勤留在別墅,隨時準備提供幫助。
工作台鋪一張地形等高線圖,將兩地周圍的山勢標注,白板則畫著兩個入潛點距離與失事狹洞深度。
陳燕西喝口清咖,苦味令他輕微皺眉。按照習慣,早餐他向來喝牛奶,金何坤才喜歡喝清咖。他只是想試試,是否金何坤喜歡的事物,都那麼好。
不料很苦。
“大家都看了部分測繪圖,其間有很長一段洞穴仍是未知。目前只清楚兩地距離屍體位置的深度和洞穴情況,既然核心是救人,剩下部分我不建議繼續探索。”
“錢哥,你的意見?”
“原行動終止,救人以後不再下潛。”
錢於洪吃著牛肉面,以筷子根部在圖紙上劃道。
“等會兒運輸裝備,陳燕西帶四人去旱洞,張山帶四人去水潭,剩下兩人留守據點。小鐘,屍袋送到沒。”
鐘林未剛從外邊進來,山林空氣濕潤,弄得他渾身涼薄潮氣。
“屍袋到了,共五個,多一個備用。張山他們開車在後邊裝備庫,需要錢哥去清點一下氣瓶數量。兩天後的下潛,每個人的裝備自己去組裝。這幾天內還要完成系列測試,秋季早晚溫差大,你們也注意別感冒。”
“還有其他事麼。”
“暫時沒有。”陳燕西大口灌下清咖,只叼一塊吐司麵包。他穿上戶外衝鋒衣,順手拿了頭盔,“大家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們就行動。”
“山林天黑較早,爭取快點回來。”
陳燕西出門時,望一眼天際。晚些時候可能會下雨,烏雲滾壓山峰,山雨欲來之勢。
兩輛麵包車從裝備庫開出,張山叫陳燕西上車,他們這組進發旱洞,離據點並不很遠。
“從旱洞口到水道入潛處,大概二十米左右,挺深。我們得將氣瓶背下去,需要用到降繩。”
張山趴著車窗,手上同樣夾煙。他和陳燕西同為煙民,特殊時期只能“聞煙解渴”。
陳燕西正在回消息,唐濃說他們即將出發留尼汪,這次科研任務為核心,就不帶阿燕了。
—你們自己注意安全,留尼汪鯊魚傷人事件頻發。范宇下潛發射追蹤器的時候,一定要小心。
唐濃沒過多提及下半年行程,倒讓陳燕西給他發營救具體地址。
—如果走之前有時間,我和宇哥過來看你。阿燕,盡力而為。
陳燕西盯著最後四字,良久輕笑一聲。
—沒什麼,這次我買了保險。
長山天氣反覆多變,C市氣溫卻一降千里。都市男女紛紛裹上外套風衣,唯有部分愛美少女亮著一雙又長又白的腿。
城市艷麗旖旎,人間俗氣繞著棟棟高樓溫柔撫摸。世人盲目且庸碌,光鮮亮麗的華衣下藏起一地雞毛。
金何坤坐在大慈寺門前,嘴裡叼煙。他剛剪短頭髮,後頸還有些涼颼颼的。穿身休閒運動裝,愣是年輕不少。
傅雲星剛送走幾位求籤香客,回頭瞧見坤爺痞喪痞喪地盯著他,搞得傅大師頭皮發麻。
“您這是......”
“冤有頭債有主,找你算個賬。”金何坤吐口煙霧,這話聽來歧義挺深。
傅雲星裹了裹袈裟,生怕大爺在此動手,簡直有辱斯文。
“不是,我就叫陳燕西點了兩盞佛燈,還算不上敲詐勒索吧,啊。坤哥,原價一盞八百八十八,我這可給的是友情價。您明鑒?”
