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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第8章
第七章

  鬍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鬍子只是一畫。他二十年前早留鬍子,那時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學家下頷必有長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軍署當秘書,那位大帥留的菱角鬍子,就像仁丹廣告上移植過來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樣的鬍子,怕大帥怪他僭妄;大帥的是烏菱圓角鬍子,他只想有規模較小的紅菱尖角鬍子。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鬍子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旁,像新式標點裏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競賽,彷彿他最初刮臉時不小心,把眉毛和鬍子一股腦兒全剃下來了,慌忙安上去,鬍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會長,額上的是鬍子,所以欣欣向榮。這種鬍子,不留也罷。五年前他和這位太太結婚,剛是剃鬍子的好藉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強盜、賭棍、投機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說他是「木」命「木」形,頭髮和鬍子有如樹木的枝葉,缺乏它們就表示樹木枯了。四十開外的人,頭髮當然半禿,全靠這幾根鬍子表示老樹著花,生機未盡。但是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於是剃去兩縷,剩中間一撮,又因為這一撮不夠濃,修削成電影明星式的一線。這件事難保不壞了臉上的風水,不如意事連一接二地來。新太太進了門就害病,汪處厚自己給人彈劾,官做不成。虧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總能四腳著地,不致太狼狽。他本來就不靠薪水,他這樣解譬著。而且他是老派名士,還有前清的習氣,做官的時候非常風雅,退了位可以談談學問;太太病也老是這樣,並不加重。這也許還是那一線鬍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鬍子能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鬍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運氣更不用說。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絃夫人。結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這老婆早該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麼?重婚不要兩處開銷麼?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並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子裏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週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儘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註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裏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絃生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把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過去。這首詩至現在還沒有做。第二位汪太太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憐而怕。她曾在大學讀過一年,因貧血症退學休養,家裏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裏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汪處厚不會懂西洋音樂,當然以為太太的鋼琴彈得好;他應該懂得一點中國畫,可是太太的畫,丈夫覺得總不會壞。他老對客人說:「她這樣喜歡弄音樂、畫畫,都是費心思的東西,她身體怎麼會好!」汪太太就對客人謙虛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弄這些東西,所以畫也畫不好,琴也彈不好。」自從搬到這小村子裏,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嬌貴,瞧不起丈夫同事們的老婆,嫌她們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單身男同事常上自己家來,嫌他們年輕。高松年知道她在家裏無聊,願意請她到學校做事。汪太太是聰明人,一口拒絕。一來她自知資格不好,至多做個小職員,有傷體面。二來她知道這是男人的世界,女權那樣發達的國家像英美,還只請男人去當上帝,只說He,不說She。女人出來做事,無論地位怎麼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後,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指使和擺布男人。女生指導兼教育系講師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頗有往來。

  劉東方的妹妹是汪處厚的拜門學生,也不時到師母家來談談。劉東方有一次託汪太太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本欲望,汪太太本來閒得發悶,受了委託,彷彿失業的人找到職業。汪處厚想做媒是沒有危險的,決不至於媒人本身也做給人去。汪太太早有計劃,要把范小姐做給趙辛楣,劉小姐做給方鴻漸。范小姐比劉小姐老,比劉小姐難看,不過她是講師,對象該是地位較高的系主任。劉小姐是個助教,嫁個副教授已經夠好了。至於孫小姐呢,她沒拜訪過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時候,會過一兩次,印象並不太好。

  鴻漸倆從桂林回來了兩天,就收到汪處厚的帖子。兩人跟汪處厚平素不往來,也沒見過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話。鴻漸道:「汪老頭兒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長夠資格上他家去吃飯,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系的人。你也許配得上,拉我進去幹嗎?要說是做媒,這兒沒有什麼女人呀,這老頭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無所謂。也許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內姨之類──汪太太聽說很美──要做給你。老汪對你說,沒有對我說,指的是你一個人。你不好意思,假造聖旨,拉我來陪你,還說替咱們倆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議決先拜訪汪氏夫婦,問個明白,免得開玩笑當真。

  汪家租的黑磚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築,跟校舍隔一條溪。冬天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彷彿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水涸的時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著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願意規外行動。汪家的客堂很顯敞,磚地上鋪了席,紅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結實,是汪處厚向鎮上一個軍官家裏買的,萬一離校別有高就,可以賣給學校。汪處厚先出來,滿面春風,問兩人覺得客堂裏冷不冷,吩咐丫頭去搬火盆。

