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夜路
孟平的公司出了問題,孟子溫大半夜跟著驅車去解決。廠子設在山區裡,開車要七八個小時才能到。孟平這幾天累壞了,便由孟子溫開車。他開了沒兩個小時,孟平已經在一旁熟睡過去。
前方的路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到的一點範圍,是那種空曠的亮色。不時就有一個急轉彎的路標,孟子溫開得手心出汗。路平整一些的時候他就用餘光瞟瞟孟平。他睡得那麼安穩,像個搖籃裡的嬰兒。
路永無止境地延伸。孟子溫慢慢地感覺到一種帶著疲憊的恐慌,他不知道要開到何時,開到哪裡。車上的電子表走得越來越緩慢,他們像走進了一個連時間都扭曲了的空間。這種感覺一點都不讓人愉悅。一車兩命,爸爸就睡在身邊,不能有半點閃失。
這麼想著孟子溫提了提精神,繼續盯著前方的路。
黑暗快要將他們吞噬了。
他從未覺得黑暗如此可怕過。就連他小時候最怕黑的時候,孟平在他睡覺之前時候關了他的燈,他也未覺得怕,因為他知道爸爸會在半夜來看看他有沒有睡好。後來他也不怕黑。倒不是他有多陽光,而是他從來沒有這種機會如此親密地接觸黑暗。
不知為什麼今天沒有月亮,連星星都特別少。依稀有些許星光透了過來,但根本照射不到地面上。
但他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孟平只要還在,就能源源不斷地給他支持。
孟子溫覺得這種時候格外的珍貴,因為是他在照顧著爸爸的。他想多照顧他一些,但孟平很少給他這個機會。他想以後一直照顧他,可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所以現在能多給一些就多給一些,孟子溫巴不得他現在就躺在床上讓他幫忙擦身子換尿壺餵飯,前提是孟平還健康。雖然以前這是他最為恐懼的一個畫面,但他現在慢慢地開始有點期待了。他希望這個畫面成為他們的結局。
孟子溫覺得有些困了。他掐了掐手心,還是不能提神。突然想了想到底該怎麼提神,又瞟了眼一旁的孟平。然後向他的臉伸出了手,可手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訕訕地收了回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開夜路實在費神,山路又多波折,累得很快。
不知又開了多久,天邊的墨黑有些微微地泛藍。孟子溫攥緊了方向盤。這個時候是最容易疲憊的。索性視野清晰一些了,能隱約看到遠方路的輪廓。孟子溫扭過頭看了看孟平。他已經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了,不知道腰受不受得了。應該叫他把椅子放下來躺平了睡,可這個時候叫醒他,他一定會來換孟子溫的手。孟子溫可以一路開過去的,於是還是決定不去叫他。
孟平這個公司,都這麼多年了,該穩定的也穩定下來了,可還是有不少的事,層出不窮。孟子溫真恨死自己當年同意他辦這個公司了,這樣又操勞了大半輩子。他應該把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也不會這麼累。孟子溫也能養家啊,更何況兩個大男人一年到頭也沒什麼太大的開銷。
怎樣不是一輩子,幹嘛他們的一輩子也所剩不多了,孟平還要把它分出去那麼多。
孟子溫咬咬牙,有些憤憤地想:倒了吧!公司倒了吧!讓這個男人塌了,然後他便只能依靠他。讓他再次一無所有,只能有他。然後孟子溫可以跪在他的腳邊向他證明,無論他怎麼樣,他都會陪伴他。
這種想法有些卑鄙,況且用在這個身為自己父親的男人身上也不太合適。他無法想像孟平倒下的樣子,卻又無時不刻地在想像。
別人家的父子,父親到了一定年紀,家中說話的就變成了兒子。他也該退位了。孟子溫想。他們的事情,該換他來決定了……
叫孟平趕緊退休,到時候他也可以跟著辭職。兩人找個地方養老,山區裡都行,那個地方養人。反正孟平喜歡教書,兩人在山裡教教孩子,種田砍柴,也不會無聊。
乾脆叫孟平打個鐵鏈子給他拴起來,他就在家裡伺候他,連屋都不出。等孟平死了他也跑不了,也就餓死在他身邊。
可惜現在他根本做不了主。
從一開始,孟平的權威就無法受到撼動。王雅芝對他也是百依百順,說一不二。孟子溫到底是他兒子,地位從一開始就不平等。可能這輩子都扭不過來了。
