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賽場是體育中心,舉行泳池賽。分兩場,第一天DNY(動態有蹼),第二天STA(靜態閉氣)。
陳燕西到達時,已有不少潛水員在此等候。簽到從早上開始,晚餐後進行賽前說明會。
沈一柟站在簽到台旁邊,撐著桌面和委員會閒聊。此次前來的女性潛水員挺多,陳燕西打一圈招呼,基本上優秀潛員都來了。比賽未開始,已有隱約的硝煙味。
其實國內潛圈說大也小,頂尖那幾位大家都認識。比如女神陸潔,據說在去年的個人賽上直接屠榜。典型的人漂亮,身材火辣,特健美。
男潛員更多,不僅各省市的大牛匯聚一堂,來自美國、居住國內的York、Peter等人同樣躍躍欲試。
陳燕西的到來無疑給賽場增加話題性,與他相熟的幾名潛水員主動過去攀談。陸潔、宋雲、豆子、包括上次在長山救援結識的鐘林未。沈一柟始終站在遠處,不上前,也不願攀談。
他盯著陳燕西的眼神有些古怪,說不清緣由。
陸潔陪著陳燕西去簽到,隨口聊幾句關於贊助商和簽約的事。前幾年圈裡還有關於他倆的緋聞,畢竟“才子配佳人”,不僅職業愛好吻合,性格也互補。陳燕西不拿這當一回事,他的緋聞對象海了去了,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八卦隊捕風捉影的能力不容小覷。
但陸潔以前是真對陳燕西有意思,兩人在斐濟一面之緣。
那時陳燕西已退出競技場許久,比賽是沈一柟去的。陸潔因傷沒能出席,做恢復訓練,去斐濟散心。
說來有些巧合,陸潔的心動瞬間與金何坤一模一樣。陳燕西站在船頭一躍而下,那樣子灑脫極了,自由極了。
陸潔展開攻勢,暗示與直球齊上。起初陳燕西不打算搭理,後來發覺這姑娘是認真的,只有回絕。
忽悠的方式也與金何坤相同,他說他心裡有人。白月光,病得不輕。
唯一差別是陸姑娘生錯性別,而金何坤就是白月光本人。
陸潔沒有死纏爛打,喜歡大海的人胸襟開闊,拿得起放得下。兩人有段時間沒聯繫,再見時又是朋友。
現在陸姑娘已訂婚,男友是國內某運動品牌代理商的公子,恩愛得不得了。
“阿武的意思是,建議你跟品牌簽約。打個廣告,做代言人。酬金方面好商量,當然跟媒體見面是不可少的。”
陳燕西填寫醫學說明,陸潔在他旁邊當說客。阿武是她未婚夫,說來說去,明擺著雙贏局面。
陳燕西不置可否,只是笑,“想幫你老公賺錢,怎麼不自己上啊。”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真有那份心,前幾年風頭最勁的時候就簽約了,等不到現在。”
“那前幾年也沒想過你會當教練吧,”陸潔拆台,“天才少年看誰都像蠢貨,別人下不去的深度,你輕易越過。”
“老劉約戰,你三潛三破。當年簡直是在用實力嘲諷別人,赤裸裸的。”
“那麼驕傲一人,怎捨得隱姓埋名輾轉各地做水肺入門教練。燕西,你怎麼想的。”
陳燕西不斷畫勾的姿勢一頓,他翹脣一笑,“別玄乎啊女神,我可沒隱姓埋名。工作都是實名制,誰敢打黑工是不是。”
“再說了,什麼工作不是工作,還瞧不上水肺咋的。”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陸潔服了他,翻著白眼,想薅兩把陳燕西頭髮。“我只是不想你埋沒才華,很多事你原本可以。”
“我這不是來了嘛。”
陳燕西填好各項表格,放下筆。
“否則我來這兒有什麼意義。”
陸潔不再勸說,她看著陳燕西眉目俊秀,鼻梁挺直,嘴脣性感。神色總那麼無所謂,透著股自由的別樣“喪”,純粹是不在意。
真不知什麼人能降住這妖孽。
“對了,老劉那事......後來怎麼樣了。”
陳燕西眼神微變,低聲道:“屍體打撈上來,後事安排妥當,家人接回去了。”
氣氛忽地有些沉重,陸潔輕咳幾聲,“那就好。他以前總說羡慕碧海藍天,也算圓夢吧。”
像游魚般沉入水底,再也不回來。
陳燕西點頭,沒再說話。人死了其實是無意義的,意義全仰仗後人強加。劉易豈或許在死前不甘心,或許拼了命也想回來。
誰想死?誰都不想。
電影也好,小說也好,潛水員其實明白哪些是可能,哪些是不可能。或許為了渲染美與藝術,加強殉道的壯烈。
但太令人窒息,自由潛分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陳燕西按流程領取運動員包,裡面有毛巾、泳帽、T恤、浴巾等比賽用具,均由美國某運動品牌冠名。
他提著背包回房休息,正打算洗澡,房門鈴響。
來者居然是沈一柟。
“進來坐?”陳燕西略微側身。
沈一柟搖頭,他雙手背在身後,五指絞著衣衫。表面鎮定,不自覺地舔脣,“不了,我就是想來問你準備得怎樣。”
“還行,”陳燕西靠著門框,姿態懶洋洋,聲音也懶洋洋的,“你去埃及訓練如何。”
“我應該能刷新個人紀錄,剛才在樓下聊天,基本沒人比我的目標更高,所以......”