  兩人同聲讚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緻,在他們這半年來所看見的房子裏,首屈一指。

  汪先生得意地長嘆道,「這算得什麼呢!我有點東西,這一次全丟了。兩位沒看見我南京的房子──房子總算沒給日本人燒掉,裏面的收藏陳設都不知下落了。幸虧我是個達觀的人,否則真要傷心死呢。」這類的話,他們近來不但聽熟,並且自己也說慣了。這次兵災當然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為過去的富翁。日本人燒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佔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

  譬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築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裏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裏,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爭不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排場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掛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後,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麼──那兩幅是內人畫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裏抱著皮熱水袋,十指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是青山綠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說:「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學的人,隨身本領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挑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藉口,理由不充分。」

  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並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誤會了可了不得!」說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

  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說,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辜負,不過願意知道介紹的是什麼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願意了。這兩位小姐是誰,天機還不可洩露。處厚,不要說出來!」

  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說:「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別看得太嚴重,借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什麼關係,對方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後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全有好處。我們這個學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說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系要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範學院,現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弟為個人打算,也願意千方百計扣住你們。並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並不增加──」

  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說『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一十打什麼算盤!」

  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麼?我和她──」

  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說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尚講輪迴,丈夫偷偷對自己說:「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說,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裏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麼嫁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以塗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醜。」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說:「你注意到麼──汪太太的神情裏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後,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說錯話罷?」這是照例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後,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告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汪處厚這時候有些後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半在我手裏。你今天為什麼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來了,氣直冒上來──「就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妝台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說:「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裏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並不推開站在身後的丈夫,只從粉盒子裏取出絨粉拍,在鏡子裏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劉東方這幾天上了心事。父親母親都死了,妹妹的終身是哥哥的責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紹,不過毫無結果。當然家裏有了她,劉太太多個幫手,譬如兩個孩子身上的絨線衣服全是她結的,大女兒還跟著她睡。可是這樣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輩子的累贅。她前年逃難到內地,該進大學四年級,四年級生不許轉學,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時雇不到用人,家裏亂得很,哥哥沒心思替她想辦法。一耽誤下來,她大學沒畢業。為了這事,劉東方心裏很抱歉,只好解嘲說,大學畢業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幾個真能夠自立謀生的。劉太太怪丈夫當初為什麼教妹妹進女子大學,假如進了男女同學的學校,婚事早解決了。劉東方逼得急了,說:「范小姐是男女同學的學校畢業的,為什麼也沒有嫁掉?」劉太太說:「你又來了,她比范小姐總好得多──」肯這樣說姑娘的,還不失為好嫂嫂。劉東方嘆氣道:「這也許命裏注定的,我母親常說,妹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時候,我們常跟她開玩笑。現在看來,她真要做老處女了。」劉太太忙說:「做老處女怎麼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麼?」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全的人,應當感恩識抬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他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讚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本領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飯碗。後來她聽丈夫說這人還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後,新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正式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喜得向劉小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只飛紅了臉,一言不發。劉太太嘴快,說:「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說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劉小姐說話了,說得非常之多。先說:她不願意嫁,誰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說:女人就那麼賤!什麼「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後,下文都沒有,真丟人!還說:她也沒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裏做的事,抵得一個用人,為什麼要攆她出去?愈說愈氣,連大學沒畢業的事都牽出來了。事後,劉先生怪太太不該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觸動她一肚子的怨氣。劉太太氣沖沖道:「你們劉家人的死脾氣!誰娶了她,也是倒楣!」明天一早,跟劉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來報告父母,說姑母哭了半個晚上。那天劉小姐沒吃早飯和午飯,一個人在屋後的河邊走來走去。劉氏夫婦嚇壞了,以為她臨清流而萌短見,即使不致送命,鬧得全校知道,總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著她。幸虧她晚飯回來吃的,並且吃了兩碗。這事從此不提起。汪家帖子來了,她接著不作聲。哥嫂倆也不敢探她口氣;私下商量,到吃飯的那天早晨,還不見動靜,就去求汪太太來勸駕。那天早晨,劉小姐叫老媽子準備炭熨斗,說要熨衣服。哥嫂倆相視偷笑。

