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自由潛世錦賽開幕式正在進行。舞檯燈光迷眼,重金屬音樂由場控把握,來自世界各地的運動員匯集於此,手中揮舞國旗。他們聽著喧囂激昂的音樂,歡呼伴著焰火一起炸裂深空。
多數代表互相認識,即使此前未見面,也在互聯網上彼此久仰大名。
這是中國團隊第二次登上國際自由潛世錦賽的舞台,首次為2016年。法國等著名潛水員曾表示,他們欣喜見到中國人的身影,希望此後能在賽場上有更精彩的表現。
比賽前夜,提早到達自由城的陳燕西與另五名隊員匯合。三男三女,包括沈一柟、鐘林未、陸潔、王鶴、周小玉。
沈一柟察覺陳燕西的興致並不高,向裁判提交完畢第二天的下潛目標深度後,他主動找上陳燕西,兩人卻站在窗口邊,誰也不說話。
陳燕西望著遠處無垠大海,夜色中漆黑如墨。風聲卷著濤聲,轟隆作響。
“你要實在沒什麼說的,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有比賽。”
沈一柟低頭絞著衣角,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很多年前,陳燕西剛認識這個師弟時,他便是這樣。不很高,瘦瘦的,站在人群裡不起眼,單手拽著衣角,說要刷新中國紀錄。
天真又執著。
“我看你狀態......師兄,是不是最近遇上什麼事了。”
“我能有什麼事,你別操心我。”
陳燕西轉頭看他,忍不住想薅一把對方頭髮。手已伸出,察覺沈一柟早就長大,這動作不合適了。
“倒是你,上回和女友吵架負氣離開,這次來自由城有沒有通知她。”
沈一柟沒什麼大男子主義,提起女友咧嘴一笑。他比陳燕西高半個頭,而兩人站一起,又總覺透著股孩子氣。
“我跟她說了,哄得好著呢,師兄你放心。”
“但我沒告訴她回去準備求婚。二十好幾,是該定一定了。”
陳燕西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心想著沈一柟能放下些偏執是好事。而他與金何坤,還有一段路要走。
沈一柟撐著窗台,“那有沒有告訴你對象?我還以為他會來看你比賽。”
“畢竟現在有觀眾船,REnextop也有直播。”
“他工作忙。”
“請個年假唄,比賽才幾天,正好出來放鬆。”
沈一柟無所謂地聳肩,剛說完,猛然一頓。
“等會兒,該不會你倆分了?上次出現問題還沒和好啊。”
“我說都是男人,沒必要嘛。你退一步他退一步,睜隻眼閉隻眼日子還是那麼過。師兄......”
“你還沒完了是不是,”陳燕西聽他訓得發笑,趕緊打斷,“過日子不是湊合,你先把自己活明白再說。”
“成了,沒事就回房。為明天比賽調整狀態。”
沈一柟撇嘴,朝著房門走幾步。他側身回轉,盯著陳燕西,“師兄,就沒什麼其他想說的?”
