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當今世上,除宗耀之外,再無人知曉,此刻一身粗麻布衣,流落長安的人,便是傳言三十年前喪命于傅戈刀下的衛厲王,衛敞。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沒有死也沒有老,而是從那個被傳揚得神乎其神的雷火夜,一腳踏碎三十年鬥轉星移,來到了這裡。
只是宗耀知道,其實那一晚根本不存在天降雷火。所謂雷火,不過是他蔽身於道旁樹頂,悄悄往底下轀車投放的,一些以硝石等物製成的藥彈子。被燒爛的也並非君上,而是一具從戰場上撿來的屍首。
真正的君上根本從頭到尾就沒入過轀車。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假死”。君上在傅戈手下脫身後,一路帶傷回到小公子魏遲所在的林中密宅,接見了一位巫祝。
巫祝將倆人送去了遙遠的未來。而彼時身為國君心腹的他,就這樣開始了一場綿長的等待。
漫漫三十年歲月過去,宗耀依舊沒忘這一切的起因——那個令君上為之拋家棄國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個秋夜,他們衛國方才生產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殞。時值戰事,君上征伐在外,聞訊千里回奔,疾馳三日三夜,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具棺木。
宗耀記得,那一夜,衛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時分電閃雷鳴,君上一把長-槍孤身殺進太尉府,親手將合謀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個乾淨。
待宮衛趕到,只見屍橫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長女被挑爛了臉,雙手雙腳釘在地上,殘喘著,眼睜睜目睹一隻狼犬將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場之人終其一生難忘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狂風卷地,枯葉漫天,驟雨傾盆間,四下不斷回蕩著獸齒啃骨的脆響。而他們年輕的國君就在一旁冷眼瞧著,手中那柄長-槍往下滴淌著淡紅的血珠。
沒人敢動,直到良久後,他們見他手一松拋了長-槍,丟盔棄甲,轉身往府門緩緩走去。他走得踉踉蹌蹌,到了荒無人煙的長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電光燁然,照亮他鬢角一絲刺眼的白。
而那時的他,才不過十七歲。
那一刻,宗耀突然覺得衛國完了。
衛國是從君上祖父手裡開始衰敗的,到了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並非最初的儲君人選,只是不幸在十歲那年,繼祖父暴斃,叔伯遇刺後,被無數雙陰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從此淪為一顆人人都想擺佈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們企圖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殺人作惡。他不肯,他們便無法無天地將他囚禁起來,給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湯藥。
最初一陣,他曾一度因此變得喜怒無常,殘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興許早已放棄與那群亂臣賊子的周旋,將衛國拱手於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還能與他們鬥多久?
宗耀打了傘摒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攙他起來,卻聽他正哽咽著喃喃什麼。
半晌後他才聽清,君上在說:“她知道湯藥裡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終沒敢問一句,為何君夫人明知湯藥有毒,還是喝了下去。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並未就此頹然。那夜過後,他將尚在繈褓的稚子暗藏在宮外隱秘之地保護起來,而後繼續理政。
宗耀以為他沒事了,直到一日,看見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寢。
他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沒下葬。她的屍首就藏在王寢地下暗室的棺木裡,被君上日夜守著。而那名方士,自稱掌握回春妙術,能夠複生死者。
人死豈能複生?不過小人謀財的騙術罷了。宗耀覺得君上瘋魔了,拼命阻止,結果差點被他一劍削了腦袋。
他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攔一次試試。”
宗耀當時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騙人的,不過自欺欺人,存個念想好活下去罷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過去,一個接一個方士來了又走,君夫人依舊躺在棺內一動不動。減緩屍身腐化的藥物漸漸失效,君上不忍見她殘敗下去,終於放棄。豈料將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蔔來報,說卦象有示,君夫人將歷經輪回,投生於十六年後。
宗耀當時恨透了這個太蔔,怕君上從此不再執著於起死回生之術,轉而開始鑽研長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鈍束縛了他的想像——他的君上竟然覺得,就算自己長生不老,也得再熬許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後找君夫人。
是的,他說他要去十六年後看君夫人呱呱墜地。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他那時已經二十一歲,是個有頭腦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夠實現君上的願望。而那個人,正是隔壁陳國的巫祝。
君上為打理國中餘事,準備了整整一年,決定向陳國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攔,不怕死地質問,若他就這樣走了,衛國怎麼辦?六國之內烽煙四起,衛人很快便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記得,君上反問了他:“我已被囚禁在這王座上十二年了,連你也認為,我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宗耀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覺得,這個家,這個國,對君上實在太殘忍了。
君上繼續說:“這些年,我已將能做的都做了,但衛國的氣數早在祖父手上便已敗盡,天下大勢,非我一人可扭轉。六國之內已現來日王主,我若留在這裡,衛國至多再撐三年五載,但我若離開,反可保它長存。”
“鐘卿,你放心,我走得問心無愧。我這輩子對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過去,宗耀始終不明白君上這番話的意思。但他的確看到了,陳國兼吞四國,獨獨衛人逃過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衛國依舊如君上所言長存不倒,衛地子民雖不如何富足,卻免於血光之災,得以安寧度日。
宗耀猜想,當年君上離開之前,一定與陳國國君,也就是大陳先帝達成了什麼交易。
可他眼下沒心思追究這筆交易究竟是什麼。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淚眼婆娑,腰背佝僂地道:“您終於來了!微臣……微臣熬得頭髮都白了!”