  范小姐發現心裏有秘密,跟喉嚨裏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范小姐就缺少這樣一個竊竊私語的盤問者。她跟孫小姐是同房,照例不會要好,她好好地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平空給孫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孫小姐漂亮闊綽,也許可以原諒,偏偏又只是那麼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來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比自己時髦。所以兩人雖然常常同上街買東西,並不推心置腹。自從汪太太說要為她跟趙辛楣介紹,她對孫小姐更起了戒心,因為孫小姐常說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當然孫小姐告訴過,一向叫辛楣「趙叔叔」,可是現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來的帖子,她諱莫如深。她平時有個嗜好,愛看話劇,尤其是悲劇。這兒的地方戲院不演話劇,她就把現代本國劇作家的名劇盡量買來細讀。對話裏的句子像:「咱們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乾脆!」「黑夜已經這麼深了,光明還會遙遠麼?」她全在旁邊打了紅鉛筆的重槓,默誦或朗誦著,好像人生之謎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時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執行「女生指導」的職責,而女生不受指導,反嘰咕:「大不了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憑什麼資格來指導我們?只好管老媽子,發廁所裏的手紙!」──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這些富於哲理的警句沒有什麼幫助。

  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悲劇裏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決不下。她聽說女人戀愛經驗愈多,對男人的魔力愈大;又聽說男人只肯娶一顆心還是童貞純潔的女人。假如趙辛楣求愛,自己二者之間,何去何從呢?請客前一天,她福至心靈,想出一個兩面兼顧的態度,表示有好多人發狂地愛過自己,但是自己並未愛過誰,所以這一次還是初戀。恰好那天她上街買東西,店裏的女掌櫃問她:「小姐,是不是在學堂裏念書?」這一問減輕了她心理上的年齡負擔六七歲,她高興得走路像腳心裝置了彈簧。回校把這話告訴孫小姐,孫小姐說:「我也會這樣問,您本來就像個學生。」范小姐罵她不老實。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視。她不知道美國人的名言──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為她所認識的男同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增訂校補的真本或足本筆記借人;至於那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哼!范小姐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於同性者的記錄本領,估計並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彷彿不著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為一,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著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塗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裏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周身的服裝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為「女生指導」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說早些來可以幫忙。汪先生說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嘆惜家裏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本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說,低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說應當添點喜色,拉她到房裏,替她塗胭脂。結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劉小姐最後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話。范小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裏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辛楣先說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小姐說:「可不是麼?我也覺得很少談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說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說:「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小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小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麼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後,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小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稜兩可的回答本領,現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范小姐的驚駭表情阻止他說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註一)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顎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裏,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說,她向他講解說「李健吾」並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說辛楣要看劇本,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說:「我的劇本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說她的劇本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小姐嬌癡地說:「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註釋】

  註:上句英文之意─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調情;註一:《這不過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劇本,在上海公演過。

  劉小姐不多說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小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裏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麼。汪先生笑說:「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姦,真氣得我要死。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隻禾花雀,校長託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說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裏,然後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隻,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說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我說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麵吃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麼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衝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麵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裏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說『雞在這水裏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裏吃。我問這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范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小姐說:「我們家裏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汪太太笑對范小姐說:「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小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說,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說,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汪先生說:「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孫小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說起孫小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小姐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麼一位小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後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孫小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說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洩她的秘密。」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說:「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說。」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說出來:「別胡鬧。」范小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理得地說:「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裏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麼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難受。自己並未愛上孫小姐,何以不願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小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全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裏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說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小姐聽了都驚奇。辛楣採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彷彿早有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導。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閒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麼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台柱教授,當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裏已經什麼『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麼?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裏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麼。」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裏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係,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范小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裏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麼關係。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並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說聲「是」。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麼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說,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麼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說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小姐不再連席。

  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塗!怎麼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黏在椅子裏。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裏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環境,對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舊小說裏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裏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裏進去直通到嘴裏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裏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係,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裏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座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囌」,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後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發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閒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並且有女人,他當然謔浪笑傲,另有適應。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麼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范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係就親密了。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號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遣──」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麼?」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橋牌〕,找遍了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著高校長向辛楣笑,說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麼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家的麻將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裏的話!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該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長,你什麼時候雇我到貴校當──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麼樣。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嘆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汪太太,你這麼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