陳燕西:“量力而行,比賽加油。”
“我是要來破記錄的。”
“嗯,我相信你。”
自由潛水比賽,更多像是一場賭博。與別人,與自身。陳燕西早就摸清門道,所以他很少猜測別人的下潛目標。在向下過程中,要拋開對數字的追逐。一旦將圓盤上的標牌作為名利與虛榮,將會在深海中遺失自我。
這不明智,也極其危險。
很早之前,受電影或小說等影響,普羅大眾對自由潛水的印象長期停留在“危險”二字之上。
現在AIDA安全進程的發展,確保了集體的需要。
通常講,為打破一項紀錄,需要七八人準備場地、評估並認可挑戰深度、時刻保證潛水員的安全。
現場將會搭建平台甲板、浮台,放下安全導繩,監控按照規程操作。
專業團隊有醫生、救生員,帶醫學用氧。同時有兩三負責安全的自由潛水員,去到水下接應參加比賽的運動員。
通常在二十米或二十五米處,防止上升時突然暈厥。*
自由潛比賽相對是安全的,為了娛樂或探尋海底世界的休閒自由潛,相反危險係數會偏高一些。
“自由潛很危險,但迷人之處在於這種無拘束的探索好比置身太空。陳燕西不斷地下潛,一次次坐在海淵的懸崖邊俯瞰這顆星球,你要知道他所看見的,和我們所看見的完全不同。”
“坤兒,你喜歡宇宙,你應該明白。這顆藍色星球太他媽好看了,你在雲端俯視的同時,或許他正在海底俯視。你們相同,又根本不同。”
自陳燕西不辭而別,傅大師需要平均每兩天造訪一次金何坤,生怕這位爺做出失智的舉動。
逐漸地,他發現坤爺非但沒表露生氣,小日子過得還挺自在。按時上班飛航線,下班回家看電影。無事就在拳館報道,氣色好得不得了。
“別開導我,說了我沒事。”金何坤開車帶傅雲星兜風,從城南到城北,有條不紊地為影集籌備素材。
“他要走就走,我也想通了。這種太自由的人,抓不住。”
“抓不住就算了,抓太緊,別人反而覺得你很煩。自討沒趣麼,我又不是傻逼。”
傅雲星哎一聲,“你這話聽著帶情緒,心裡分明是有怨。”
“我沒有。”
“你有。”
“沒有。”
“你真的有。”
金何坤皺眉,嘴裡咬著半截煙。他單手搭在車窗上,瞧一眼傅雲星,“隨你怎麼想,你說有就有。”
“我無所謂。”
“真無所謂?”傅雲星笑眯了眼,棒球帽反戴,嚼著口香糖。
“這次真不再追過去了?”
“有一有二無再三,洞穴潛是最後一次,我說得很清楚。”
“明明就因為賀任驍那件事鬧彆扭,幹什麼鬧這麼僵。人賀少如今追求真愛,你倆口子在這兒高潮什麼,趕緊和好算球。”
傅雲星調侃道。
金何坤卻篤定地說:“不是。根本原因不是賀任驍。”
傅雲星一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陳燕西太自由,有些東西刻在骨子裡,我不反對。但他不能這樣,不能在明知有人牽掛時,還選擇隱瞞、掩飾甚至不告而別。”
“我承認做人不能雙標,上一次是我先走,但我至少給他說明去向。陳燕西怎麼做的?甚至連他去自由城參加比賽,都是唐濃告訴我的。”
“我他媽存在感在哪裡,他有沒有考慮過?!”
金何坤本著不生氣、講道理的原則。說著說著脾氣卻直管往上衝,忍不住狠拍方向盤一巴掌。
“碰”地巨響,嚇得傅雲星差點咬到舌頭,趕緊把口香糖吐了。
“別氣別氣,坤爺別動怒。”傅雲星默念幾句阿彌陀佛,“問題是他不說你也知道啊,陳燕西在潛水圈那名氣,有什麼風吹草動,公眾號第一時間報道。”
“你龜兒子心底鐵定偷著樂。金何坤,你敢說他奪冠、他刷新記錄、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你不喜歡?你敢說,我就敢信。”
金何坤沉默地開車,傅大師問話刁鑽,有意往你心坎兒上戳。戳一次不夠,得將你搞得啞口無言,直面內心真實想法才罷休。
坤爺清楚,他確實喜歡活躍在賽場上的陳燕西。
似水淵之王,是來自深海的陳先生。
所以他閉口不言。
車子開上高架橋,秋風攜落葉。細斜雨絲躺在擋風玻璃上,隨著雨刮器不斷變換形狀。
涼意順著窗口從駕駛座飄進,又從副駕飛出。
傅雲星被吹個透心涼,下意識裹緊外套。
“其實陳燕西或許有自己的苦衷,不如等他回來,看他怎麼解釋。”
“你倆也不能一輩子不見面,是不是。”
