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群青色(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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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公司裡自發掀起了年終清掃的熱潮。劉原也受了感染,這天下班之後留在辦公室幫若論基景行整理文件。
信函、合同、公文……劉原分門別類一樣一樣地篩揀。
若論基景行也在整理電子郵件,問劉原:「你婚期定了嗎?」
劉原將廢棄的文件扔進一個專門的瓦楞盒裡,「定了,三月十八號。」
若論基景行幾分怔忡,直到這時候才發覺,不知不覺竟已快到一年。一月姜詞滿二十,而三月,他也要滿三十二。
劉原絲毫沒覺察,手裡動作沒停,繼續講關於婚禮的細節,婚紗、戒指、請柬樣式等等等等,「……等結了婚,我跟我哥一起湊錢,在縣裡給我爸媽買套大點兒的房子,縣裡醫療條件好……」劉原話音一頓,拿起躺在紙箱裡一個未拆封的快件,「若論基哥,這個你還要嗎?」
若論基景行回神,往他手裡看了一眼,「什麼?」
劉原翻開背面的快遞單,「唔……我看看,帝都朝陽區……姜……」劉原瞪大眼睛,激動得聲音都變調了,「……姜小姐寄的!」
話音剛落,若論基景行已從椅上彈起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快件,幾下拆開。
然而裡面除了一張素描紙,再無其他。
若論基景行深吸一口氣,將素描紙展開。一株桃花,一旁寫著兩句詩:「入目皆茜色,君可同此心?」角落潦草落了一個「詞」字,日期是……前年的三月九日。
劉原盯著若論基景行,卻見他臉上驚喜之色漸漸消失,眉間只餘一股沉鬱之氣,不由開口問道:「若論基哥,姜小姐說什麼了?」
若論基景行按了按眉心,將畫倒扣在桌上,聲音沙啞,「前年的。」
那時候,她將一枚紅寶石的耳釘放進他掌中,笑說:「你要是不喜歡這份禮物,過幾天還有另外一份。」
然而陳飛揚一喜他回崇城之後,文件堆積如山,隻讓劉原整理出了商業函和發過通知的快件,陰差陽錯,最終漏了這一封。
她遠比他勇敢,早將一顆冰心投擲於玉壺,殷切問他:「君可同此心?」
或者更早,早在那晚他們坐在破破爛爛的長椅上,她問他知不知道以前雲南有一種煙,叫做「茶花」。
「我出去一趟。」若論基景行撈起了一旁的外套和鑰匙,快步走出辦公室。
車停在霞王洞路,若論基景行穿上外套,雙手插.進衣袋,踏著一地的枯枝敗葉,走去姜詞家裡。姜詞走時沒留鑰匙,若論基景行怕以後進不去,索性換了鎖。但換鎖之後,他一次都沒去過。
裡面原封不動,就連他的西裝和姜詞的幾件衣服也依然掛在窗前,早就晾乾了,積了一層灰。
冬天天黑得早,屋裡暗沉沉的,一股久無人居的塵埃氣息。若論基景行開了燈,在床板上坐下。被他扯掉的布簾一半塌在床板上,積了一層絮狀的塵埃。若論基景行看了一眼,站起身拎起布簾抖了抖,仍舊按原樣給她掛回去,然後去浴室洗手。
洗手台上還放著沒用完的洗髮水和沐浴露,擰開水龍頭,一股鐵鏽味,放了一會兒水才清澈。
若論基景行洗完手,投了塊抹布,挽起衣袖,走回臥室清理書桌和架子上的灰。
他拉開抽屜,裡面裝著些橡皮、發圈、胸針、明信片之類的東西,都是些女孩愛收集的小玩意兒。
抽屜深處,他發現了一本相簿。
若論基景行陡然意識到,他竟然沒有一張姜詞的照片。
呼吸一滯,心口悶痛。
他坐了下來,將相簿翻開。
第一張照片塑封上寫著一行字,「攝於百日」,照片裡胖嘟嘟的一個肉糰子,五官擠作一堆,壓根看不出現在這樣清麗的模樣。再往後翻,是週歲照片,穿著粉色單衣,手裡拿著串香蕉,盯著鏡頭,表情十分的不高興。
再往後,她臉上糊作泥猴哭得撕心裂肺,被人抓拍下來;或是穿著泡泡裙文靜乖巧地坐著,倒似個家教嚴格的小公主,也不知拍照的時候背後哄了多久才能讓她乖乖聽人擺佈;再有捏著蠟筆在紙上塗抹,神情專注,隱隱已有現在那份拒人千里的傲氣。
按著時間順序,一張一張,串起了她迄今為止的時光。
最後一張單人照,是她十五歲生日那天拍的,穿著白色的小禮服,一手扶著欄杆,站在樓梯上,微仰著下巴,驕傲而矜持。
