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這是我的,你不能看。”
金何坤說完,潦草地穿褲起身。他將頭髮往後一擼,伸手拉起陳燕西時,眼裡盡是欲求不滿。
傅雲星頭一遭見他占有欲這麼強,一時有點不習慣。他正脫了袈裟疊放好,塞進背包裡。出大慈寺,慢悠悠走到停車場。
“不是吧,坤爺,真玩心。”
金何坤靠窗點煙,房間內燈光有些昏暗。陳燕西半裸著躺在床上,沉默得千滋百味。剛才金何坤話音落地,陳老師心臟跳動太厲害,砰砰地。
而兩人不講話時,靠得太緊,空氣太靜。
陳燕西生怕被對方聽見,於是拖過被單,順勢爬上床。
“傅雲星,上班那麼忙,你還沒叨逼夠麼。”
金何坤狠狠抽幾口煙,下通牒。
“有話講,沒事滾。”
傅雲星默念幾句心經,因為有緣才相聚,我若氣死誰如意。
他靠著自家跑車,長腿交疊,頂好看。大學畢業時,朋友常講,好好一條靚盤順的帥哥,幹嘛要去當禿驢。實在眼饞那點薪水,不如去做鴨。
傅雲星只搖頭:“傍大款不可靠,未來佛祖恐成最大贏家。”
他說完第二天,大慈寺落發。
苦讀寒窗十幾載,喜提袈裟。
金何坤見他不說話,剛準備掛斷。
那頭遽然傳來一句:“坤爺,您家要搬回C市,您知道伐?”
金何坤滿臉問號,抽煙的嘴沒挨著煙頭:“放屁,這麼大的事兒我媽能不跟我說?”
“那估計沒來得及通知你,山高皇帝遠,浪在國外艷遇嗯?”
傅雲星坐進跑車,國內已近初冬,停車場寒意逼人。他開了熱氣暖手,嘴裡嚼著口香糖,“今天你老媽出現時,我正給別人解籤麼。嚇得差點說竄台詞,大凶都滾到舌尖了。真刺激。”
金何坤:“我媽沒事往你公司跑什麼。”
“坤爺,大慈寺!來,跟著我念一次,大慈寺!震旦第一叢林,寶剎古寺,佛學淵博,藏經豐厚。您說香客來這兒是幹嘛的,難不成問道飛升啊?”
傅雲星這嘴皮子估計也開過光,在寺廟工作久了,對同城道家有那麼點“同行相輕”的意思。據說那邊工資也不低,還特能拽。
“張阿姨呢,是想給她不爭氣的兒子求個簽。聽聞我在這上班,慕名而來。”
金何坤:“......”
這貨還挺會戴高帽子。
“傅雲星,你別給我媽灌輸封建迷信。”
“說得就像你自己不信佛一樣?”
金何坤冷笑:“我叫附庸風雅,趕時尚潮流。要真信徒是我這樣,明天大慈寺就能關門。你司低價拋股跑路時,記得叫我。”
傅雲星決定結束這段塑料兄弟情,他一打反向盤,踩著油門駛出停車場。
“你就不好奇,張阿姨給你求個什麼簽。我又是怎麼解的,大凶還是大吉。”
金何坤不信這一套,返身走進客廳,戳滅煙蒂。陳燕西已進浴室洗澡,門上身影模糊。金何坤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快魔怔了。
他回嘴道:“雲星大師,您一年四季詛咒我的機會還少嗎。”
“成了,就這樣。搬家的事兒我回頭問問,我媽生意人,虎皮扯得越大就越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佛學啊,玄學啊,反正你看著辦。哄她開心就行了,別危言聳聽。”
“她要問你姻緣,你就說......”
“我就說月老最近忙著呢,掛不上號。專家預約得等下個月,阿姨您別急。”
傅雲星實在太清楚金何坤的操行,張了張嘴,又閉上。
一時無話。
金何坤料他沒下文,半鹹不淡地說一句:“你別真把這工作當回事,出家幾年夠了吧。能還俗盡早,反正酒肉也沒斷過。”
“我還不信你真看破紅塵,掛了啊。”
坤爺說斷就斷,傅雲星乾脆將手機仍在副駕上。他漫無目的地開在城市間,最近C市冬雨綿綿,車窗露出一條縫兒,冰涼的雨絲便不管不顧飄進來。
沒多久,傅雲星左肩濡濕,他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眼睛注視前方紅燈。數字一秒一秒跳著,在雨簾中格外清晰。
下午張阿姨找上他時,亦在下雨。求了個簽,凶後吉。半好不壞,傅雲星真沒捨得誆騙張玉,只說富貴有命,成敗在天。當然,這說的是金何坤。
“成敗”二字涵蓋廣,張玉追問:那姻緣呢。
傅雲星真不是月老,連連苦笑:阿姨,您知道他是Gay。
張玉著急:正因是Gay才該急嘛,找個人踏踏實實過日子,省得他滿世界飛。
傅雲星只能拿出殺手鐧,他神秘一笑,開始裝半仙:阿姨,天機不可泄露。
張玉走後,傅雲星一人立在佛堂前。廟宇樓亭罩在煙雨朦朧間,水珠順著瓦片往下墜。香客絡繹不絕,他卻覺得清淨又遙遠。
再往遠處看,是?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大廈。霓虹等逡巡而過,浮塵喧囂。大隱隱於市,如今佛門聖地綴在城市繁華間,倒是真考驗定力。
香燭燃燒,灰白煙霧被冬雨襯得有些發藍,裊裊盤旋上升。幾陣東風疾馳,傅雲星手中捻著佛珠,顆顆轉動。雨簾傾斜,打濕一截袈裟。
小和尚在後面叫他,說是有香客解籤。
傅雲星靜默片刻,點頭應了。
他回身走幾步,又停住。復凝視庭院中繾綣煙霧,提了下嘴角。
一句“無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攜手上青天”隱約乘風去,而寒風掀動袈裟,衣袍獵獵。傅雲星慢步走進大殿時,那背影竟也有幾分聖僧出塵之感。
前方紅燈跳綠,傅雲星提速滑過十字路,嘴裡嘀咕:“阿姨搖的可是燕昭王為郭隗築黃金台。金何坤這玩意,連觀音靈簽都不信......”?