金何坤的眼神釘在不遠處紅綠燈上,幾不可聞得“嗯”一聲。
傅雲星撐著頭,“那你會看他的比賽直播麼。”
良久,風帶走一句輕輕的嘆息。
“會。”
捨不得。
仍然捨不得。
翌日正式開賽。
陳燕西排在第一深度團第四位出場,從賽前會上了解到自己的OT時間*。他與陸潔將會同時下水,及一名意大利選手。
AIDA團隊賽3-pack,分為CNF(恆定配重無蹼)+FIM(攀繩自由沉降)+CWT(恆定配重有蹼)三個項目。成績以下潛深度計算,1米1分。最終核算總分,並參加排名。
陳燕西經過裁判確認,進入比賽區開始熱身。他穿著深藍濕衣,身型完美勾勒,戴上面鏡,於船上踱步。熱身訓練可以做,也可以選擇不做。通常會活動橫膈膜,使它保持柔軟。
陳燕西在下水前,盯著海天交接處。一線飛機雲從他頭頂橫跨而過,直直墜落在大海盡頭。方才有一架飛機從這兒經過,陳燕西想,金何坤此時在做什麼。
他滑入海中,靜靜漂浮在水面上,將慵懶與平靜發揮到極致。
船隊垂下幾根繩索,教練員將運動員緩緩推至各個繩索前。陳燕西在這個空當裡,思及好幾年前的自己。那時他膽子比天大,在海里失去方向感,是最為喜悅的事。意味著他可以肆無忌憚,甚至有勇氣從此不上岸。
陳燕西不喜歡潛水電腦提醒深度,不喜歡聽見滴滴響,不喜歡腦海里那個聲音:該返回、該停靠、該結束了。
他認為勇於去觸碰“一去不復還”的臨界點,才稱得上熱愛。
要麼潛水,要麼死。
可如今不行,有人與“潛水”一事比肩,甚至變得更重要。
裁判已開始讀數,“1、2、3、4、5.....”,今日陳燕西挑戰FIM110米。他明白什麼時候開始吞咽最後一口氣,腹部、胸腔逐漸填滿。距離出發還有幾十個數字時,陳燕西如鴨子般一頭扎進水中。
下潛開始。
他雙手輪番拽繩,靜靜地往深淵處滑去。鏡頭轉入水下,聲吶系統每隔幾秒,報一次深度。陳燕西的腳踝系有保險繩,以免他在深處偏離繩索路線。
世界就此安靜,觀看直播與水面上的工作人員幾乎同時屏住呼吸。
不是有人小聲道:他狀態很好,沒問題。
此時陳燕西的眼前僅剩下無垠深藍,天光漸漸遠去,周遭變得昏暗。他拽著繩索,感受水流從耳際、身體上滑過,似情人雙手溫情撫摸。
天地間唯剩眼前這根線,引導他。
屏幕上深度不斷增加,三十米、四十米、六十米......
自由城比賽時,國內正值深夜十二點。
金何坤沒開燈,坐在書房,靜靜盯著電腦屏幕。藍光映照在他臉上,薄脣緊抿著,嘴角微微下撇。他以拳頭抵在嘴脣前,眉頭緊皺。
這不是一個人的比賽。
從一開始就不是。
陳燕西輕鬆越過中性浮力區間時,便收了手臂貼在身體兩側。他開始如羽毛般,輕輕地、快速地墜落深淵。
他會慢慢看到垂在盡頭的那個圓盤,似王座,似權杖,似榮耀燈塔散髮著迷人藍光。在取下標牌返回時,他有一瞬停頓的機會。
陳燕西可以選擇下潛,再也不回來。彼時他獨自一人,再也沒誰可以成為他的牽絆。哪怕是一意孤行,橫心而去,也沒人能指責他。
在這樣的停頓中,在返回和下潛之間,在上岸和殉道之間,他有權做選擇。
七十米、而後八十米。
金何坤嗓子乾澀,忍不住從桌上端起水杯。他猛灌一口清咖,試圖緩解緊張。他未能注意到,自己的手已輕微顫抖。
他死死盯著屏幕,鏡頭直指陳燕西。金何坤甚至有一種在陪伴他下潛的感覺,坤爺屏住呼吸。
依然在下潛。
陳燕西想著當年誇過的海口、遺落的夢想,他卻像烏龜一樣選擇逃避。
所有那些縮頭不前的時刻,所有那些耽於過去的時刻,所有那些忘記人只會絢爛活一刻、終將死去的日子。
對於那時的他,充其量是狂妄、自大且無知。
需要一個人叫醒他。
現在金何坤來了。
九十米。
一百米。
陳燕西逐漸能看見那束光,象徵成功、榮耀、名次的光芒。
那裡有一個圓盤,他只需摘下標牌並帶回,不發生BO就能作為有效成績。
有一瞬,陳燕西心想,圓盤的那一頭、更深處往下——又有什麼。
他能不能去看一眼。
金何坤挺直了脊背,無意識地靠近屏幕。他握著拳,心裡有個聲音在祈禱什麼,卻又始終聽不清。
他其實怕,其實很怕,怕陳燕西最後臣服在下潛的慾望中。陳燕西下潛到那裡,就像站在懸崖邊緣,進一步或折返,誰也不知他怎麼選。
一百零五米、一百零六米、一百零七米.....
