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鯨升之旅》,完。
第二十章
昨夜雨下透了,冬風裹著胡亂支楞的樹枝,落葉黏在濕漉漉的公路上。
都市霓虹燈整夜閃爍,照得水珠盈盈絮絮,形似雪片。街頭酒吧唱完“直到所有的燈熄滅也不回頭”,夜店後半場就偃息旗鼓,放了群醉生夢死的妖魔鬼怪出來。
雨稍停,晨練老人拾掇起軟劍或空竹,紛紛趕往公園廣場。
C市的工作日偶爾像假期。年輕人喝個通宵直接去上班,老年人睡不著出門找樂子。早高峰期永遠人聲鼎沸,而傅雲星這類早睡早起的“養生一族”,兜頭與百鬼眾魅撞一懷。
恨不得借銀角大王的葫蘆一用,收了這群牛鬼蛇神。
“再等一個紅燈,今早我的煎餅得泡湯,”傅雲星正給金何坤打電話,他不停敲擊方向盤,數著紅燈秒數,“你們搬家怎樣了,什麼時候能齊活兒。明晚出來接風宴?”
金何坤睡得迷糊,昨晚收拾至三點一刻,臥室才勉強能住人。他翻個身,耳畔縈繞著張玉通宵達旦的嘮叨,說什麼這房還是他們一老朋友幫忙看的;兩家關係挺好,就是去京城後沒機會再聚。接著話題扯到小時候,什麼一個大院兒的鄰居,什麼金何坤與那家孩子玩得親密無間。
坤爺迫於母親威嚴,正趴著用抹布擦地。他聞言抬頭,“等會兒,我怎麼記得是個小姑娘。”
“哎喲,”張玉笑眯眯地打趣他,“你就記得人家是姑娘。”
“記得也沒用,您兒子如今愛男人。”
金何坤爬起來,打算找盆洗抹布。
“還有,媽。下次這種事兒,能不能別打著促進親情的口號讓我做,咱們請個鐘點工不行麼。”
張玉滿臉拒絕:“做家務的男人招桃花,你懂什麼。”
金何坤:“......誰跟您說的?”
“傅雲星啊,就你那個大師朋友。”
金何坤:......
這頭招搖撞騙的禿驢。
“我這是為你好,有事做總比沒事做好。話說你還跟爸媽住一起啊,自己在C市沒房子,以後怎麼帶人浪。”
傅雲星非但沒愧疚,還替他擔心上了。車流剛走一截,又停下。眼看煎餅飛了,雲星大師有些無奈地按一下喇叭。
旁邊車道劃過一輛現代,降下車窗瞎嚷嚷,急什麼急,按什麼按!開跑車稀奇你擠早高峰!
傅雲星佛得不行,他扯了扯袈裟,施主阿彌陀佛。
那人震驚,這年頭和尚沒一個好東西。
金何坤困得要死,“和尚,你再不說點實質性的東西,我就關機了。”
“別啊,陪我聊會兒唄,反正你現在無業遊民,”傅大師調侃幾句,“你那個艷遇對象不是也回國了麼。你說是C市人,明晚叫出來一起嗨?”
“嗨你媽個屁,我跟他......”金何坤提起這茬就心塞,猶豫片刻,乾脆掛掉電話。
“我跟他就沒戲。”
時至回國,金何坤才猛然想起陳燕西將與他同城。簡直是天賜良機。
當下對父母突然搬家的衝動之舉,也沒了異議。喜滋滋在C市、京城兩頭跑動小半月,相關事宜收整得差不多,金何坤給陳燕西發一條微信。
—老師,咱們見個面?
陳燕西第二天才回覆,內容相當狗血,氣得金何坤差點原地翻跟頭。
—不是,您誰?
“哎,你還有意思嗎。拔吊無情也不是這個玩兒法吧,啊。陳燕西,你是多不待見我金何坤,我他媽到底哪兒得罪你了。咱倆上床那會兒你可不是這態度,誰他媽在我耳邊叫著快點再快點不要停。買個充氣娃娃你也得做做日常護理吧,啊”
金何坤撥了語音通話,劈頭蓋臉一整抱怨。吼得陳燕西愣沒反應過來,接著又一句。
“你他媽當我是根按摩棒?!”
