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魏嘗心懷忐忑出了門。
他倒不擔心老宮人認出薛瓔。畢竟當初真正見過她女子扮相真容的, 籠統也就幾名宮婢,且早已被他放出了宮。而如今來的這位舊僕,大約是個宦侍。
他入公主府主院堂屋時, 老宮人還未到, 薛瓔坐在上首喝茶,一眼瞅見他鼻尖尚未消全的紅疙瘩, 在杯盞掩飾下悄悄抿了抿嘴,而後恢復正色, 道:“坐吧。”
他有些局促, 但面上自然不可表露心虛, 就扯點旁事,問問魏遲近來如何。然而薛瓔隨口答了幾句之後,還是繞回了正題:“颺世子也會一起來, 你等會兒表現得老實點。”
魏嘗默了默,有點不高興:“我哪兒不老實了?”
薛瓔的目光下意識往他薄唇一落,繼而迅速撇開眼,沒說話。
魏嘗當然曉得她想到了什麼, 低低道:“不是你說那天的事,權當不曾有過嗎?這會兒倒又怪我不老實了。我真要不老實,還挑你溺水的時候?早八百年……”
她的眼刀子霎時飛了過來。
他停下碎碎念, 把頭扭向外邊,恰見林有刀領著衛颺,以及一名腰背佝僂,風塵僕僕的老人來了。
魏嘗掩在寬袖中的手霎時握緊, 眼見倆人越走越近,垂著頭向薛瓔行了拜禮,緊接著,將目光轉向下首的他。
他早已不認得這個模樣大變的宦侍,心中也希冀三十年過去,對方的記憶已然模糊,但這老宮人卻在看清他臉的一瞬愣了愣,繼而一個踉蹌大退,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薛瓔和衛颺一驚,對視一眼。
在探知魏嘗身份這件事上,倆人其實倒也算在同一站線。衛颺趕緊彎身去扶他:“王老怎麼了?”
王錦滿臉漲紅,被他攙著艱難起身,眼中淚花翻滾,一瞬不瞬盯著魏嘗,道:“君……君上?”
魏嘗心頭一跳。這個衛颺回回正中紅心,逮個宮人也逮得這麼准,實在是他的剋星了!
他故作大駭狀,左看看右瞧瞧,而後指著自己鼻子說:“叫誰?我?”
薛瓔也站了起來,上前幾步問:“你是指哪個君上?”
王錦被這麼一問,似乎如夢初醒,覺出不對來,呆滯幾個數後,顫巍巍上前兩步,眯起眼再次細看魏嘗。
屋內一片死寂,只見他皺眉歪頭盯了魏嘗一晌,而後恢復了些許冷靜,趕緊向薛瓔告罪,道:“老奴認錯了人,駕前失儀,請長公主降罪。”
薛瓔看了眼一臉懵懂的魏嘗,又轉向王錦,搖頭示意不礙:“坐下說吧,方才你將這位公子錯認成了誰?”
幾人各歸各位,王錦曲著手恭敬道:“回長公主,這位公子眉目長相,有點像老奴曾服侍過的厲王。老奴老眼昏花,一時糊塗,竟喊出一聲君上,叫您見笑了。”
薛瓔皺了皺眉:“是衛厲王,而非衛莊王?”
“倒也有點像莊王,但更似厲王。”
“你確定?”
他沉吟一下,又看了魏嘗幾眼,為難道:“方才第一眼瞅著像極,多看又覺似乎不是那麼回事,老奴……老奴實在也記不清了。”
薛瓔和衛颺再次對視一眼。
三十年過去了,記不清也實屬正常,但王錦的第一反應不會騙人,魏嘗與衛厲王的容貌必有相似之處,且恐怕不止像了一點點。
既然如此,對於他或與衛厲王血緣關係更近的猜測便得了些許印證。
薛瓔也沒逼迫王錦再作回想,和善一笑,說:“王老當年服侍過厲王,想來比旁人更瞭解他一些,不知在你看來,他為人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兇殘暴戾,六親不認?”
衛颺明白,薛瓔這是開始往裡查探了。而她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衛厲王為人那麼簡單,不過由淺入深而已。
王錦點點頭,又搖搖頭,答:“厲王確實時時狂躁發怒,還曾一夜間屠殺當年太尉府上百口人,但要說六親不認,卻也不是。老奴曾聽內殿下人說,厲王待他的君夫人非常溫和。君夫人新嫁入宮,他便視之若珍寶,就連湯藥都要一勺勺親口喂她喝。”
魏嘗垂著眼,目光微微閃動。
“湯藥?”薛瓔卻怪道,“你們那位君夫人身子骨不好嗎?”
“不是,”王錦搖頭,“只是安胎藥而已。”
“新嫁入宮便已有身孕?”
