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這麼追人,遲早玩兒完。本大師不咒你,就我五指一掐,反正你倆沒那麼容易。”
傅雲星剛吃完煎餅,袈裟還沒來得及往身上裹。金何坤飆來一電話,要求傅神棍給分析分析。
“我又不是你倆的婚介所,咋什麼都來問我。經過我同意了麼。”
金何坤站在深池邊,陳燕西去長風老闆的辦公室。說是有意抱團搞船宿,再商量。
“時間有限,你長話短說。”
“就他現在這狀況,心理學上有個詞兒叫創傷。創傷理論指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意識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也就是說永久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時,創傷就發生了。據說,你家燕哥小時候不經歷了‘死人’這回事麼。幼小心靈受到傷害,可不就是創傷。”
傅雲星將袈裟墊在屁股下面,大馬金刀地坐於大慈寺門前。天色亮得晚,白霧繞著城市迷濛一片。
“創傷源於現代性暴力,是現代文明暴力本質的徵兆。具有入侵、後延和強制性重複三大本質特徵。不跟你講什麼後弗洛伊德心理創傷理論,這玩意你聽了也沒多大用處。”
“既然是心理創傷,我建議還是脫敏治療。他現在不也還潛水麼,說不定潛著潛著自個兒好了呢。”
金何坤就差穿過手機去撓他,寺廟禿驢站著說話不腰疼。
“問題在於安全,他如今是走極端。什麼危險的工作都敢接,別等敏沒脫完,命先沒了。”
“沒命那是天註定,”傅雲星不在意地搶白道,“我這人出門坐飛機,從不買保險。你跟我提安全?沒意思啊。”
“我心中有佛,不入地獄嘛。”
金何坤冷笑:“瞧把你能的。”
傅雲星擰不過他,看一眼時間,這得進公司打卡。
“這樣,我建議你暫時陪著他。他想潛水你別攔著,成年人心裡多少有點逼數。以防萬一呢,你記得給他買保險。有良心,就把受益人寫他父母。心黑呢,就填你名字。這事兒,穩賺不賠,比下注世界盃還穩。”
“傅、雲、星。”
金何坤被他貧得上躥下跳,差不離想把手機扔水池裡。
“哎哎,我說人話,說人話!”
傅雲星乾笑兩聲,開始正兒八經做個人。
“心理創傷不那麼容易好,光是可能強制性重複這一條,就夠嗆。旁人真幫不上忙,要不然你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不過我聽唐濃說,陳燕西有自己的心理顧問,你就別瞎操心了。”
“你什麼時候跟唐濃聊這些?”
“噯別打岔,大家都是朋友,東拉西扯閒聊天就你不會。坤爺,聽我的。你要真想管陳燕西,先把自己的破事兒解決乾淨。自我人格懷疑?你咋不覺得自己不是人呢。”
傅雲星掐著時間,準備談話收尾。
“我的態度其實和陳燕西差不多,沒有誰拯救誰。大家都是成年人,各管各,有什麼情緒自己收拾好。別一天瞎矯情,就算是個正常人了。”
金何坤皺眉,“你知道他這麼想?”
傅雲星翻白眼,“我分析的不行嗎。”
“哦,”金何坤呲牙,決定戳他痛處,“當年犯罪心理沒白學啊。”
傅雲星:“......”
這狗日不是個好東西。
“是啊,承您吉言,記得可牢了。”
金何坤正要繼續懟,老遠瞧著陳燕西走過來。於是二話不說掐斷電話,人模狗樣地擺一個自認很帥的造型。
陳燕西:“......傻逼?”
