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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他說》第101章
【超然輕重的歷史故事】

  老子的話,本來已如珠之走盤,周延涵蓋,無所不通,仁者見之為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何況又是以簡樸的古文寫成,難作明確的界說。因此,又被黠慧者用作專制時代的帝王權術,或為大臣者的自處箴言,當然亦是在所難免。如果根據歷史的經驗,從每一朝代帝王制度的政策來看,對於「重為輕根,靜為躁君」的理解,也有完全偏向於另一角度了。

  例如周朝建國的政策,重點放在中央集權,諸侯分治,開創一套完整的周代封建制度,適合於當時時代環境最好的一個策略。但天下事往往「重為輕根」,你所認為已經把握了的重點,將來發生弊病的,也往往出在這個重點上面,正如唐征君趙蕤所謂:

  天下大器也,群生重蓄也。器大不可以獨理,蓄重不可以自守。故劃野分疆,所以利建侯也。親疏相鎮,所以關盛衰也。

  昔周監於二代,立爵五等,封國八百,同姓五十五,深根固本,為不可拔者也。故盛則周召相其沿,衰則五霸扶其弱,所以夾輔王室,左右厥世,此三聖(周文王、武王、周公)製法之意。

  然厚下之典,弊於尾大。自幽平以後,日以陵夷。爵祿多出於陪臣,征伐不由於天子;吳並於越,晉分為三,鄭兼於韓,魯滅於楚,海內無主,四十餘年而為戰國矣。

  這便是重為輕根的最好說明。到了秦始皇統一天下,看到周代封建後期的弊病,就廢封建改為郡縣,完全走中央集權的路線,自以為可以建萬代帝王世系的基業。誰又知道過不了十多年,天下大亂,封疆無得力的防守,就易姓為王,成了劉邦的漢室天下。

  漢初鑒於秦始皇中央集權的缺點,又仿照周代封建的辦法,分封同姓子弟為王(非同姓者當然都不能為王),認為一旦天下有變,同胞血肉,必能拱衛帝系。誰知不到十多年,先亂於劉邦的老婆──呂後,殺戮劉氏宗室幾乎殆盡。雖然由漢文帝劉恆的復興,但過不了十多年,又有景帝劉啟時代同室操戈的七王造反。因此,不敢再信外藩,變成宮室後族的外戚操權,和一班宦官太監們把持朝政,終有前漢的外戚王莽篡位,後漢的曹操逼宮等故事發生。

  從此以後,中國帝王政治體制,造成變亂的弊病,不外是外藩、內戚、太監、女媧等幾個基本的因素,互相消長。唐代開始亂於藩鎮,宋代又鑒於唐朝的弊病,重用文人政治而採取中央集權,終至半壁江山,始終不能完成統一的局面。後來的元、明、清三朝,大致也難逃此例。

  總之,無論任何政治體制,開創的時期,如何計慮周詳,畢竟跳不出「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大原則的演變。即使如西洋史上的規律,也逃不了老子──太上老君這個八卦爐。自法國路易十四以後直到現在,君主固然不好,民主法治也未見得是完美的政體。將來的天下,正因為人類社會高估民主的可貴而終於毀滅在民主的變相。且看今日域中的英、美,其未來的禍根,早已埋伏在現在所謂假相幸福的社會福利和重量不重質、譁眾取寵的民主自由的制度之中了!

  道家老子的哲學,看透了「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和「禍者福之所倚,福者禍之所伏」自然反覆演變的法則,所以才提出「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告誡。也正因為先有老子的這些告誡,後有人生的種種經驗,造成歷代的高明從政者,如范蠡等人,以及較為知機的張良,想要極力作到「功成,名遂,身退」。但很可惜,他始終不如正統道家的隱士們,乾脆早自全身隱遁,不蹚混水。退而求其次,又不如范蠡的隱遁而去。至於如韓信一流的人物,李煜一流的角色,只是志在功名,或志在富貴的迷夢中,始終不知輕重根源的關鍵,更不知「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妙用。尤其是李煜,更為可憐,在他當時那樣的時代環境中,不知戒慎恐懼、奮發圖強的自處之道,反而真的玩起「燕處」危巢的超然詞章文學,只知填些「蝶戀花」的「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寫些纏綿悱惻的妙文。難怪後來趙匡胤對他的評語說:李煜如果把作詩詞的工夫拿來專心搞政治,也未必會為我所擒。這也確是趙匡胤說的一句老實話。

  至如韓信的開場與收場,基本上就犯了老子的「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聖人終日行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錯誤,而且更缺乏這種學養。所以宋代越王錢鏐的孫子錢俶,有一首借題發揮論韓信的詩,說得最好,詩曰:

  登壇拜將思雖重,躡足封時慮已深。

  隆準由來同烏嚎,將軍應起五湖心。

  韓信,的確是很可愛的具有俠義人性的人物。他善於用兵,而缺乏政略和大謀略的修養。他重視恩情而不顧怨懟的爽朗胸襟,極可欽佩。他對劉邦當時的登壇拜將的作風,早已埋下「英雄生怕受恩深」的情懷。所以後來提出封假三齊王的要求,也是基於這種受恩的深情而講的真話。劉邦被張良踢了一足,便立刻變盛怒為假惺惺,馬上真地封他為三齊王的時候,早已埋下後來的結局。隆準,是漢高祖劉邦長相的特徵,鼻子特別高又厚,相法所謂伏犀貫頂的通天鼻。長頸鳥喙,是范蠡對文種講越王勾踐長相的特徵,頭頸特別長,嘴巴很尖銳,所謂「長頸鳥喙,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安樂」的評語。古今中外的君主領導人們,雖然各有不同的特別外形,但都有同一模式的猜忌心理。其實,這是人性的根本問題,除非聖賢,誰能遣此,最為可哀。