若論基景行目光定在這張上面,久久未曾移開。過了許久,他將這張照片抽出,插.入大衣裡面的口袋。
又往後翻了一頁,頓時愣住。
一張全家福,照片中的姜詞不過五歲,依偎在一個年輕女人的懷裡。女人眉目柔和,嫻靜溫潤——正是姜詞畫中之人。
關於姜詞母親,若論基景行只是有所耳聞。那時候姜明遠生意已起步幾年,日子正好過,姜夫人卻罹患癌症,撒手人寰。
他從未聽姜詞主動提起過她媽媽,從前一直以為大約是姜夫人走時姜詞年紀太小,尚不經事,所以感情不深。可真要感情不深,筆鋒哪能日此飽滿細膩,分毫畢現。「蟬翼」輕薄,只存一夏,就像她尚未延展就倉促結束的童年時光。
若論基景行不忍再看,深吸一口氣,合起相簿,垂首靜坐片刻,給談夏打了個電話。
姜詞二十歲生日誰也沒告訴,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之後便開始籌備著過年。
這段時間,她聽秦朕的勸告,不再跟畫死磕。大理的冬天似乎來得很慢,她無事便去洱海邊轉悠,一坐就是一個下午。這樣下來,有時候反而能靈感突現,完成了幾幅頗為不錯的作品。
過了臘月二十六,客棧停止營業,保潔阿姨也早早放假回家了,偌大的客棧,就姜詞和秦朕兩人。
秦朕一點沒閒著,買來數盆金桔裝點大廳,又上上下下貼春聯掛綵燈。姜詞問他何必勞神費力,反正也沒別人。
「年是給自己過的,關別人什麼事——你別乾看著,快去畫兩幅喜慶的畫掛著。」
姜詞自然懶得理他。
除夕當天,姜詞喊了一圈沒找見人,去了廚房才發現他買了麵粉回來,正在□餃子皮。
秦朕看她一眼,「都幾點了,這時候才起床。」
姜詞伸手戳了戳放在桌子上的麵糰子,被秦朕打了一下手,「洗手了嗎就亂戳。「
「有速凍的,何必費這個事兒。」
秦朕「嘖嘖」一嘆,「你日子是過得有多將就,過年的餃子當然要自己包才有意思。」
姜詞洗了手,拿了個麵糰在手裡,問他:「你不是大理人嗎,過年為什麼要學北方吃餃子。」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大理人了?」他笑了笑,忍不住逗她,「……我是昆明的。」
「……」
「在帝都待了十年,習慣了。」
姜詞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你家人呢?」
「沒了。」
姜詞「哦」了一聲,「跟我一樣。」
秦朕忍不住抬眼看她,她微垂著眼,像捏橡皮泥一樣搓著那坨麵粉,神情倒比他還要平淡。
「別□□它了,」秦朕伸手奪過她手裡的麵糰,撈起一隻啤酒瓶子遞給姜詞,「拿去洗乾淨,過來幫忙。」
姜詞以前沒自己包過餃子,這時候反正閒得無聊,便依言將啤酒瓶洗淨,照著秦朕教的方法□面皮。最初不得要領,不是太薄就是太厚,要嘛厚薄不均。□壞了十多個麵糰,漸漸掌握方法,速度也快起來。
她□了一會兒,往秦朕手裡看了一眼。
「你想包?」
姜詞點頭,「我試試。」
秦朕拿了塊面皮,邊講解邊示範,「把餡兒放在正中,別太多也別太少,合攏,然後把邊捏起來。」他將攤開手,「行了,就這麼簡單。」
姜詞如法炮製,包了一個圓鼓鼓的,面皮堪堪能合攏,
「……」秦朕看著自己那堆勻稱漂亮的餃子堆裡闖入這樣一個異類,「……真醜。」
姜詞毫不氣餒,又包了七八個,大小各異神態不同。
秦朕忍不住揶揄,「挺好,湊一盤,你自己解決。」
眼看著包了百八十個,怕是都能吃到年後了,秦朕打發姜詞去燒水。他加快動作,打算一口氣包完剩下的幾張,一抬眼看見糖罐子裡還有白糖,再看姜詞,她正專心致志地涮著鍋,便悄無聲息地舀了一勺糖,包進最後一張面皮裡,又在邊上掐了一道作為記號。
秦朕將大廳兩側的籐椅放到一起,往小桌子上鋪了塊桌布,端上兩大盤餃子,又打開了常年積灰的電視。電視掛得高,真要看得仰著脖子,只當聽個響兒,增加點氣氛。
秦朕搬來一件雞尾酒飲料,拿出三瓶擺在桌上,「專替你買的,只有八度。」
姜詞嘟噥一句:「八度也會醉。」
「……」
兩人坐下來,開始吃餃子。
吃了幾個,姜詞突然「啊」了一聲,停了動作,「這個怎麼是甜的。」
「操,我就包了這麼一個,還被你吃到了。」
姜詞樂了,「說明我運氣好。」
「嗯嗯,」秦朕悶頭喝了口啤酒,「開門紅。」
姜詞瞟他一眼,笑說:「你今天倒是說了幾句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