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薛瓔渾身一僵:“你做什麼?”話未說完, 手肘便已抬起,狠狠往後一撞。
魏嘗不料她困倦時也這般兇狠,一手險險捉住她肘尖, 一手仍橫臂攬在她身前, 垂頭解釋:“我不做什麼,你不是心裡難受嗎?我就抱抱你。”
她掙了掙, 皺眉道:“我沒有。”說罷又補充,“有也不用。”
“那我難受。聽了你的話, 我難受。”
薛瓔深吸一口氣, 似已忍到極限:“我數三下, 你再不鬆手,門外長-槍立刻就能把你刺成骰子。”
魏嘗拿下巴在她肩窩輕輕點了下,而後在她徹底撕破臉前松了手, 朝後退開一步。
他動作起伏間,酒氣盡數向她鼻端沖,薛瓔受不住這氣味,覺得發暈, 想今夜說了不該說的,興許也有這層關係在,怕自己再講出點什麼來, 便斂色趕人,一指門示意他走。
魏嘗只得悻悻轉身,不過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我不會忘的。但凡是你跟我說的話, 我一個字都不會忘,多久都不會忘。”說罷才移門而出。
春末夏初的夜風隨這番動作灌入房中,吹得案上燭火倏忽一跳。
薛瓔盯著它,皺眉捏了捏額。
*
翌日上朝前,孫杏兒來服侍她洗漱,問她昨夜後來沒生什麼事吧。
她說“沒”,又道:“他酒醒就走了。”
“魏公子離開時,酒已醒了?”孫杏兒怪道,“他出了您院子後,招搖過市似的,繞著整個公主府走了好大一圈,還敲開了好多間下人的屋子,怎麼瞧都像還在耍酒瘋呢……”
薛瓔抿漱口茶的動作一頓。
魏嘗從頭到尾就沒醉過,出去後特意再演一齣是為何?難不成想叫整個公主府都曉得,他已離開她院子,並未多做逗留,免得下人嘴上不說,心中卻對她有所看法?
薛瓔心裡頭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抿入口中的茶水也從澀裡生出滑來,又夾裹著一股淡淡的酸。
恰此刻,忽聽外頭傳來叩門聲。
是傅羽來了,匆匆回稟:“殿下,魏小公子哭得稀裡嘩啦,說魏公子不見了。微臣以為小孩兒說笑呢,結果一看,發現他衣物皆空,昨日那五千斤黃金也跟著不翼而飛了。再問門房,說他確實天未亮就出了門。您自打上回叫他辦差起,便解了他的禁,底下人看他拿的都是自己物件,所以沒攔。”
薛瓔愣了愣。怎麼的,這是卷了黃金遠走高飛了?
“沒說去哪?”她木了半晌後問。
傅羽搖搖頭,問道:“您昨夜與他說了什麼嗎?”
是說了點什麼。但怎麼也不是指向這個結果的吧。
薛瓔這邊尚且一頭霧水,就見魏遲被穆柔安領了進來,一路哭一路揉眼睛,抽抽搭搭說:“薛姐姐,阿爹不見了……阿爹怎麼不見了?”
她已穿戴好一身章紋繁複的玄色深衣,本該出發去上朝了,見狀倒也不好一走了之,示意一旁孫杏兒去擰帕子,而後蹲下來道:“我也不知道,門房說他是今早出門的,我這就派人去查,你好好待在府上等消息?”
魏遲根本沒聽進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哭起來:“阿爹不會走的……阿爹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薛姐姐,他不會走的……!他是不是給壞人綁去了?”
薛瓔一噎,看看傅羽和穆柔安,輕咳一聲:“不會的。你阿爹很厲害,沒人綁得了他。你聽穆姑姑的話,先回去,我下了朝就去找他。”
她寬慰他幾句,因再不出發就當真趕不及朝會了,只得吩咐林有刀先著手探探魏嘗去向,而後匆匆趕往未央宮。
薛瓔到得稍遲,入殿時,馮曄與百官皆已在場。她往龍座下首打了珠簾的座椅上一坐,心裡還想著魏嘗在玩什麼把戲,朝下望去時,目光卻忽然一頓。
大陳朝文官著玄,武官著緋,上朝時分列兩側。而今天,武官隊伍裡頭多出一個人。
那人跟在傅洗塵的後首處,正態度恭敬地望著她。
這不辭而別的人,怎麼會轉眼出現在了這裡?