他臉色微變,忙頷首道:“老奴失言了。”
薛瓔淡淡一笑:“你別怕,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不會有人追究你失言過錯。”
王錦以衣袖作掩,透過眼縫悄悄看了看魏嘗。
魏嘗對上他的目光,卻又很快移開。
王錦便默了一默,繼續道:“老奴之所以稱自己失言,是因此事為傳聞得來,是否屬實卻無從知曉,故而擔心擾亂長公主視聽。”
“沒關係,你只管說你知道的就是。”
他只好道:“當時王宮裡頭傳聞說,君夫人與厲王為奉子成婚。而衛薛聯姻,也是厲王一手促成,就為給未婚先孕的君夫人一個名分。”
這一點,倒與薛瓔此前發現薛嫚疑似“早產”一事對得上。只是原來並非日子早了,而是未婚先孕。
她蹙了蹙眉,沉默半晌道:“我倒也曾聽颺世子講過一個傳聞,說那位君夫人,與她國中弟弟公子徹形如一人。”
王錦點點頭:“的確有那麼個說法。宮闈秘事,真真假假,就連宮裡人也分辨不得。甚至還有傳聞說,厲王一心一意待君夫人,君夫人卻是薛國派來的細作,目的便是誕下王嗣,而後除掉厲王,扶幼子上位,以圖掌控衛國朝政,最終為薛所用。”
薛瓔稍稍一怔,忽覺胸臆間像悶堵了一口氣似的,喘息變得困難起來。
魏嘗察覺到她的異常,偏頭道:“怎麼了?”
她極力壓下那股莫名的心悸,擺擺手:“沒事。”
“臉都白成這樣了還說沒事?”魏嘗起身上前,伸手探了探她額頭,觸到一片冷汗,忙向外道,“林有刀,宣醫士來!”
薛瓔向來康健,也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只覺眼下並不似突發急症,而是打從心底生出一種不適,連帶渾身都起了負面反應。
她冒著虛汗,一把反握住魏嘗的手借力,以眼色示意王錦,朝衛颺道:“颺世子先帶他回府吧。”
衛颺見她這般,也似有些緊張,面露憂色,卻做不得什麼,拱手道:“長公主請務必及時就醫,好生歇息。”說罷便和王錦一道退下了。
這邊薛瓔眼見人走,一下脫力歪倒了去,被魏嘗一把攬住。
他死按著她的腕脈,想號出點什麼脈象來,卻因不懂醫,只覺她心跳得不大穩而已。他再次摸了摸她的額頭,急道:“你別嚇我,以前發過這樣的急症嗎?”
她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聽見問話,搖了搖頭,許是一身冷汗虛弱至極,便吐露了真言:“好像不是身體,是心裡難受……薛嫚她為什麼利用……”
魏嘗一怔,電光石火間,忽然記起她前幾天問他雲泉飛瀑一事。他的下巴貼著她額,垂眼問:“你對薛嫚和衛厲王的舊事,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薛瓔痙攣的手攥著魏嘗的衣袖,像握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般,沉默了好一陣,發完一身虛汗後,漸漸平息下來。
她費力將自己支起,而後緩緩點頭,不意這一點,不知何時積蓄在眼眶裡的熱淚便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魏嘗慌了神,一邊拿食指給她拭淚,一邊聯想到她上回莫名落淚的古怪,說道:“你別哭……薛嫚她沒有,沒有利用衛厲王。”
薛瓔神色怔忪:“沒有?”
魏嘗此刻顧不上那麼多。薛瓔殘留了前世記憶及感情這一點,是他當真始料未及的。
事出突然,他心無旁念,只是見不得她哭,於是安慰道:“對,她沒有。你不是翻過很多關乎衛厲王的典籍嗎?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會瞧不出枕邊人對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薛嫚若真一心算計,又怎可能接近得了他?”
薛瓔恍惚漸退,清醒了幾分,將他的話在腦袋裡來回濾了一遍,慢慢坐直身板,轉眼見醫士匆匆趕至,意欲上前來替她診脈,擺擺手說:“我已無礙,先下去吧。”
她髮絲依舊濕漉,但原本渙散的目光卻恢復成了敏銳的樣子,唇瓣也添了些許血色。她直直盯著魏嘗,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魏嘗大力吞咽了一下,沒說話。
她苦笑了一下:“魏嘗,別再說謊了。拿黃蜂蜇臉,是為了不讓王錦有所發現吧?你早就知道,自己跟衛厲王長得很像。還有宗耀,他也被你收買了,是嗎?”
魏嘗無從反駁,繼續沉默。
“是,我承認,我一直不曾全心信任你,總將你一言一行來回思量,判斷真假。一再被人試探猜忌,你應該很不舒坦,但是魏嘗,”薛瓔深吸一口氣,鄭重道,“直到今天,終於確信你從頭到尾都沒說實話,都是在騙我,我也很不舒坦。”
她指著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頓道:“非常不舒坦。”
魏嘗的嘴唇打了打顫。
“事到如今,可以說實話了吧?你究竟是誰?跟衛國,尤其衛厲王是什麼關係?又為何混入公主府接近我?”
魏嘗垂了垂眼,而後緩緩抬頭,盯住了她:“三十年前那一戰中,衛厲王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