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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簡潛水史》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冷戰是註定的。

  但陳燕西未預料,金何坤當晚沒回家。兩人自機場一別,便處於失聯狀態。

  金何坤只反覆問一句話:“你真的要走?”

  陳燕西堅定道:“我必須去。”

  然後金何坤提著行李箱,再不多說,轉身離開。陳燕西站在原地,似被一記重拳迎面打擊,頭昏沉,來不及反應。

  陳老師到家時,懶得開燈。他將行李扔在客廳,頹然坐在沙發上。直到夜色將他籠罩,他便在黑暗中點一支煙,抽幾口又掐滅。

  是有段時間沒抽煙,自金何坤與他同居後,陳燕西的煙癮很少犯。多是想得厲害了,偶爾來一支。他打開手機預定明天飛H市的機票,然後該幹點什麼。

  一時有些想不起。

  陳燕西見慣死亡,貌似從他幼年接觸潛水開始,每年都會聽聞幾起潛水事故。

  小時候覺得離自己很遙遠,那些素未謀面之人,多為惋惜。直到老周離世,陳燕西懵懵懂懂地,才從無情生死中摸索到一點生命的脆弱。

  再後來,某些萍水相逢的,或有數次之緣的潛友喪命大海,陳燕西多少開始體味到傷感。

  劉易豈的死亡,陳燕西很難過。但他可能不怎麼會表現,僅是平靜地回應:我去帶他回來。我會將他們的全都帶回來。

  金何坤不會明白的,陳燕西抱著頭,蜷縮在沙發上。飛機失事一年到頭沒有幾起,空難喪命的機率跟中彩票差不多。他過得太安全,過得極安穩,不可能明白那種朋友就在眼前慢慢停止呼吸的絕望。

  你明明知道他就在這裡,近在咫尺,但你什麼也做不了。

  陳燕西很難去解釋,他與金何坤的出發點壓根不同。他一次次在危險中求生存,要的不多,僅僅是活著回來。

  而金何坤是一點危險也不願見,或許會出人命,那就將此扼殺在發生之前。

  “能怎麼辦,我只能先去打撈屍體,再回來跟他談吧。”

  陳燕西口吻極淡,沉默許久不說話,唐濃來電時,聲音顯得沙啞。

  唐濃:“坤兒那也是為你好,阿燕你聽我說,不能不明不白就走了。”

  “至少不能不辭而別,這是大忌。他聽也好,不聽也好,你在走之前,至少跟他見一面。”

  “怎麼見?你告訴我怎麼見。”陳燕西嗤笑,“不回家,不接電話,不會消息。我他媽知道他去哪兒了?”

  “C市這麼大,難不成我他媽還得地毯式搜尋?當我是狗嗎。”

  “你再想想,他能去的地方無非就幾個。”唐濃說,“陳燕西,你真要想好,如果明天你敢直接甩手走人。你倆就完了。”

  完就完。

  陳燕西想,老子才剛決定要養他下輩子。

  行,這你媽的完蛋就完蛋。

  唐濃掛掉電話,兩分鐘後,陳燕西卻猛然抓起車鑰匙,風急火燎地奔出家門。

  操。

  那傻逼會去哪裡。

  陳燕西開車,穿梭大街小巷。大慈寺下班,沒人。傅雲星手機打不通。雜誌社沒人,平日金何坤光顧的二十四小時書店,沒人。他也沒回自己家,更未聯繫父母。常去的酒吧沒找到人,拳館更是不見其蹤影。

  金何坤像一夜之間蒸發,愣是沒讓陳燕西找出半點痕跡。直到這時,陳燕西才咂摸出幾絲愧疚。相處半年多,他竟是如此不了解金何坤。

  太不稱職。

  他腦子裡愈來愈混亂,擔心金何坤,還得考慮明天飛長山的事。那邊肯定一團糟,警方已出動,會不會封鎖洞穴區域另說。

  陳燕西從未覺得C市如此之大,前方紅燈閃爍時,他盯著車流出神。人與人相遇,得多不容易。如果從今往後金何坤與他分離,或許再不會相見。

  莫名的,陳燕西心頭髮疼。他難以言語地揉了揉胸口,嘴裡叼著未點燃的煙,依靠稀薄煙草味勾留理智。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城市裡,從人聲鼎沸到街道寂寥。陳燕西忽然不知自己該幹什麼。