  因此錢俶評論韓信,早已應該知道自己的收場結果,何以不學范蠡一樣,功成,名遂,身退,泛舟五湖,飄然遠引呢?其實,錢俶這首詩,正是針對他朝見趙匡胤的時候,趙匡胤封了一箱東西,叫他回去在路上拆看。他出了京城,打開一看,箱裡所裝的,都是大臣們的建議,要趙匡胤扣留或殺了錢俶的報告。但趙匡胤不殺錢俶,也不扣留他,叫他安心回去,正是要他老老實實自己奉獻越國,乖乖歸順的手法。錢俶懂得很深,也很清楚當時的情勢,因此,借評韓信的詩來發揮自己胸中的塊壘,奉表稱臣,正是學范蠡的泛舟五湖的最好自處,恰又合了老子的「燕處超然」,不以身輕天下的法則。杭州保俶塔的建立,應該是錢俶朝見趙匡胤的時候,他的親信人們,為他祈福消災所建的紀念物。後來杭州人對保俶塔有各種不同的傳說,似乎都是歪曲事實了。當然,這是順便一提,或可判為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而不足為憑。這是說為人臣立場的,必須具有「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知機知時的自處之道。不然,便會有如清初名臣尹善所自慨的名句「烏入青雲倦亦飛」欲罷不能之歎了!

  但是老子的話,正如臨濟禪師所謂「一語中具三玄門,一玄門中具三要義」。它是隨方逐圓,面面俱到的。歷史的經驗留給我們的殷鑒,有關類似「雖有榮觀,燕處超然」而不以身輕天下的反面事實也很多。例如公子小白,與鮑叔的同謀,身居首地,正當公子糾當政,處於榮觀得意的時候,他們把握成熟的時機,輕車簡從,舉手之間,就能復國正位,為齊桓公。「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成為春秋五霸之首。

  又如燕昭王重用樂毅,報復齊國的宿仇,五年之間,攻堅破銳,連下七十餘城。但田單卻看準燕王對樂毅存有猜忌的隱憂,同時也看準樂毅心裡早已存有防止燕王的猜忌,似有意似無意地留下「即墨」及「苫」二城,作為觀望的作用。因此田單反用不以身輕天下而振作自重,整經教武,一舉而復國成功,名垂千古,便是反用樂毅的「雖有榮觀,燕處超然」的人臣之道;而田單卻不以身輕天下的自重與靜觀;機變之智,成就他的不世功業。也就是老子所謂「同出而異名」的上智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應變了。

  樂毅是樂羊子的後人,他的家族,本來就有深通黃(帝)老(子)之道的,樂毅的成就,更是得力於黃老的學術精華。司馬遷贊樂氏之說:

  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日河上文人,不知其所出。河上文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翁公。毛翁公教樂瑕公。樂服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參)師。

  正因為樂毅善學老子,因此,他報燕(惠)王書,有謂:「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漢魏之間的夏侯玄,有一篇論樂毅的專論,是比較有見地的史論,而且也正是發揮樂毅與黃老的學術修養有關的獨到論文,如說:

  觀樂生遺燕惠王書,其殆庶幾乎知幾合適,以禮終始者與!又其喻昭王曰:伊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是存大業於至公,而以天下為心者也。

  夫欲極道德之量,務以天下為心者,必致其主於盛隆,合其趣於先王。苟君臣同符,則大業定矣。於斯時也,樂生之志,千載一遇。夫千載一遇之世,亦將千載一道,豈其局跡當時,止於兼併而已哉!

  夫兼併者,非樂生之所屑,強燕而非道,又非樂生之所求。不屑苟利,心無近事,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則畢齊之事,所以運其機而動四海也。夫討齊以明燕王之義,此兵不興於利矣。圍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邇矣。舉國不謀其功,除暴不以威力,此至德全於天下矣。邁全德以率列國,則几子湯武之事矣。

  樂生方恢大綱,以縱二城。收民明信,以待其弊。將使即墨莒人,顧仇其上,願釋干戈,賴我猶親。善守之智,無所施之。然則求仁得仁,即墨大夫之義仕窮,則從微子適周之道。開彌廣之路,以待田單之徒。長容善之風,以申齊士之志。使夫忠者遂節,勇者義著,昭之東海,屬之華裔。我澤如春,民應如草。道光宇宙,賢智托心。鄰國傾慕,四海延頸。思載燕主,仰望風聲。二城必從,則王業隆矣。雖淹留於二邑,乃效速於天下也。

  不幸之變,世所不圖。敗於垂成,時運固然。若乃逼之以威,劫之以兵,攻取之事,求欲速之功,使燕齊之士,流血於二城之下,奢殺傷之殘,以示四海之人,是縱暴易亂,以成其私,鄰國望之,其猶豺虎。既大墮稱兵之義,而喪濟弱之仁,且虧齊士之節,廢兼善之風,掩宏通之度,棄王德之隆,雖二城幾於可撥,霸王之事,逝其遠矣。

  然則,燕雖兼齊,其與世主何以殊哉!其與鄰國何以相傾。樂生豈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顧城拔而業乖也,豈不慮不速之致變哉,顧業乖與變同。由是觀之,樂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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