“花和尚能有什麼可信度。”
金何坤掛電話時,陳燕西已出來了。兩人沒做成愛做的事,再繼續亦有點尷尬。
陳燕西擦了擦頭髮,穿著背心。他大剌剌往沙發上坐,雙腿舒展。
“不信佛你成天戴著佛珠,搞笑的?”
金何坤擺弄著投影儀,“我戴佛珠就跟你戴觀音差不多,媽逼的。”
?陳燕西:“......”
“這話聽著,怎麼像在罵我。”
罵得還挺一語雙關,都不好意思搓火。
金何坤抬頭,亮一口整齊白牙。力求笑得人畜無害:“老師,我怎麼敢。”
陳燕西不說話,將立燈調節亮一點。他手中拿幾張打印的數據表,林林總總匯集近年來各大競技自由潛賽事的名單。
今天唐濃發消息,破天荒提到一人。叫他去查查那人的成績,縱深是否增加得太快了。
玩命似的。
金何坤沒撿到老師陰陽怪氣的嘲諷,還挺不習慣。他放下投影儀,隨即播放藍調和爵士樂。順道抬著尊臀往沙發上坐,緊挨陳燕西。
他低頭看,長長名單中,陳燕西用紅筆將一個人名勾出。
“......沈一柟?”
陳燕西抬頭,上挑的眼尾表示詢問,咋的你還認識。
金何坤老老實實,“這誰?”
“.....我一朋友,”陳燕西盯著紙頁,握筆的手一頓。其實沈一柟和他關係挺微妙,要說趨近老鐵兄弟情,不是;趨近純競爭對手,也不是。
“這是全世界競技自由潛的下潛深度匯總。”
金何坤沒弄明白:“自由潛還有競技賽?不屬於奧運會項目吧。”
“不屬於,實際上這運動還挺新。而且了解的人也不多,參賽者大多是圈內大拿,且多以外國選手為主。不過這幾年,中國自由潛員的身影也開始活躍其間。”
陳燕西撐著頭,昏黃暖等灑在他臉上,似鍍一層金釉的瓷器。淡紅嘴脣動幾下,思量片刻,打算給金何坤簡單講講。
“自由潛水淵源古老,但上世紀末才成為一種有組織的運動。因此多地記錄不同,成績記載混亂。”
“競技自由潛分兩大類,各自細分不同項目。其一為泳池中比賽,靜態閉氣與動態閉氣。其二為海上比賽,例如恆重有腳蹼(單蹼下潛)、恆重無腳蹼、攀繩下潛、可變配重下潛、無限制潛水。其中無極限潛水風險最大,常造成減壓病。”
金何坤聽得一頭霧水,陳燕西歇口氣,覺著幾句話也講不明白,乾脆自動收尾。
“1996年,?自由城召開第一屆世界團體錦標賽。2005年,AIDA組織第一場個人恆重潛水世界錦標賽,也在自由城。此後,世界錦標賽每年都舉辦,個人賽、團體賽,輪換舉辦。主要城市為巴哈馬、希臘、埃及、衝繩、自由城。”
“你知道這些也差不多了,競技自由潛的學問不少,門外漢聽個熱鬧就成。”
說完,陳燕西繼續分析沈一柟的成績,他比對幾場,預感不詳。
金何坤見他不再開口,有些興致缺缺。只得另起話題:“那你分析沈......沈什麼來著。你看他成績幹嘛。”
陳燕西頭也不抬:“關你屁事。”
金何坤:“......”
果然,這就是走腎不走心的下場。床上甜言蜜語,奶得可人。下床就撈不著一句好話。
“成了,什麼表情啊,收收。”陳燕西瞥他一眼。坤爺左臉委屈,右臉不甘,合起來控訴他拔吊無情。
陳老師:“競技自由潛不算危險,又很危險。這話不是三兩句就能解釋清楚,沈一柟縱深增加太快,唐濃要我盯著他,免得出岔子。”
金何坤:“就一比賽,能出什麼問題。”
“減壓病,黑視症,桑巴,死亡。自由潛員在追求深度時,什麼都可能發生。”
陳燕西聲音發涼,眼神放空,似想起什麼不好的回憶。他關閉立燈打算睡覺,上床時背對金何坤。
半響,昏暗中傳來輕飄飄一句,“很多人不知道,一次次下潛上升,那些經歷不亞於從地獄返回。”
人類本應該理解、接受自身的渺小和極限。
這天半夜,金何坤實在睡不著。他輾轉反側片刻,終忍不住點開瀏覽器,輸入陳燕西的名字。以防萬一,特地後綴潛水倆字。
手機屏幕燈光幽暗,投進金何坤眼睛裡。他反覆查看內容,反覆確認照片。半小時後,關閉瀏覽器。
金何坤平躺著,雙眼注視天花板。身側陳燕西已熟睡,呼吸起伏清晰。
良久,他倒抽一口涼氣。
網頁上書:陳燕西,2010年中國自由潛水運動冠軍。多次打破恆重下潛項目中國記錄,同時為新紀錄保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