  好幾年前,他曾有條理、精確地規劃環游世界的計劃,最後變成從C市開車進藏,再從藏區徒步至尼泊爾。他當時想著潛水之餘,做個文青。俗不可耐地追求內心開悟,追求所謂寧靜。卯著一股勁兒,向西去,一直別回頭。

  而如今他連金何坤都找不到,在城市裡東南西北地轉悠,好幾次竟險些迷路。

  傻逼一樣。

  時至凌晨十二點,陳燕西才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哎你那什麼陳燕西,是吧?趕緊過來雙橋大廈,幾樓?這他媽是在樓頂!天台!”

  “您趕緊來吧,我們是快拉不住坤哥了。”

  “什麼,不他沒想跳樓。就是......我操怎麼又在喝了!”

  陳燕西一路生死時速,外加闖紅燈。他暴跳如雷,罵這混賬不要命了,這麼危險的地方都敢上。而他坐電梯衝上大廈天台時,遽然後知後覺想起——前段時間他忙工作,金何坤沉迷攀樓。當坤爺問及他對此事的看法,好像陳燕西只是敷衍了幾句。

  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後背發涼,陳燕西捏著眉心,心想我真他媽混蛋。

  金何坤喝得很多,腳邊酒瓶不下十個。身邊兩位朋友沒見過,說是以前同事。

  “我們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啊,以為坤哥失戀,就陪他上來散散心。結果問半天也不答話,只喝酒。怕他喝出問題,只有叫你過來。”

  “沒事,你們先走。”

  陳燕西撐著膝蓋喘氣,半晌吐出一句完整說詞。

  “我在這兒勸。”

  朋友不是很清楚情況,覺著小兩口吵架得自己解決。客氣幾句後,拿起外套離開。

  樓頂風大,初秋夜涼。寒意順著袖口往裡鑽,陰冷。

  陳燕西抹一把臉,走到金何坤身邊坐下。

  “喝夠沒,喝夠就回家。大半夜在這不好玩,我們回去談。”

  “回什麼家,那是你家。談什麼,談了你就能不去長山?”

  金何坤悶口酒,並不看陳燕西。

  這話直接又傷人,語氣冷漠,是勾了真火。冷不防在坤爺這遇冷,陳燕西下意識無措,“你怎麼說話呢,啊。你聽聽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我來是跟你好好講,好好談。咱就不能心平氣和點?”

  金何坤捏著酒瓶,側頭,“行,心平氣和地談。”

  “我就問你三個問題,陳燕西。”

  “你去了能保證全須全尾地回來嗎。”

  陳燕西不欺騙:“不能。”

  “你去了一定能打撈起屍體嗎。”

  “不能。”

  “你去了可以保證不讓我擔心嗎。”

  “.......”陳燕西張了張嘴,兩秒後,他低頭道,“抱歉,不能。”

  “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談的。”金何坤冷眼盯著他,像俯瞰一個笑話。

  “什麼都不能,你他媽就是去送死!”

  “死也死得不安生,還要把我架在火上烤!陳燕西,你有沒有想過,他劉易豈是一條命,我金何坤對你的感情就一文不值?!”

  “這根本不能相提並論!”陳燕西驀地吼回去,“你是你,他是他!就算今天出事的不是他,只要是任何一個我認識的、需要我的人,我都會去!”

  “他們也有家人,我得去帶他們回家!”

  “那出事了誰去帶你回家!”