“這怕不是個傻逼吧。”
望著手機長吁短嘆的傅大師,發出同樣感慨。
他正要起身,手機傳來短信。屏幕倏地一亮,傅雲星點開看一眼,接著眉頭皺起,以食指和中指不斷將其放大。
這是命案現場照,女性屍體,下半身赤裸。周圍已拉起警戒線,警車嗚啦啦牽一圈。照片很清晰,但絕不是在現場近距離拍攝。畫面中人來人往,林蓉兒露出個模糊側臉。
傅雲星盯著看很久,幾根血絲纏繞眼白。片刻,再來一條短信:聽聞傅大師辦案全靠算,不如我們玩個遊戲。
這你媽......
“哎,小夥子讓讓。你坐這幹啥子。”
遽然,頭頂穿來一大爺的吆喝。
傅雲星愣神的功夫,巨大掃帚差點戳臉上來。他連滾帶爬,從屁股下抽出袈裟往身上一裹。立馬換個包裝,換種氣質。
“......這位施主,恕貧僧無禮。我在此上班,就不打擾您了哈。”
掃地大爺:“......”
佛門不幸。
相比傅雲星,金何坤沒好到哪去。陳燕西給他特訓幾天的效果,無非是閉氣時間增長。
從最開始的一分鐘,兩分鐘,到現在悄然而恍惚地閉氣三分鐘。金何坤發覺,當他經歷過痛苦、肌肉抽搐、頭昏眩暈之後,會覺得異常興奮。
好比在夜店吸了笑氣*。
人體的血氧飽和度在百分之九十八到百分之百,正常人低於百分之五十,就會出現昏迷。
但按陳燕西所說,真正的精英潛水員不僅可以保證在血氧飽和度低於百分之四十的情況下,還能有意識。而且可以保持極低的心率,據說最低達到心跳每分鐘七八次。
這是個很恐怖的數據。
金何坤沒想一口吃成大胖子,畢竟陳燕西都不能做到。他只是照著陳老師講解的理論,然後沉進水池,去實踐。
陳燕西念著呼吸法則,聲線清冽緩慢。金何坤吸口氣,沉入水下。每隔十幾秒,陳燕西會拍拍他肩膀,金何坤會作出相對的回應,表示清醒。
他閉著眼,聽覺便靈敏起來。深池中水流的聲音,排水管換水的聲音,隱約有陳燕西輕咳的聲音,而對方單手放在他腰上,觸感清晰。
於是,金何坤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那一處。酥麻癢意順著脊椎往上爬,一股股衝進大腦神經。他想反手抓住陳燕西的腕部,再冒出水面接個吻。
而金何坤沒有。
他眼前出現一片深藍天空,雲霞織錦鋪在遠處。播音器響起空姐甜美而職業化的聲音,他坐在駕駛艙內,副手正和他閒聊,說這個月要不要整個節油獎。
面前有一扇大門,門緩緩推開,後邊是廣闊無垠的藍天。金何坤心跳平穩,飛機即將起飛。副駕駛叫他檢查設備,他正要回覆,卻發現找不著推桿。
駕駛艙內變得昏暗,太陽西陲,即將進入夜晚。金何坤有些發慌,他不停尋找,不停想吞咽唾沫。而有人拍著他肩膀,像是喊他名字。
金何坤,金何坤。那人叫著。你能做到的。
似呼喚他降落。
金何坤清醒過來,他眼前一片淡藍池水,面鏡罩在臉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腳下瓷磚。他胃部火燒火燎,胸腔難受。金何坤抬起頭,陳燕西抱住他肩膀,防止他跌進水池中。
“呼吸!”
