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山中鶯啼燕語, 咿咿喳喳,每一片景致都如詩如畫。獨獨老松下的薛瓔,身影單薄又淒涼。
她哭累了, 突然想到, 家裡的福祿考該開花了吧。
“我就喜歡那花,明年春末能開成一片姹紫的花海。”去年冬天, 有個人這麼告訴她。
現在,她想帶那個人回去看花。她一定要找到他。
薛瓔揩了幾把眼, 把信整整齊齊疊好, 抱起木匣起身, 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林有刀比她先回頭,一眼之下立刻拔刀:“什麼人?”
薛瓔隨即回身。
來人是個中年女子,一身灰色布衣, 打扮樸素。她一眼認出,怔愣之下道:“仙姑怎麼……”
她說到一半驀然停下,因為注意到了她手裡的劍。
太霄劍。她給魏嘗打的那把。
薛瓔抱匣子的手微微一顫。對面人已經開口:“貧道來將劍物歸原主。”
她心頭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啞聲道:“……我不是這劍的主人。”
“劍主人不在了, 也只能歸還給女信士。”
她咬著牙說:“仙姑此言何意?這劍你從哪裡得來?”
女觀主慢慢上前來,把劍雙手呈上,垂眼說:“十天前, 在這山腳下。女信士還請節哀。”
薛瓔手一顫,匣子“砰”一下摔落在地。
埋了多年的匣子不經砸,陡然散架,信箋狼狽散落一地。四面羽林衛齊齊窒住, 沒人敢喘出個氣聲來。
薛瓔面色煞白,強撐著笑了一下:“節什麼哀?”
“魏公子已經不在了。”她只好直言。
“死要見屍,”薛瓔冷著眼道,“仙姑光拿這柄劍來,是覺得我太好騙了?”
“沒有屍體,本就不會留下屍體。”她淡淡道,“他生來不屬於這裡,死後肉身自然該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薛瓔的心砰砰砰地砸起來。
看見劍時她還保持了些微理智,認為這位來去神秘的女觀主可能出於什麼目的在愚弄她。
可聽到這話她卻慌了。
這意思是,魏嘗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死後就什麼都沒有,灰飛煙滅了,連皮肉白骨都不會留下?甚至她都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她的雙唇顫抖起來:“憑什麼,我憑什麼信你……”
“貧道並無欺騙女信士的理由,也不需要女信士相信。貧道話已帶到,不過是想勸誡女信士朝前看,你若不信,大可繼續尋找,只是五年,十年,窮極一生也不會找到。”
她說罷再次將劍遞來,薛瓔終於肯抬手接過,撫摸著吞口處已然凝固的血漬慘笑起來:“這算什麼……”
是怎樣慈悲的命運,讓原本陰陽兩隔的一雙人再次相逢,讓那些本不可重見天日的信箋,歷經三十餘年的掩埋,兜兜轉轉來到她的手上。
可又是怎樣殘忍的命運,讓她在看到這些信之前,就徹底失去了他。
薛瓔攥著劍,耳邊隱隱響起去年深夜廊燈下,魏嘗與她說過的話。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一晚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他第一次沖她動怒,沖她說氣話,卻最終連後悔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我可以慢慢等,但我們不要有爭吵,不要有誤會,不管將來遇見怎樣的人或怎樣的事,我都不會像我父親那樣賭氣,你也別像薛嫚那樣放棄,行不行?”
她雙膝一軟,頹然坐在了泥地上。
讖言早就來過,只是彼時未曾發現,待意識到,回頭卻看見命運亮出的森涼白刃。
當初是他不懂,如今是她。所以重來一次,結局還是一樣。
薛瓔抱著劍坐在地上,眼前一遍遍閃過魏嘗離開那天,扶著門框的背影。
她為什麼沒上去抱抱他,為什麼沒說她可以原諒。
現在她怎麼辦?
“女信士保重身體,貧道先行告辭了。”
“等等。”薛瓔支著劍踉踉蹌蹌站起來,看向林有刀,“都退下。”
一干羽林衛聽命遠離。
女觀主看了眼他們,問道:“女信士還有事?”