  金何坤大聲質問,他聲音有些顫抖,是說不出的心寒與後怕。片刻,金何坤再次降低聲音,竟問得有些可憐。

  “如果出事了,誰來把你還給我。”

  陳燕西無言以對。

  任何一條都好,獨獨這件事,他無法粉飾太平。洞穴潛,死就是死,生就是生。生死一線間,無人可以預知結局。

  他不是上帝,看見不未來。

  沒得到回應,金何坤低頭笑了。他苦笑一陣子,又搖搖頭。他覺得很難,感情這回事,真的太難了。以前怎不覺得,陳燕西真是好樣的。

  “你看啊,陳燕西。”金何坤深吸口氣,嘴脣發抖。他盡量控制脾氣,說話時喉嚨乾澀,特難受。“或許是,先動情、先彌足深陷的人,確實沒資格叫痛。”

  “但你,你也不能這樣肆意而為。”

  “當初喜歡你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要栽。你那裡有太多美好,太多叫我迷戀的東西,但你又太自由。我拉不住。”

  “我一直苦苦地拉著,想盡辦法留在你身邊,就是怕你像海里的游魚,轉身消失。有時午夜夢醒,夢到你離開。好幾次心急如焚,又偷偷摸摸地爬起來,看你還在不在房間。”

  “我不該這樣,但我控制不住。”

  陳燕西湊近他,鼻子發酸,“坤兒,我就在這兒。”

  “你人在這,”金何坤說,“但你心很遠。”

  “金何坤,我當初提醒過你。這是我的工作、事業、追求,是我的理想。你不能叫我放棄,對不對。”

  “我沒叫你放棄,我只是不願你冒險。”

  “不,你只是不想我去救人。”陳燕西打斷他,“你不懂,你至今都不懂什麼叫做義無反顧。你會被我吸引,是因為這種東西你沒有,所以你羡慕。”

  “金何坤,你怎麼就不好好想想,為什麼你不願再飛行。”

  突然提及飛行,金何坤像被踩了尾巴的猛獸,他冷聲道:“關我什麼事。”

  “你確定要我將那兩個字說出來?你為什麼就不去正視自己。很難嗎,金何坤,那他媽就是一次意外!很難嗎!”

  “你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你明明知道,你根本就不是......”

  “是!我不是自我人格懷疑!我就是純粹想換個工作怎麼了!你管得著嗎你!”

  金何坤猛然將酒瓶擲在地上,玻璃碎片四分五裂,黑夜中碰一聲巨響。

  陳燕西火了,遽然上前揪住對方衣領,“是,我管不著!那你他媽的管我幹什麼!”

  “金何坤你就是在逃避!你就是後悔自己犯了那種低級錯誤!”

  “逃避無能但有用,你究竟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啊!你說啊!”

  “金何坤,你說你想換個職業。你他媽逗傻逼呢,是誰每天看飛行視頻,是誰看到飛機就挪不開眼,是誰聽到飛機轟鳴會下意識抬頭,又是誰在臥室放著飛機模型不肯收。”

  “你來質問我的時候,能不能反省自己都乾了些什麼蠢事!”

  吼聲震徹天台,有那麼幾秒,他們幾乎連風聲都聽不見。

  金何坤死死盯著陳燕西,怎麼回事,明明是該他去指責陳燕西的不以為然。

  反被對方戳在了痛處。

  他眼睛微澀,眨幾下恐有令人不齒的液體流出。於是他抬手,捂住眼睛。金何坤一度以為陳燕西並不將他放在心上,他錯了。

  兩人靠著,胸膛起伏。良久,陳燕西撒氣似的推開金何坤,他拿起一瓶啤酒,以牙齒咬開瓶蓋。咕嚕灌幾口,不說話。

  金何坤聲音沙啞,“我不想你去冒險。我有錯嗎。”

  他僅僅是不想戀人有任何閃失,他有錯嗎。

  “我不是去逞英雄,我做這一切都是在冒險。”

  陳燕西嘆口氣。

  “冒著在洞穴窒息的危險,冒著無法返回水面的危險,冒著患上減壓病的危險,冒著撕裂肺葉的危險。從我選擇這個職業開始,無時無刻我都在冒險。”

  “但我活到今天。”

  金何坤:“這次,你會不會也如此好運。”

  陳燕西搖頭:“我不知道。”

  “那我怎麼辦。”

  金何坤低聲問,甚至有些搖尾乞憐的低聲下氣。

  “你去冒險,我怎麼辦。”

  “坤兒,成年人了。別問這麼幼稚的問題,這地球缺了誰,都是照樣過。”

  陳燕西無奈。

  “如果這趟我一去不回,你......”