陳燕西:“......”
這貨真會比喻。
“兄弟,有話好好說。”
陳老師很快進入角色,兩人相當有理有據地打了場線上辯論賽。陳燕西竟瞎扯,說什麼自己沒錢沒房沒車,住地下室喝地溝油。實在是消費不起C市的娛樂場所,從他家進二環,至少得用倆小時,坐地鐵兜風嗎。
金何坤表示,錢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他照單全包,免費接送。只要陳燕西把自己帶上就行。
陳老師一個勁兒推脫,不不不,那多不好意思。我在外國教潛水打工,就是為了爭口氣,不吃軟飯。否則哪還輪得到你,早傍富婆包養我。
幾個爭執不下,金何坤再蠢也該摸到點眉目,不論這玩意到底窮不窮,聽起來是沒什麼錢。但很明顯不想與自己再過多接觸,更別說將網絡姻緣一線牽的狀況落到實處。
如果是一拍即合還能聊,強行尬邀真的很沒意思。
金何坤其實挺要臉,最後說算了,有緣再見。
陳燕西扔下手機從床上爬起時,有些頭重腳輕。他並不是特別排斥金何坤,但倆“過去式炮友”相見有什麼意思呢。
無非是酒到微醺處,藉著由頭再上一回,滾了床單然後呢。
仍然沒意思。
再者,他生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感冒,弄得陳燕西渾渾噩噩,吃幾天藥也不見好轉。
真要面見炮友“打個尖兒”,還是等病好再說。雖然這亦是種情趣,但要真弄暈過去,對雙方都是陰影。
陳燕西回國小半月,挺消沉。午夜夢回,鉛灰穹窿,深淵大海,時而狂風驟雨,時而日頭暴烈。他會夢見那個潛員的屍體,夢見多年未見的周老。後半夜醒來,便再也睡不著。
他誰也不見,唐濃好幾次找他去實驗室談論文的事。
陳燕西只拒絕:等等,再等等。
唐濃本打算聯繫心理顧問師,范宇阻止道:他要真想再工作、再潛水,會主動去的。這個當口別逼他,免得矯枉過正。
翻年他們將啟程斯裡蘭卡,說好拍攝“護鯨”行動視頻,不能掉鏈子。陳燕西懶得出門,鬍子拉碴,頭髮長了也未打理,這形象頹得令葬愛家族汗顏。
這套房是陳明夫婦的,夫妻倆還在北歐仨月游,沒空搭理霉兒子。陳燕西自家不在一環,他嫌吵。買了套城南二環的複式兩層,雖然也沒安靜到哪兒去。
半月前叫阿姨打掃完,本是要回去住,好巧撞上從他家堵人未果的狐朋狗友。聽聞陳燕西終肯歸國,圈兒內就炸了。
陳燕西嫌煩,無聊的派對聚眾狂歡,美名其曰給他接風,還不就是找藉口鬼混撒歡。頂沒意思。
迫於無奈,陳老師提箱子回父母家,打算再觀察一段時間。
陳明夫婦的房子在市中心,站全闊窗前能直接瞧見大慈寺。爸媽不在家,滿地都是資料與書籍。黑膠唱片堆一地,勃拉姆斯正懸在沙發邊緣。
華燈初上,C市的夜生活才將將開始。
寒風裹著旋兒,撩起一城曖昧。順帶夾了火鍋味,襯著掩蓋於玻璃樓與聲色場所下的飲食男女。
車燈如流,匯集似城市河海。
陳燕西捯飭倆小時,挑衣選鞋刮鬍子,用髮蠟將稍長的頭髮往後隨意抓幾把,風流瀟灑。他在客廳穿衣,望著窗外出神。是有多久沒從高樓俯瞰城市,多久未曾走進“人間煙火”。大海遠去,無垠世界遠去。
城市、人潮、樓宇、車流,可能這才是真實。
他有些微落寞,卻說不上問題在哪。
今晚陳燕西得赴約,據傳是唐濃和范宇結婚兩周年紀念日,請了圈內不少人。陳燕西不去也不合適,但他明明記得這倆人是在夏天結的婚。
“哄我出門用這招數,你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懷疑我潛成智障了?”