金何坤:“誰跟你說點燈這事。”
“等會兒,點什麼燈。你倆什麼時候聯繫上了,他不是在長山麼。”
“這說來話長,小孩沒娘。”傅雲星惡習不改,又欲四六不著調。結果對上坤爺眼神,悻悻收起妖法。“陳燕西問我屍僵時間,隨口聊了幾句。”
“他其實還挺關心你,你們這一掰,不至於不聯繫吧。都市男男,相逢一場,好聚好散唄。”
“誰跟他散了。”
金何坤睨著傅雲星。
“我說算就算,他不知道哄哄我?”
“那他說走就走,你咋不敢追上去。”
“我他媽......哎傅雲星,你到底是誰兄弟。”
“天地可鑒,”傅大師雙手合十,彎腰道,“我跟佛祖才是兄弟單位。”
“暫時不打算拆夥。”
金何坤:“......”
他要不學一下陳燕西,這屆兄弟全都靠不住。
“行了,我來是問你一件事。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媽找你求籤,那個觀音靈簽是什麼。”
傅雲星笑著整理袈裟,他大剌剌往金何坤身邊坐,抬手攬住對方肩膀。
“你不是不信嗎,當初叫你回來求佛拜菩薩,你說我搞封建迷信。走腎可以,走心你還差點。”
“年輕人,識迷途其未遠,回頭是......”
“重點。”金何坤打斷他,冷笑。“我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傅雲星挑眉,目光流轉。他睫毛深深,打量坤爺幾秒後,脫口而出:“燕昭王為郭隗築黃金台。”
金何坤:“什麼意思。”
“靈簽之曰:一鋤掘地妥求泉水。此象則表徵君之運途。凡事謀略之後,勞心方有成就者也。努力向前,必有化凶為吉之時。偶遇知己,彼時即是君爾。在伊扶持,下必能上青天矣。”
傅雲星聲線清冽,說話是不疾不徐。他薄脣幾啟,毫不費力地背出解籤語。這段話,他當時並未告知張阿姨,原是想說給金何坤。豈料坤爺回國後,每逢這茬就打叉,久而久之便拋在腦後,不提及。
“意思是說,你要想成事,得苦其心志。期間你會遇上知己,令你心嚮往之。在那人對你的影響下,終會扶搖萬里上青天。”
金何坤沉默聽完,煙已到頭。他不言不語地走向垃圾桶,扔掉煙蒂。拿出紙巾擦擦手,再磨蹭著走回來。
一步一步,很慢。
他雙手插袋,低首俯視傅雲星:“這麼說來,我與陳燕西天造地設。”
“或許是,緣分這東西妙不可言。”傅大師笑眯眯的,細長眉眼斜入雙鬢,竟有濃墨掃尾那點肆意瀟灑。
“看你這段時間也沒再遇上誰,那就他了吧。”
金何坤忽地笑了。他似為自己尋到一個藉口,進而說服自己。他如釋重負,轉身離開大慈寺。
金何坤揮手道:“成,就他了。”
傅雲星靜靜瞧著金何坤背影,沒有問他此去為何。他知道他還會再回來,一定會的。
金何坤需要去尋找問題關鍵,詢問自己為什麼想要留在陳燕西身邊。
若從此以後不再與陳燕西一起。
行不行。
山間起風,綁著降繩的樹木嘩嘩搖晃。
陳燕西戴頭盔,額前亮起照明燈。他們已將十八瓶氧氣罐送入旱洞,現在得親身爬進去,把氣瓶搬至水道口。
那有一處空地,正好可做休息站。而洞穴昏暗,腳下石塊鬆動,很不好走。四人分工,留一人在水道口接應,其他三者往返搬運裝備。
洞內潮濕,陳燕西好幾次打滑摔倒。他緊緊抱著氣瓶,後背磕在岩石上,咬著下脣悶哼一聲。
有人聽見響動,忙回身大喊:“小陳,情況怎樣?!”