金何坤使勁擠壓自己的胸腔,企圖讓肺裡的空氣排出去。然後大口吸氣,灌進新鮮空氣。徹底地吸一口,又長長地呼出去。
眼前有些模糊,天旋地轉。金何坤趴在陳燕西肩上,良久,才覺好一點。
“沒事了,沒事了。”陳燕西輕輕拍著他後背,側頭在金何坤耳垂上一下一下親吻。
“四分零兩秒,坤爺,乾得好。”
金何坤恢復意識,當頭一句是表揚。他緊緊抱住陳燕西,埋首在他肩窩上。兩人依偎,沒多久,金何坤無緣無故地笑起來。
那天,他自始自終沒有告訴陳燕西,在意識迷亂的一兩分鐘內,他到底看見了什麼。
陳燕西意識到金何坤的決心,多半是出於想跟隨他去斯裡蘭卡與留尼汪。無論拍鯨還是追鯊,金何坤至少得比半吊子好一點。
離啟程斯裡蘭卡還有兩個月,這期間金何坤必須得進階攢經驗。
波陽湖任務結束後,下一站是北方邊境上的貨車打撈。
這回真在冰天雪地裡進行工作,據說事發地點,冰層最厚二十釐米。貨車司機與貨物,已凍成冰雕。
“打撈的意義是安慰家屬,給個交代。半夜出事,好幾天才報案失蹤。運輸公司、司機、家屬,各方都有責任。”
陳燕西整理裝備,解說工作的同時,變相給金何坤吃定心丸。
“這次比較簡單,能打撈總比推定全損*好。下午去,晚上回。沒什麼危險,你記得準備好晚餐,我會很餓。”
金何坤稍放心些許,放人離開時,拉著陳燕西反覆索吻。陳老師靠著門板,尋思自己怎麼愈來愈放縱這廝。
坤爺牽起老師的手,吻夠了脣,又一根一根,緩慢仔細地親吻陳燕西的手指。他眼神直直看著對方,引陳燕西悶笑,“寶貝,你也太誘了。”
金何坤在性癖上有些小愛好。喜歡撕咬陳燕西的鎖骨,側腰,連帶啃他大腿內側。時常做得陳燕西不斷後退,金何坤就抓住他腳踝,毫不留情地狠狠拖回身下。
偶爾血腥,又柔情十足。
陳燕西踩著時間點,保證不遲到的前提下,總算逃脫魔爪。他到達打撈目的地,船長已在那兒等著。好幾名緊急搶險工人,背著氣瓶準備下潛。
團隊工程師將大致情況說明,陳燕西換好裝備,坐在切割器鑿出的冰洞邊緣。
工程師拍拍他肩膀,將一個小型儀器遞給陳燕西,“測心率的,唐博士囑託我叫你戴上。”
陳燕西挑眉,心想唐濃這兩口子還真是陰魂不散。但時間緊迫,酒店還有人等他回去。陳燕西戴上測試器,一頭扎進冰湖裡。
水下冷得出奇。陳燕西似感到呼吸管結冰,他與技潛員們一齊游向失事貨車。頭頂冰層白如天際,水泡清晰,能見度很高。作業起來不麻煩,只是得堤防失溫症。
陳燕西此時並不清楚,他下意識里長出顆種子——無論身處何方,無論下潛多深,他都得回去,有人還在等——而他自己不知道。
貨車打撈結束,一小時後,工程師讓陳燕西再次下潛。是以自由潛。
這湖沒多深,陳燕西觸底後便返回。而那人給他長長一張紙條,陳老師歪頭看了會兒,仔細收進錢包裡。
回酒店後,金何坤得到這麼就以來,陳燕西送他的第一份禮物:一張心電圖。
“這是我下潛時的心率。”陳燕西坐在沙發上,從他角度看去,金何坤正在廚房裡熱飯菜。坤爺身姿挺拔,襯衣外罩著薄毛衣,永遠的一絲不苟,寬肩腰窄。
陳燕西半眯眼,這要是穿著機長制服,皮帶那麼一扣,指不定如何風流倜儻。
這人來自無盡蒼穹,怎就甘願為他囿於廚房與海。
金何坤端著飯菜入客廳,“怎麼想起送我這個。”
“唔,說來話長。”
陳燕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
“那個時間段裡,我在想你。”
金何坤想笑,卻沒笑出來。他應該表現得高興些,但實際興奮衝昏他頭腦。
一張心電圖。一句那時我在想你。
真他媽的,比什麼都浪漫。
這晚依舊沒吃一頓好飯,金何坤瞅著筷子,瞧著瞧著,乾脆一扔碗筷,將陳燕西按在沙發上。老師哀嘆,還要不要人活了。
他慢條斯理地摟住金何坤後背,手指順著衣服下擺鑽進去。相比他的溫柔,金何坤顯得粗暴許多。坤爺撕扯陳老師的衣服,順進褲腰裡。
沙發並不舒服,金何坤將才勢如野獸,這會兒變得溫柔繾綣。他用嘴脣碰了碰陳燕西的眉骨,睫毛,臉頰。有些癢,老師立即抖一下。
金何坤便偏過頭,銜住陳燕西耳垂,牙齒在上邊磨著,老師呼吸驀地緊促起來。他扭動幾次,下意識咬住脣。而兩人相貼之地,正抵著塊點火的萬惡之源。
“我餓了。”
陳燕西得空,喘口氣。
金何坤卻說:“老師,你不乖。”
“送我心電圖,又說想著我。”
“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嗯?”