  如果一去不回,你依然要好好過。

  但後面的話,陳燕西決計無法再說出口。

  他以沉默回應,金何坤卻參悟通透。“之前在斯裡蘭卡,我問過唐濃。喜歡洞穴潛的人是不是都對人生了無牽掛。”

  “他說不一定,有人純粹是為探險,而有人是沒有感情寄託。那時我問他,這裡面算不算你陳燕西。唐濃沉默很久,說算。”

  “我再問你一次,”金何坤摸根煙,好不容易才點燃。

  他望著城市瑩瑩燈火,千百條道路匯集成河。他一直以為找到家了,就在城南二環,那個小豪宅裡。

  那是他此生可以降落的地方。

  “陳燕西,你是不是真的對這人生,再沒了任何牽掛。”

  金何坤想來,有些可笑。從下飛機到現在,他說了好多句“我再問一次”。每次都說最後一次。每次未曾得到答案,又開脫自己,再問一次,再問一次就不問了。

  而他還是隱隱期望,哪怕陳燕西松一點口。他就敢問,我能不能陪你去。

  任何冒險,你不能將我排除在外。

  陳燕西看著他,那一瞬眼裡有風雪馳過,有萬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卷過。微光照在他臉上,站在一半光影裡。

  良久,陳燕西忽地說了一段無相關的話:“金何坤,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聲愛意時,神經會產生興奮衝動,從而產生大量電流。據說將人體內所有電能收集起來,轉化成光,人體的亮度大約是太陽的六萬倍。”

  “意思是說,你會比太陽系中最明亮的恆星還要耀眼。”

  你比太陽更耀眼。

  而我“長居”深海多少年,未曾見過真正日光。

  因為你,我看見了。

  陳燕西知道不合適,但他確實想現在表白。簡單一句我喜歡你,太過輕佻。一句我愛你,又過於沉重。

  他不知金何坤能不能明白,如果不能明白,那便不明白吧。

  金何坤並沒深究這句話背後的意義,他今日不冷靜,沒辦法,他是人,做不到這種時刻還能穩重。

  他很固執,拿下嘴裡的煙頭。

  “陳燕西,你是不是了無牽掛。”

  “你回答我。”

  陳燕西頹然垮下肩膀,他心想,或許是這樣。一個人要去了解另一個人,很難。

  他搖頭,誠實道:“我不知道。”

  就那一瞬,金何坤眼裡起了霧。

  十幾年,心臟未曾如此收縮。窒息般,叫人笑不得,也哭不得。

  不知道。陳燕西說,我不知道。

  真你媽狠啊。

  金何坤終於撞疼南牆,頭破血流。總得給自己留最後一點自尊。

  他將煙頭卷進手心,滾燙的煙頭灼燒著,竟也沒顧上疼。他說不清,是心口更疼一些,還是掌心更疼一些。

  “陳燕西,那我說一句,行吧。”

  “如果你明天去長山,咱倆就算了吧。”

  也不對,從未在一起。怎可算分離。

  陳燕西呼吸困難,沉默著,沉默著,卻突然笑起來。他搖搖頭,雙手叉著腰,想走兩步,又似被抽走渾身力氣。

  他是真的無法再思考。良久,陳燕西找回點精神。他想,作為成年人,走的時候應不要太失了體面。

  “行。”

  陳燕西直到最後,依然尊重金何坤任何決定。他拍拍對方肩膀,往天台鐵門走去。

  “那咱們就算了吧。”

  ——

  注:“*”

  關於人體電能的算法:

  根據《發現》雜誌,作者:菲爾?普萊的計算。太陽的體積是1.4x10^33立方釐米。每秒鐘每立方釐米太陽發出2.8爾格(能量單位)的能量,人體的體積大概是75,000立方釐米。用體積去除人體的發光功率(1.3X10^10爾格/秒),得到170,000爾格/秒/立方釐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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