不料他這邊正淚難自抑,頭頂卻傳來沒心沒肺的一聲笑:“是老了,鐘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鐘,就是看護魏遲長大的那個“鐘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於出征之際與他道:“巫祝雖說她容貌不變,寡人卻未必認得她幼兒模樣,更不知她生於哪門哪戶。你若先于寡人知曉她下落,務必保護好她,等寡人來。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綢繆,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亂,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後得知君夫人竟投生於帝王家,便混入皇城臥薪嚐膽,一步步取得先帝與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長公主,也將一些要緊事務交給他。
方才他被差使來,頭一眼就已認出君上,激越之餘見他並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克制心緒。
宗耀聽見那句“祖父”霎時大駭:“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說罷抬頭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點沒變,微臣卻老得路也走不動,真怨您過了三十年才來……”
魏嘗笑著彎下腰,扶他起身:“別提了,那巫祝是個蹩腳的,給寡人弄錯了年月!”
當夜他回到密宅,簡單處理了傷勢,哄魏遲睡覺後喚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靜待神跡。
結果不省人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巫祝的驚聲:“糟了,跑太遠了!”
是的,他本來一刻也不想叫薛瓔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後陪她從繈褓裡慢慢長大,結果再睜眼,孟夏變隆冬,連綿雪山,紛飛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淚,說“也好”:“您要真早來了,豈不與長公主差了太多歲數,那都不般配了。”
他說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明顯察覺魏嘗神情一滯。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麼。誰能料到,君夫人竟兩世躲不過帝王家,投生成了陳國國君的嫡親閨女,且如今這輩子,比上一世還更血雨腥風。
他歎口氣,問:“君上此行可還順利?您怎會墜崖,又為何假裝失憶?”
魏嘗道:“一言難盡。”
當初巫祝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宙宇萬物,皆有恒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舉,絕不可向後世人透露。如洩露天機,攪亂定理,他將重回過去,令一切複歸原點,並無法再次改命。
他謹記教誨,只是初到雪山,連當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蟬脫殼,去外邊瞭解世道詳情,根本無法向薛瓔自圓其說。
畢竟他初見她時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種種反應說辭,已令當時的他失去了“假裝失憶”的可能。
但他不能裝傻,魏遲卻可以。所以早在跟蹤薛瓔時,他就與兒子對好“供詞”,稱若自己得以脫身,就由他先纏住阿娘,被問起什麼,便照他所言答。
再後來,他從傅洗塵長相,推斷出他是傅家子孫,從而猜測到薛瓔身份,便更有了危機感,知道倘使自己無法解釋身份由來,絕接近不了她,於是當機立斷,以“斷後”藉口製造了一場“假墜崖”,繞去官道“被人救”。
魏嘗向宗耀簡單解釋幾句,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一陣腳步聲,忙向他“比”了個噓聲手勢。
宗耀點頭如搗蒜,一把老骨頭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揚攤開針袋,一指矮榻。魏嘗當即心領神會,甩了靴一躍上榻。
幾息過後,小室內已是一番“醫者為病患針灸”的歲月靜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語在門外響起:“穆姑姑裡邊請。”
緊接著,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撞了進來:“阿爹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