  客人都說:「校長來的好,請都請不來呢。」汪先生鎮靜地問:「李梅亭什麼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週找誰演講,我說我還沒有想到人呢。他說他願意在『訓導長報告』裏,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後,學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說「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他說:『同事們全知道了,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他說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麼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紅,客人都局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裏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笑。他不知道什麼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解除適才的緊張。

  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下人,還說:「李瞎子怎麼變成聾子了,哪裏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麼辦呢?想學生宣佈?」

  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小姐聰明地注解:「這就是『無聲麻將』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長一連聲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無非是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汪先生戲劇性地收住,餘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於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嚥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說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人家是洋派,什麼交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醜啦。我常說:有本事來當教授,沒有本事就滾蛋,別教家裏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並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覆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裏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厲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厲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彷彿外國肉莊裏陳列的小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裏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鴻漸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並肩而行,范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忙藉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慇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係,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劉小姐鼻子裏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裏,自罵糊塗,要趕回去取,說:「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於兩次。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糊塗!沒有帶錢──」於是三人笑得彷彿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並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裏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裏注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鴻漸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裏只有手提袋,頭上並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憤道:「劉小姐,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裏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託孤,只能心裏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乾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乾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讚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後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裏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準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於。」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裏,彷彿在複壁裏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閒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裏有了鬼,彷彿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於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裏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嚮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嚮導。」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並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麼?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裏,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裏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並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裏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裏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裏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麼?」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麼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麼。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沒有我的分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後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麼?」

  鴻漸躊躇,孫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多說。她並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帳!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在外面替人家宣傳!我非跟她算帳不可。」

  鴻漸心裏的結忽然解鬆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彷彿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裏,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

  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裏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麼?」說時,她眼睛裏含笑,嘴噘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裏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乾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麼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裏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麼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閒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麼閒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裏,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閒話」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閒話」坐實麼?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麼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麼閒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於在校長布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閒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註:Damn─他媽的。〕,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麼帶了范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麼?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麼?現在怎麼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麼?反正她拿來的兩本什麼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註釋】

  註:給我親愛的寶貝,本書作者贈。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麼?」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楣鼻子裏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還是在罵范懿?她也真怪,為什麼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 baby!〔註:你這個無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裏,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麼人。」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回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鄭重交給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面有名人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只怕一個人的名氣太大,負擔不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麼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同學同吃晚飯。不過,那沒有關係,你現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

  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於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歷程裏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彷彿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呂老先生,凡有學生活動,無不參加,或者像汪處厚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太太。無論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讚美,未必盡然,有時竟上人家的當;但是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於世界末日的「最後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餘地。他們對李梅亭的厭惡不用說,甚至韓學愈也並非真正得到他們的愛戴。鴻漸身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厲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鴻漸這樣想。

  至於鴻漸和同事們的關係,只有比上學期壞。韓學愈彷彿脖子扭了筋,點頭勉強得很,韓太太瞪著眼遠眺鴻漸身後的背影。鴻漸雖然並不在乎,總覺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來,就避開。陸子瀟跟他十分疏遠,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煩惱的是,劉東方好像冷淡了許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處厚對他的事十份關心,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學院長,所以禮賢下士。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彷彿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可是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羅的資格,足見未可妄自菲薄。老汪一天碰見他,笑說媒人的面子掃地了,怎麼兩個姻緣全沒有撮合成就。鴻漸只有連說:「不識抬舉,不敢高攀。」汪處厚說:「你在外文系兼功課,那沒有意思。我想下學期要添一個哲學系,請你專擔任系裏的功課。」鴻漸感謝道:「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沿門託缽,同事和同學全瞧不起的。」汪處厚道:「哪裏的話!不過這件事,我正在計劃之中。當然,你的待遇應該調整。」鴻漸不願太受他的栽培,說:「校長當初也答應過我,說下學期升做教授。」汪處厚道:「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到田野裏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間去談談,就吃便飯,何如?」鴻漸當然說,願意陪他走走。