“所以你想來打聽打聽我的情況?”
陳燕西挑眉,一眼戳穿師弟的心事。這小孩兒把什麼情緒都放臉上,其實也挺單純。
沈一柟不說話,只認真看著陳燕西。他始終將對方作為前進道路上的燈塔,始終看著他。一邊想著超越,又害怕輕而易舉超越他。
陳燕西聳肩,沒給準話。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OT你就能看到我的目標了。”
“不過也別放在心上,我是opener,成績不計入排名。”
這話輕飄飄的,沒有重量。陳燕西隨口一說,沈一柟卻沒有聽聽就過。
陳燕西可以不用排名就進入代表隊,他的職責是測試比賽各項指標是否準備完畢,是否可以開賽,而不是競爭。
他原本就站在那裡,站在別人遙不可及的羅馬。所以陳燕西可以不在乎,甚至不屑去揣測別人的目標。
沈一柟的理解出現偏差,或許幾年前陳燕西如此說,多少會帶一點恃才傲物的情緒,但如今不是。
那時他青年才俊,盯著前輩露齒一笑,說得出“今年我二十一歲,那您呢”這種話。
而現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相隔十年,他也不再年輕,不再天才。
可有心的聽眾總會歪解你的意思,哪怕你用詞謹慎,態度溫和,說話時顧慮頗多,生怕別人誤解。也難以叫所有人滿意。
對方不管你是否有苦衷,甚至懶得花費一丁點時間去傾聽事件始末。他只揪著一點,所謂“把柄”,便給你判了死刑。
陳燕西這般說,沈一柟便這般理解了。
他眼裡的光芒幾乎在一瞬間黯淡,似看到前方不可超越的銅牆鐵壁。他無意識地逼迫自己走近死胡同,走到那片名叫“陳燕西”的光影背後。
標桿就在這兒,愈是光輝,愈叫他心有不甘,被刺得真不開眼。
這天沈一柟什麼話也無,轉身離開。陳燕西莫名其妙地關門,後知後覺地咂摸出一點對方的“意難平”。
“小柟還是太年輕,等他再長兩歲,到三十的時候應該會成熟一點。”
陳燕西躺在床上跟金何坤視頻,他沒說比賽一事,只簡單與坤爺探討沈一柟的情緒。
“他總覺得當年同門師兄弟,包括師父眼裡只有我。”
“鬼扯,誰都知道大家最寵他。”
師父當年與沈一柟交談很少,事實證明,年輕人的想法不一而足。那些願意追隨職業理想的年輕人,很少有人不曾在歪路上前進。
上一輩需要找到時間,去跟他們建立溝通的橋梁。哪怕是消磨時間,這或許會促使他們明白前輩的初衷,明白什麼是使命感。
“只是大家知道不行,”金何坤今天約了編輯,據說是要引見個作者給他。雜誌社最近有新動向,想出一本關於C市的影集。誠邀各大攝影師與作家共同創作,打造一本“有溫度的書”。
金何坤覺著有意思,答應了,現在正要出門。
“你們需要讓沈一柟知道,全天下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那也挺可悲的。”
陳燕西剛想應和,倏忽間住嘴。這話他是真不好接,點頭說“恩恩對”,簡直是在打臉。
競技賽一事,差不離全天下都知道,就金何坤不知道。
於心有愧,於心也有鬼,陳燕西插科打諢地嗯啊幾句,在坤爺說他出門時掛掉電話。
等九月自由城比賽結束,再跟他解釋。燕哥埋在枕頭上,泳池賽安全得很,到了海里卻不一定。
大海深處,他們的靈魂歡喜得不得了,似能手摘星辰,飛升似的。他們最終看到海淵,然後從那兒義無反顧地回來。
他們會感覺血液沸騰,似被命運的毒蛇盯上了,行將就木那般。
陳燕西心想,至少不能讓金何坤擔心,得全須全尾地回來。
只是,什麼可悲不可悲——
這貨怎麼說話的,太你媽戳心。
陳燕西堵得有些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