同別的父母一樣,他們對孩子抱有各種期望。王雅芝會對他講,你以後要當科學家,要當一個偉大的人,有用的人。孟平從未對他這樣說過,但不代表他沒有類似的期待。孟子溫十二三歲的時候曾經和爸爸聊過這些事情,孟平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自我實現,體現作為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那個時候孟子溫也想不太明白,但他認為父親成為一個老師,就是自我價值的一種體現。進一步說是完善自己、造福他人、成就事業。孟平的一生已經毀了一半,他不能不像一個父親一樣期待和要求孟子溫。後來作為一個父親,他的存在一直都是他的拖累,徒在他的生命中抹黑。
再有,他希望兒子未來的人生幸福、快樂、美滿。希望他前方的道路鋪滿陽光。
再退而求其次,他希望兒子一生沒災沒難,健康長壽。
他愛看孟子溫笑,卻更願他一輩子展顏。
而這些期待,對於孟子溫來說有些太多。
孟平最善用軟暴力,比一般的父親還要專制上幾倍。
天邊開始泛白,他們仍在群山中,所以還是看不到太陽升起。身邊的景物都變成藍色的,像泡在水裡。這種有些迷離的中間色調,讓孟子溫開始懷念前一刻的黑暗。太陽升起來之後,所有的念想便都會公諸於世。孟平也許也會醒來,從那個任人擺布的狀態回復到往常沉默而且嚴肅的狀態。
他要是說:孟子溫,換我來開會,你去睡一覺。孟子溫都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所有的反駁都是無用的。
他只希望天晚一點亮,時間過得再慢一點。最好黎明永遠不會到來,最好一直在黑暗中摸索。
天亮得很快,毫不留情。
孟子溫握著方向盤,就有一些不一樣。手中實實在在地掌控著一些東西,又給了他另外一種力量。
離天色大亮,也就需要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了。
大概在這個時候,視野裡出現了一個大上坡。孟子溫加大油門開始爬坡。坡陡車行得有些吃力,速度也滿了下來。轉角過去又是一個都破,但在轉角那裡有一個緩衝的平台。此處明顯是常出事故,平台已經被鐵欄圍了起來,但經歷了不知多少次撞擊,現在那裡豁出了一個大口子,還未經修繕。
其下並非萬丈深淵,但若連人帶車一起衝下去,也必定車毀人亡,粉身碎骨。
孟子溫把車開上了平台,卻忘了踩剎車。
直到前車輪無限接近平台的邊緣,他才恍然清醒過來,狠狠踩了急剎車。
孟平被顛得醒了過來,便問孟子溫:「怎麼了?」但此時此刻他所見的孟子溫並非他以往所熟知的樣子,他有些痴迷地望著前方。而前方什麼都沒有,只有高天和深谷。
山谷中尤未受到光線的暈染,一片漆黑,引人深入。
這一刻孟子溫腦中一片空白。車的發動機低沉的嗡響一波一波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這一刻,他體會到了擁有權力的快感,仿佛這幾十年的憋屈,都能在這一腳油門上得到紓解。
孟平看著他滿臉恍惚和沉醉,並沒有出聲。他的心跳也在加速,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孟子溫的腳已經放到了油門上,微微用力。同時他的左腳還踩著離合,發動機只是空轉車並未前行。但發動機的響聲讓他既恐懼又興奮。
就在這時,孟子溫放在檔杆上的右手被孟平的手覆住了。
他的手心乾燥,溫暖。那些粗糙的痕跡都只是歲月沉澱的年輪。孟子溫恨它,又愛它,他的一生都寫在它的裡面。
孟平的手覆蓋著他的,並沒有用力。只是手心和手背的輕輕貼合,孟子溫感覺到了一種包容和托付。
如果孟子溫就這樣鬆開離合,他們的生命就會停留在最瘋狂最美好的時刻,相攜著手。
或者……再爭取看看,再給兩人一個機會,再尋找一些未來,也許他們之間更美好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就在前邊等著他們。他會得到想要的幸福和快樂,他會等到一個完美的結局。
腳從油門上抬開,右手用力,掛上了倒檔。
車從崖邊退了回來,繼續駛向正道。
太陽已經升起,照亮了前方的路。
孟平拉起了孟子溫的右手,放在嘴邊,吻了他的手背。
怎能不想與他攜手共赴黃泉,又怎能不想和他再走得遠一些。到底諸多奢望痴念,只賦最純粹的予他。
昨天突然想到這麼個情景,於是當番外發了出來。時間大概就是繼續往後吧?(其實我腦補了個黑色結局……有人想看嗎?!!!)
十年的結局有人喜歡有人拍(當然是拍的居多),其實當時寫完了之後又寫了很多感言,後來一想幹嘛啊,這不是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麼。我也沒想那麼多,就是寫事兒,大家看事兒,怎麼想怎麼理解怎麼看是自己的事兒。於是嘩嘩都刪了。於是歡迎大家各抒己見!拍磚溫柔些發泄最好用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