  過了溪,過了汪家的房子,有幾十株瘦柏樹,一株新倒下來的橫在地上,兩人就坐在樹身上。汪先生取出嘴裏的香煙,指路針似的向四方指點道:「這風景不壞。『閱世長松下,讀書秋樹根』;等內人有興致,請她畫這兩句詩。」鴻漸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說校長答應你升級,他怎麼跟你說的?」鴻漸道:「他沒有說得肯定,不過表示這個意思。」汪先生搖頭道:「那不算數。這種事是氣得死人的!鴻漸兄,你初回國教書,對於大學裏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關係的那些人當然是例外,至於一般教員的升級可以這樣說:講師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難上加難。我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麼一比,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於如夫人──」鴻漸聽得笑起來──「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計。丫頭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綱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對麼?『為如夫人洗足;賜同進士出身。』有位我們系裏的同事,也是個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爭氣;等副教授出頭,』哈哈──」鴻漸道:「該死!做了副教授還要受糟蹋。」──「不過,有個辦法:粗話所謂『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換個學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許你走,而旁的學校以教授相聘,那麼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學校給你的正式聘書和非正式的聘書,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風聲給本校當局知道,這麼一來,你的待遇就會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後,我叫華陽哲學系的朋友寫封信來,託我轉請你去。我先把信給高校長看,在旁打幾下邊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費心。」

  有人肯這樣提拔,還不自振作,那真是棄物了。所以鴻漸預備功課,特別加料,漸漸做「名教授」的好夢。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鴻漸當年沒哄過先生,所以未得學位,現在要哄學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為名教授,也有兩個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著作當講義。好比初學的理髮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練習本領的試驗品,所以講義在講堂上試用沒出亂子,就作為著作出版;出版以後,當然是指定教本。鴻漸既然格外賣力,不免也起名利雙收的妄想。他見過孫小姐幾次面,沒有深談,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話,不增不減地做了。

  辛楣常上汪家去,鴻漸取笑他說:「小心汪處厚吃醋。」辛楣莊嚴地說:「他不像你這樣小人的心理──並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兩次。這位老先生愛賭,常到王家去。」鴻漸說,想來李梅亭贏了錢,不再鬧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幾晚同樣的暖。高松年在鎮上應酬回來,醉飽逍遙,忽然動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屬不在此地,回到臥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覺得這夜還沒有完,一回去,這夜就算完了。錶上剛九點鐘,可是校門口大操場上人影都沒有。緣故是假期裏,學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還有些在宿舍裏預備春假後的小考。四野裏早有零零落落試聲的青蛙,高松年想這地方氣候早得很,同時聯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雞。他打了兩下門,沒人來開。他記起汪家新換了用人,今天說不定是她的例假,不過這小丫頭不會出門的,便拉動門上的鈴索。這鈴索通到用人的臥室裏,裝著原準備主人深夜回來用的。小丫頭睡眼迷離,拖著鞋開門,看見是校長,把嘴邊要打的呵欠忍住,說主人不在家,到王家去的。高校長心跳,問太太呢,小丫頭說沒同去,領高校長進客堂,正要進去請太太,又摸著頭說太太好像也出去了,叫醒她關門的。高松年一陣惱怒,想:「打牌!還要打牌!總有一天,鬧到學生耳朵裏去,該警告老汪這幾個人了。」他吩咐小丫頭關門,一口氣趕到王家。汪處厚等瞧是校長,窘得不得了,忙把牌收起。王太太親自送茶,把為賭客置備的消夜點心獻呈校長。高松年一看沒有汪太太,反說:「打攪!打攪!」──他並不勸他們繼續打下去──「汪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們先走一步。」出了門,高松年道:「汪太太呢?」汪處厚道:「她在家。」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過的,那小丫頭說,她也出去了。」汪處厚滿嘴說:「不會的!決不會!」來回答高松年,同時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啞了。

  趙辛楣嘴裏雖然硬,心裏知道鴻漸的話很對,自己該避嫌疑。他很喜歡汪太太,因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個女人跟自己屬於同一社會。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斷不鬧笑話。春假裏他寂寞無聊,晚飯後上汪家閒談,打門不開,正想回去。忽然門開了,汪太太自己開的,說:「這時候打門,我想沒有別人。」辛楣道:「怎麼你自己來開?」汪太太道:「兩個用人,一個回家去了,一個像隻鳥,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開還比叫醒她來開省力。」辛楣道:「天氣很好,我出來散步,走過你們府上,就來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處厚打牌去了,要十一點鐘才回來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們同走。你先到門口拉一拉鈴,把這小丫頭叫醒,我來叫她關門。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罷?」辛楣在門外黑影裏,聽她吩咐丫頭說:「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頭跟老爺同回家。你別睡得太死!」