陳燕西不斷靠近,很快就能伸手夠到標牌。
他知道自己還能下潛,甚至巨大、溫柔的海洋在向他召喚:要不要去更黑暗、更純粹的地方看一眼。
要不要。
一百一十米。
陳燕西成功取下標牌。
他即將折返。
卻略微頓一秒!
金何坤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心跳猛然加快。砰砰、砰砰。一聲一聲巨響,砸在胸腔裡,四處亂撞。
他下意識低語,心切又細碎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上岸。”
“陳燕西,你上岸——”
陳燕西猛地一拽繩索,毅然折返!
巨大的力量拖著他、拽著他、拉著他回到深淵,陳燕西攀繩而上,再沒有任何停頓,頭也不回。
深度開始上升,一百一十米、一百米、九十米.....
毫不避諱地講,陳燕西在看見圓盤時有一剎那猶豫。幾秒之內,腦子裡閃過很多事情。像走馬燈那般,快速流走。
他想起師父跟他講,有時你需要停下來,自我拷問。你潛水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去潛水。人的內心都會有一個角鬥,而你要做旁觀者。
什麼時候不該再執著,你要明白。
他想起曾走過的艱難彎路,碰上很狹窄的路、很難過的彎。他一度以為山窮水盡時,又柳暗花明。潛水的深度不僅展示靈魂,還存在某種精神領域的探究。
而最終讓陳燕西毅然折返的,是他腦海里最後一幀畫面。
大年三十那天夜裡,金何坤回了頭,認真問他:“你可不可以做我男朋友。”
可不可以。
陳燕西如穿雲之箭,破開水面。他攀住繩索,在15秒內對著裁判冷靜地摘掉面鏡、泳鏡和鼻夾,接著他比出“I'mOK”的手勢,並且清晰說道:“I'mOK!”
金何坤的心臟未能歸位。
裁判讀秒沒有結束。
陳燕西需要保持30秒內呼吸道沒再次進水。
他環顧一周,然後笑著抬頭,望向藍天。他盯著那一道沒有消失的飛機雲,很長很長,蔓延無盡頭。
三十秒,時間到。
裁判掏出白牌,周圍的工作人員爆發出陣陣掌聲與叫好。有人拍打水面,將海水撲到陳燕西身上。
他接過白牌忽然回首,朝著直播鏡頭一笑。
彎著眼,翹著脣,依然風流倜儻。
金何坤宛如被電流擊中心窩子,滾燙得受不了。他再次靠著椅背,片刻後低聲笑。
“你他媽......”
金何坤鬆口氣,饒是秋夜寒涼、冷風入骨。他後背已大汗淋漓,濡濕一片。
——
注:“*”
?OT:是比賽中運動員正式開始下潛的時間,是根據AP時間由主辦方排表,一般是根據運動員的能力以及之前的最好成績從高到低或者從低到高的排序;這個OT時間無論颳風、下雨或者其他原因,都是不能更改的。
?“AIDA安全進程......突然暈厥”:這一段講安全部署、配備相關人員等,一方面老七是平時看比賽有記錄,二是從網上查詢補漏。
如果有遺漏,歡迎大家補充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