“......我沒事。”陳燕西弓著身子,從地上爬起。洞穴坡道稍顯陡峭,他喘口氣,搬起氣瓶繼續往下走。
後背一片火辣辣的疼,肩胛骨觸及岩石稜角,撞得骨頭似有鐵刃相擦的感覺。右肩麻木,冷汗順著額頭淌。陳燕西試著換至左肩,靠著岩壁喘氣。
他得工作,一直不停工作,才不至於有空思念。方才坐車那段空當裡,陳燕西完全無法避免金何坤占據思緒。
他自嘲一笑,原來“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是這麼個意思。
怪矯情。
十八瓶氣罐送往水道口,任務完成,時值傍晚六點。
四人坐在空地上休息片刻,張山用手背擦擦下巴,“返程吧,等會兒上去不好走。”
“別遇上下雨,今年洪災不斷,洞內可能坍塌。”
陳燕西眼皮沉重,他捏著右肩,感覺後背不像是自己的。
“你們先走,我斷後。”
“今天運下十八瓶,明天還有十二瓶任務。不急,慢慢來,以求穩妥。”
旱洞內極安靜,陳燕西往上攀爬時,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
砰砰,砰砰。
他暗道不好,怎麼又一次思及金何坤。
思念是洪水猛獸,此前沒人告訴他,對一人有了愛意和眷戀,會變得如此畏手畏腳。陳燕西想起今早簽免責聲明時,他捏著簽字筆,遲遲不肯寫下姓名。
他竟也開始害怕,恐懼打撈行動開始後,便徹底身不由己。陳燕西左肩是道義,右肩是愛人。原本這兩樣會將他變得更好,此時卻在不斷撕扯。
金何坤與他在一起,會不會太辛苦了。
陳燕西抬頭望著前方洞穴,天光隱現。他們額前四道探照燈,亮如炬。不時有碎石往下滾落,墜入深深洞穴裡。
肩背生疼,陳燕西顧不上查看。數天他只想明白一件事——原來人生並非無牽無掛。
回據點的路上下起雨,水珠從窗縫飄進,打濕陳燕西肩膀。
天色已晚,山的輪廓在水簾中模糊。遙遠有幾家炊煙,裊裊飄升。歸巢之鳥偶爾鳴叫,混著雨聲,格外清晰。
張山開進裝備庫,說等會兒一起回去。陳燕西擺手,他急著回房查看後肩情況,便冒雨飛奔。
別墅不遠,雨勢卻很大。沒幾分鐘,陳燕西渾身濕透。冰涼雨水從領口鑽進去,激得他打顫。
陳燕西脫下浸水的衝鋒衣進入客廳時,忽察覺氣氛不對。他轉頭往工作台看去,先是一個行李箱,再是一人背影。
熟悉的背影。
那人頭髮剪短,穿風衣。身姿頎長挺拔,天生的衣架子。
錢於洪瞧見陳燕西,熱情洋溢地大聲招呼:“小陳,你看是誰來了。”
那人就回過頭。
兩人對視時,陳燕西遽然渾身發熱。分明前一刻還冷得不行,如今又似被岩漿炙烤。他細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眨眼時很沉重。
陳燕西嘴脣哆嗦,咬了咬牙。
那人看見他,先是一皺眉,再二話沒說地大步走過來。他邊走邊脫外套,一把將陳燕西裹進去。溫熱罩上來時,陳燕西有點控制不住鼻酸。
他問:“.......金何坤,你怎麼來了。”
“事不過三,這是最後一次跟著你。”金何坤將陳燕西的頭髮往後一擼,手指撫在他的眉骨上。低音炮依然是低音炮,醇厚得叫人心臟亂跳,“我不是來妥協,我是來找一個答案。”
“換季易感冒你還淋雨,不要命了。”
“你別這樣。”
愈是溫柔,愈是意難平。
陳燕西抹一把臉,偏開頭,“別這樣啊,金何坤。”
他聲音顫抖,似被萬千刀刃在心尖上,溫柔地捅開了一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