  在散步中,汪太太問辛楣家裏的情形,為什麼不結婚,有過情人沒有──「一定有的,瞞不過我。」辛楣把他和蘇文紈的事略講一下,但經不起汪太太的鼓動和刺探,愈講愈詳細。兩人談得高興,又走到汪家門口。汪太太笑道:「我聽話聽糊塗了,怎麼又走回來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趙先生謝謝你陪我散步,尤其謝謝你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辛楣這時候有點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無含蓄,和盤托出,便說:「你聽得厭倦了。這種戀愛故事,本人講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覺得平常可笑。我有過經驗的。」汪太太道:「我倒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趙先生,我想勸告你一句話。」辛楣催她說,她不肯說,要打門進去,辛楣手攔住她,求她說。她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記著,切忌對一個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好──」

  辛楣頭腦像被打一下的發暈,只說出一聲「啊」!──「尤其當了我這樣一個脾氣壞、嘴快的人,稱讚你那位小姐如何溫柔,如何文靜──」辛楣嚷:「汪太太,你別多心!我全沒有這個意思。老實告訴你罷,我覺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開他攔著的手道:「胡說!胡說!誰都不會像我──」忽然人聲已近,兩人忙分開。

  汪處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輕腿快,趕得氣喘,兩人都一言不發。將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裏瞧見兩個人扭作一團,直奔上去。汪處厚也聽到太太和男人的說話聲,眼前起了一陣紅霧。辛楣正要轉身,肩膀給人粗暴地拉住,耳朵裏聽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頭看是高松年的臉,露著牙齒,去自己的臉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聳開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趙辛楣,也放了手,嘴裏說:「豈有此理!不堪!」汪處厚扭住太太不放,帶著喘,文縐縐地罵:「好!好!趙辛楣,你這混帳東西!無恥傢伙!引誘有夫之婦。你別想賴,我親眼看見你──你抱──」汪先生氣得說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講話,又忍住了。汪太太聽懂丈夫沒說完的話,使勁擺脫他手道:「有話到裏面去講,好不好?我站著腿有點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鈴。她聲音異常沉著,好把嗓子裏的震顫壓下去。大家想不到她說這幾句話,驚異得服服貼貼跟她進門,辛楣一腳踏進門,又省悟過來,想溜走,高松年攔住他說:「不行!今天的事要問個明白。」

  汪太太進客堂就挑最舒適的椅子坐下,叫丫頭為自己倒杯茶。三個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來踱去,一聲聲嘆氣,趙辛楣低頭傻立,高校長背著手假裝看壁上的畫。丫頭送茶來了,汪太太說:「你快去睡,沒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說:「有什麼話要問呀?時間不早了。我沒有帶錶。辛楣,什麼時候了?」

  辛楣只當沒聽見,高松年惡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錶,汪處厚走到圓桌邊,手拍桌子,彷彿從前法官的拍驚堂木,大吼道:「我不許你跟他說話。老實說出來,你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跟他的關係,我也忘了。辛楣,咱們倆什麼關係?」

  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憤怒得雙手握拳,作勢向他揮著。汪處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說!」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著大腿。

  「你要我老實說,好。可是我勸你別問了,你已經親眼看見。心裏明白就是了,還問什麼?反正不是有光榮、有面子的事,何必問來問去,自尋煩惱?真是!」

  汪先生發瘋似的撲向太太,虧得高校長拉住,說:「你別氣!問他,問他。」

  同時辛楣搓手懇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別胡說,我請你──汪先生,你不要誤會,我跟你太太全沒什麼。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聽我解釋──」

  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膽只有芥菜子這麼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個樣子──「就害怕到這個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長,你又何必來助興呢?吃醋沒有你的份兒呀。咱們今天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嗯?高先生,好不好?」

  辛楣睜大眼,望一望瑟縮的高松年,「哼」一聲,轉身就走。汪處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沒人攔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陣陣神經失常的尖笑追隨他出門。