“我屬於這裡嗎?”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他不屬於這裡,那我呢?我與我的生父生母沒有一處相像,卻與薛嫚長得一模一樣,我又是怎樣的存在?其實我也是憑空來到這裡的,不是嗎?”
女觀主笑了笑,沒說話。
薛瓔繼續道:“那麼,我能不能回到屬於我的地方?他能來到這裡,我能回去嗎?”
“你與你的前身,是不可能同時存在的。”
“那就回到薛嫚死的那天。”她語速很快,幾乎毫不猶豫。
“回到那天,你要如何對他解釋你的身份?他沒有這段記憶,不會知道未來有個大陳,大陳有個長公主。”
薛瓔掩在袖內的手微微一顫:“我可以不做長公主,可以用薛嫚的身份活下去。”
“這謊要撒就得撒一輩子,何苦?薛國那位公主,在衛王宮是怎樣艱難的處境,女信士應該很清楚。何況不曾經歷過那暗無天日的五年,魏公子也不可能是現在的他,未必懂得珍惜你。”
她緊緊咬牙:“我不在乎。”
只要能再見到他,即便他跟現在不一樣,她也不在乎。
女觀主笑著歎了口氣。
薛瓔眨了眨眼,似乎聽懂了這聲歎息的含義。
如果她能早點想通這個“不在乎”多好。對她來說,魏嘗是他,衛敞也是他。只要是他,哪怕是不完整的他,殘破的他,她都想要。
而對魏嘗來說,薛嫚和薛瓔也是這樣。
只要還能再次擁有,又有什麼好較真的?
“女信士當真想清楚了,大陳的一切,您都願意捨棄?”
“如果我回去,這裡會怎樣?”
“假使世事回頭,那麼宗太醫還是年輕的宗太醫,魏小公子還是繈褓裡的魏小公子,而陛下遠遠未出世,這裡的一切會跟著變化、重來。女信士將記得這裡,可這裡的所有人,都不會知道女信士曾來過。”
“如果我希望改變現在的局面,讓大陳和平穩固,百姓不受戰火之苦,讓陛下能夠與生母團圓和睦,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可能做到嗎?”
“女信士回到過去便成了先知者,自然有機會改變現狀。”
薛瓔點點頭:“那就請仙姑幫幫我。”
她笑了笑:“女信士跟我來吧。”
*
薛瓔跟她走了,一句交代也沒留。她離開後,一切就會歸零,任何告別都是沒有意義的。馮曄不會記得她,不會有不舍,而魏遲呢,她可以見到剛剛出世的他,慢慢陪他長大。
她跟著女觀主彎彎繞繞,到了一處山洞前。
“施術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女信士需要睡一覺,就在這裡吧。”女觀主說。
薛瓔點點頭,彎身進去,按她所言躺下。
洞裡昏暗,身下也不乾淨,她闔上眼,卻忽然覺得無比安心。安心於再睜開眼,就能來到一個有魏嘗的地方。
多麼荒唐的期待。
她想,魏嘗當年躺在榻子上,等待巫祝施術的時候,應該也是這個心情吧。
她又想,她運氣挺好,去的是過去而非未來,而且薛嫚死的時候,魏嘗在外打仗,她應該有機會跟她順利對換,只是要小心那些奸佞小人再對她下手。
她還想,既然在魏嘗看來,薛嫚沒有死,那麼太尉一家大概不會被殺乾淨了,可這家子是個威脅,她過去以後,要趕緊想辦法除掉他們。她才不會自殺呢。
薛瓔太累了,整整十日殫精竭慮,幾乎沒大合眼,這一靜,腦袋裡胡思亂想一番,竟當真很快睡了過去。
她睡得很沉,睡了很久,最後被夕陽光照刺醒。
金紅的日光照進洞裡,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到底身在何方,就先看見了盤膝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這人低頭瞧著她,似乎已經看了她很久。夕陽照亮他的眉眼,一筆一劃都是溫柔。
見她睜眼,他的手輕輕撫過她額前碎發,說:“醒了?睡飽了嗎?”
薛瓔一瞬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