其實真不賴唐范二人,他倆沒人記得結婚紀念日具體是哪天。再據傳,登記當天同時遲到不說,拍登記照還在接電話,十分不走心。
搞得父母們一度以為他倆協議結婚,這背後是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從此每到紀念日就更隨心,差不離是哪天心情好,哪天就是紀念日。
比如今天,他們覺得陳燕西再不出門,恐成幽閉症。找個藉口叫大家出來嗨皮,相當於昭告一下,陳燕西確實回來了。
“今晚我不多喝,上次分析座頭鯨聲吶波形圖還沒進展。明年要去追鯊,忙得過來麼。什麼時候你倆也開始眼睛大肚皮小,不安計劃做事了。”
陳燕西關門下樓,剛好遇上電梯。他看看手錶,打算去就近商店買幾瓶香檳帶去。紀念日來得很敷衍,送禮送得更敷衍。
“我們計劃是沒問題,主要在你,”范宇那頭已嗨上了,不知是誰荒腔走板地唱著《春光乍泄》,還不忘遠程cue一下陳燕西。
“燕哥!您他媽快點兒!幾十號人等你嗨!”
陳燕西自動過濾,“我?我什麼問題。”
范宇不留情:“能下水嗎,能潛嗎,工作能順暢嗎。你先問問自己,問明白了,拎清楚了,再去思考計劃問題。”
陳燕西呲牙,覺著這兩口子就是來克他的。前有唐濃,後有范宇,沒一個能叫他舒坦。
“就這樣,來了再說,掛了。”
電梯到達負一層,陳燕西抬腳跨出門,準備去取車。他還想著開三叉戟還是三叉星呢,迎頭聽聞一句——
“陳燕西?!”
誰他媽......陳老師覺得莫名熟,一抬頭,懵了。
靠!這他媽是金何坤!
兩人卡在電梯門口,不前不後,各有各的尷尬,各有各的疑竇。之前還說有緣再見,這你媽現世報啊。
陳燕西萬萬沒想到,偌大一C市,冤家路窄,就容不下他們這對相殺炮友。他還思量著,寬闊馬路數條道,地鐵線網交叉走,總有一條他們是遇不上的。
哦豁,這下更直接,神他媽相遇在樓下!
“那啥,好啊。”
陳燕西尬笑著邁出電梯,不自然地整理衣領。
“好久不見,你這是......”
“我回家,父母住這兒。”金何坤晃了晃手中鑰匙,半眯眼,“你在這幹什麼,是......”
陳燕西滿腦子彈幕,什麼“夭壽啦,被前任炮友當場抓包”、“即將落馬甲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我跟他說我沒錢,我不想社交,我住不起四環內的房子,我怎麼說出這種話的”、“裝窮沒經驗,直播露陷兒”、“唐濃這倆狗日的,壞我大計。”
如果時間能倒退,陳燕西今晚死也不答應什麼勞什子紀念日派對。
但這世上絕無如果。
趕在金何坤發難前,陳燕西揚起嘴角笑著說:“我來送外賣,工作服忘了穿。搞不懂你們高級公寓的構造,怎麼負二樓就在停車場,我電瓶車還在外邊呢。”
“趨近年關,小偷生意紅紅火火。我先走了,兄弟。晚去一步指不定就‘被偷電動車養人’了。網友情緣一線牽,咱們下回見!”
陳燕西夾著尾巴趕緊跑路,金何坤愣沒反應過來。方才他傻樂在相逢的喜悅裡,瞪著眼瞧陳燕西溜沒煙兒。
送外賣?
不是,就送一外賣,有必要時尚得這麼前沿嗎。
——
上一卷主講水肺潛,這一卷主講技術潛。
狗血的生活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