  鴻漸在房裏還沒有睡。辛楣進來,像喝醉了酒,臉色通紅,行步搖晃,不等鴻漸開口,就說:「鴻漸,我馬上要離開這學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鴻漸駭異得按著辛楣肩膀,問他緣故。辛楣講給他聽,鴻漸想「糟透了!」只能說:「今天晚上就走麼?你想到什麼地方去呢?」辛楣說,重慶的朋友有好幾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鎮上旅館裏,明天一早就動身。鴻漸知道留住他沒有意思,心緒也亂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帶來的十幾本書給鴻漸道:「這些書我不帶走了,你將來嫌它們狼犺,就替我捐給圖書館。」冬天的被褥他也擲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給高松年的信沒寫。你說向他請假還是辭職?請長假罷。」寫完信,交鴻漸明天派人送去。鴻漸喚醒校工來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館,依依不捨。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慶歡迎你。分別是這樣最好,乾脆得很。你回校睡罷──還有,你暑假回家,帶了孫小姐回去交給她父親,除非她不願意回上海。」

  鴻漸回校,一路上彷彿自己的天地裏突然黑暗。校工問他趙先生為什麼走,他隨口說家裏有人生病。校工問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趙老太太活著,不要倒她的楣,便說:「不是,是他的老太爺。」

  明天鴻漸起得很遲,正洗臉,校長派人來請,說在臥室裏等著他。他把辛楣的信交來人先帶走,隨後就到校長臥室。高松年聽他來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臉上堆的尊嚴厚得可以刀刮,問道:「辛楣什麼時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沒有?」鴻漸道:「他只告訴我要走。今天一早離開這鎮上的。」高松年道:「學校想請你去追他回來。」鴻漸道:「他去意很堅決,校長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來。」高松年道:「他去的緣故,你知道麼?」鴻漸道:「我有點知道。」高松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裏浸了一浸,說道:「那麼,我希望你為他守秘密。說了出去,對他──呃──對學校都不大好。」鴻漸鞠躬領教,興辭而出,「phew」了一口長氣。高松年自從昨晚的事,神經特別敏銳,鴻漸這口氣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裏。他嘴沒罵出「混帳」來,他臉代替嘴表示了這句罵。

  因為學校還在假期裏,教務處並沒有出布告,可是許多同事知道辛楣請長假了,都來問鴻漸。鴻漸只說他收到家裏的急電,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鴻漸才有空去通知孫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見她,說正要來問趙叔叔的事。鴻漸道:「你們消息真靈,怪不得軍事間諜要用女人。」

  孫小姐道:「我不是間諜。這是范小姐告訴我的,她還說汪太太跟趙叔叔的請假有關係。」

  鴻漸頓腳道:「她怎麼知道?」

  「她為趙叔叔還了他的書,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來個條子,說汪太太病了,請她去,去了這時候才回來。痛罵趙叔叔,說他調戲汪太太,把她氣壞了。還說她自己早看破趙叔叔這個人不好,所以不理他。」

  「哼,你趙叔叔總沒叫過她precious darling,你知道這句話的出典麼?」

  孫小姐聽鴻漸講了出典,尋思說:「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寫的。因為她有次問過我,『作者』在英文裏是author還是writer。」

  鴻漸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臉!」

  孫小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說:「趙叔叔走了!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鴻漸口吃道:「他臨走對我說,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們可以同走。不過我是飯桶,你知道的,照顧不了你。」

  孫小姐低頭低聲說:「謝謝方先生。我只怕帶累了方先生。」

  鴻漸客氣道:「哪裏的話!」

  「人家更要說閒話了,」孫小姐依然低了頭低了聲音。

  鴻漸不安,假裝坦然道:「隨他們去說,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麼渾蛋──我疑心就是陸子瀟──寫匿名信給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謠言,爸爸來信問──」

  鴻漸聽了,像天塌下半邊,同時聽背後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轉身看是李梅亭陸子瀟趕來。孫小姐嚶然像醫院救護汽車的汽笛聲縮小了幾千倍,伸手拉鴻漸的右臂,彷彿求他保護。鴻漸知道李陸兩人的眼光全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謠言造到孫家都知道了,隨它去罷。」

  陸子瀟目不轉睛地看孫小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陰險地笑,說:「你們談話真密切,我叫了幾聲,你全沒聽見。我要問你,辛楣什麼時候走的──孫小姐,對不住,打斷你們的情話。」

  鴻漸不顧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話,就不應該打斷。」

  李梅亭道:「哈,你們真是得風氣之先,白天走路還要勾了手,給學生好榜樣。」

  鴻漸道:「訓導長尋花問柳的榜樣,我們學不來。」

  李梅亭臉色白了一白,看風便轉道:「你最喜歡說笑話。別扯淡,講正經話,你們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酒啦?」