陳燕西不開口,他向來不愛袒露心意。什麼“喜歡”啊,“愛”啊,說出來未免太膚淺。那是小孩才幹的事,滿口“我愛你”,落到實處就顯得單薄可憐。
好似往往如此,嘴裡愈強調,真正呈現出來的情誼愈是不堪一擊。
所以他從未開口,水深不響,情深不語。
金何坤要不到答案,只得在其他事上發狠。陳燕西額頭已有薄汗,他知道自己狼狽不堪,吃了痛想躲,卻被金何坤用領帶綁住腕部。
陳燕西掙脫不開,啞聲抗拒。他讓金何坤出去。坤爺問老師,你捨得麼。再一次次抵進,非要他哼出聲。
立式燈將影子打在牆上,又放大。好似一場皮影戲,光源忽明忽暗,線條卻更清晰。襯得翹起那雙腿筆直修長,搖搖晃晃,激起陣陣不可言說的艷氣。
金何坤得了便宜,直到後半夜,依然爬在陳燕西上方不挪動。他仔仔細細盯著那卷長長的心電圖,這和平時在醫院裡看的不一樣。
這是另一種喜歡,更隱晦的情話。
他們已過了非要一個答案不可的年紀,就留這點不戳穿的曖昧。
金何坤看著陳燕西濕漉漉的睫毛,眼睛發紅,分明是一副饜足模樣。他揉了揉老師頭髮,“餓了沒,要不起來吃點東西。”
“擱那兒吧,”陳燕西有氣無力道,“你他媽天天發情,老子遲早死你手上。”
“那怎麼會,我捨不得。”
金何坤低笑幾聲,精神抖擻起床,準備再次熱飯。不料陳燕西放在桌上的手機一陣響動,坤爺看一眼,是唐濃的視頻電話。
“接了,給你。”
剛接通,陳燕西這張“事後臉”就不管不顧地闖進唐博士視野裡。
“......你倆能不能節制點。”
“關你屁事。”陳老師顯然忘記是誰剛才在抗議,“我們什麼關係?兄弟單位嗎?”
“先拆了吧,誰他媽跟你一夥的。”
唐濃沒管他瞎發脾氣,“金何坤的自由潛進階如何了。”
“還成吧,”陳燕西甕聲甕氣道,“這個點來視頻......唐博士,你在幹什麼。”
唐濃瞥一眼鏡頭外的監控畫面,他口吻淡淡地說:“看范宇打飛機。”
陳燕西:“......”
這屆兄弟不行,還是換了吧。
——
注:“*”
創傷理論,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看陶家俊,“西方文論關鍵詞:創傷”,《外國文學》。
很多“創傷文學”書籍挺有意思,是一種來自於作家切身體驗,所帶來巨大的心理刺激和精神創傷後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
笑氣:危害不亞於毒品,廣大讀者請遠離這玩意。
推定全損:參見《海商法》第246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