  鴻漸道:「到時候不會漏掉你。」

  孫小姐遲疑地說:「那麼咱們告訴李先生──」李梅亭大聲叫,陸子瀟尖聲叫:「告訴什麼?訂婚了?是不是?」

  孫小姐把鴻漸勾得更緊,不回答。那兩人直嚷:「恭喜,恭喜!孫小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請客!」強逼握手,還講了許多打趣的話。

  鴻漸如在雲裏,失掉自主,盡他們拉手拍肩,隨口答應了請客,兩人才肯走。孫小姐等他們去遠了,道歉說:「我看見他們兩個人,心裏就慌了,不知怎樣才好。請方先生原諒──剛才說的話,不當真的。」

  鴻漸忽覺身心疲倦,沒精神對付,攙著她手說:「我可句句當真。也許正是我所要求的。」

  孫小姐不作聲,好一會,說:「希望你不至於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說:「希望你不懊悔。」

  春假最後一天,同事全知道方鴻漸訂婚,下星期要請客了。李梅亭這兩日竊竊私講的話,比一年來向學生的諄諄訓導還多。他散布了這消息,還說:「準出了亂子了,否則不會肯訂婚的。你們瞧,訂婚之後馬上就會結婚。其實何必一番手腳兩番做呢?乾脆同居得了。咱們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頓。我看,結婚禮送小孩子衣服,最用得著。哈哈!不過,這事有關學校風紀,我將來要喚起校長的注意,我管訓導,有我的職責,不能只顧到我和方鴻漸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們去年一路來,就覺得路數不對,只有陸子瀟是個大冤桶!哈哈。」

  因此,吃訂婚喜酒那一天,許多來賓研究孫小姐身體的輪廓。到上了甜菜,幾位女客惡意地強迫孫小姐多吃,尤其是韓太太連說:「Sweets to the sweet」〔甜蜜的人吃甜蜜的東西。〕少不了有人提議請他們報告戀愛經過,他們當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臉,說:「我來替他們報告。」鴻漸警戒地望著他說:「李先生,『倷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頓時記起那蘇州寡婦,呵呵笑道:「諸位瞧他發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報告──子瀟,該輪到你請吃喜酒了。」子瀟道:「遲一點結婚好。早結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鬧離婚的。」大家說他開口不吉利,罰酒一杯,鴻漸和孫小姐也給來賓灌醉了。

  那天被請而不來的,有汪氏夫婦和劉氏夫婦。劉東方因為妹妹婚事沒成功,很怪鴻漸。本來他有計劃,春假後舉行個英文作文成績展覽會,藉機把鴻漸改筆的疏漏公諸於眾。不料學生大多數對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虛,不肯拿出來獻醜。同時辛楣已經離校,萬一鴻漸生氣不教英文,沒人會來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讓鴻漸教完這學期。假如韓太太給他大女兒的襯衫和皮鞋不是學期將完才送來,他和韓家早可以講和,不必等到下學期再把鴻漸的功課作為還禮了。汪處厚不再請同事和校長到家去吃飯,劉東方怨他做媒不盡力,趙辛楣又走了,汪派無形解散,他準備辭職回成都。高校長雖然是鴻漸訂婚的證人,對他並不滿意。李梅亭關於結婚的預言也沒有證實。湊巧陸子瀟到鴻漸房裏看見一本《家庭大學叢書》(Home University Library)小冊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時髦書《共產主義論》,這原是辛楣丟下來的。陸子瀟的外國文雖然跟重傷風人的鼻子一樣不通,封面上的Communism這幾個字是認識的,觸目驚心。他口頭通知李訓導長,李訓導長書面呈報高校長。校長說:「我本來要升他一級,誰知道他思想有問題,下學期只能解聘。這個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

  所以鴻漸連「如夫人」都做不穩,只能「下堂」。他臨走把辛楣的書全送給圖書館,那本小冊子在內。韓學愈得到鴻漸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裏跳躍得像青蛙和虼蚤,從此他的隱事不會被個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結束的一天──晚上大請同事,請帖上太太出面,藉口是美國國慶,這當然證明他太太是貨真價實的美國人。否則她怎會這樣念念不忘她的祖國呢?愛國情緒是假冒不來的。太太的國籍是真的,先生的學籍還會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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