薛瓔正愣神不解,忽聽身邊馮曄小聲道:“阿姐,阿姐。”
她反應過來,忙回了神,就見文官那頭,相國周麓正手執奏疏,低著腦袋,一副請求她首肯的模樣。
但他方才說了什麼?
薛瓔腦袋裡彎一拐,氣定神閑道:“周相國所言此事,當下暫且不議,留待朝會完畢再提。”
周麓頷了頷首,退回到隊伍裡。
薛瓔瞥了眼惱人的魏嘗,給馮曄使個眼色,以目光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馮曄輕輕聳了聳肩,悄悄比出個口形:羽林左監。
薛瓔皺皺眉,隨即見底下又有人出列,提了冀州善後的舉措。她便先收回心思,主持朝會,待小半個時辰過去,底下該奏的都奏稟完了,周麓也於最後,代皇帝將昨日封賞幾個功臣的結果一一宣佈了,便說了句“散朝吧”。
眾臣齊齊頷首彎身,行鞠禮,等她與馮曄先走。
她跟在弟弟身後往側門離開,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武官佇列。
魏嘗也彎著個背脊站在人群中,態度謙遜謹慎,絲毫不見突兀之感。
可他明明向來不合群:極少行禮,即便行禮也從不到位。極少說敬詞,即便說了也聽不出幾分敬意。
她從前不追究,一方面是因不拘這些,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因為覺得這個人的氣度,天生就該不合群,就該立於人上。
現在他合群了,她反倒覺得不習慣,也不該。
馮曄說他做了羽林左監。他一聲不吭離開公主府,來當這麼個破官幹什麼?
薛瓔跟著弟弟出了殿,到了宮道,終於能問清情況:“魏嘗怎麼回事?”
馮曄打了個哈欠:“我還想問阿姐呢,他大清早請見,把五千斤黃金背進宮,說後悔了,不要賞錢了,想跟我討個官做做。”
“你這就給了?”
“本來照功績就該給,既然他改主意,願意入仕了,那我這做皇帝的,還能小氣巴巴地拒絕?”馮曄說到這裡奇怪道,“他怎麼一夜之間突然改了主意呢?我還以為阿姐知道這事。”
薛瓔皺著眉頭沒說話。
他見狀忙道:“怎麼了你這苦大仇深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隨便挑個錯處,撤了他的官就是了。”
薛瓔搖搖頭,默了默說:“他當了羽林左監,就是傅中郎將的副手了,這官雖不大,卻也不可能再留在公主府,你給他賜了宅子?”
馮曄點點頭:“自然要賜,宅子是他自己挑的,就與你那府的後院隔了一道三丈寬的內街。你周邊本就都是特意安排的空宅,我想他原本住你府上,你都沒在意,隔條街也沒什麼,就答應了。”
薛瓔一噎,想了想,扭頭就走。
“阿姐,你不陪我做功課了啊?”馮曄在她身後喊出一句,卻沒得到她半個字回答。
*
薛瓔一路乘轎攆出未央宮,再換安車,往公主府方向去,到了府門前卻並未下車,想了想,向外邊馭手吩咐,叫他將車駛去後門。
到了後院偏門,她移開車窗便見對頭空宅府門前人來人往,一行僕役小廝正往裡搬著各式擺設物件。
動作還真快。
她輕輕籲出口氣,獨自坐在車內等了一炷香,直到巷子盡頭傳來轆轆車馬聲,才向外道:“叫對頭車裡那位公子來見我。”
馭手稱“是”,而後攔停了那輛安車,向裡道:“這位公子,長公主有請。”
魏嘗移開車門,輕輕躍下,在原地默了默才走上前去,長腿一跨,彎身入了薛瓔的安車。
薛瓔見他一身緋色官服,先深吸一口氣平復心境,而後道:“解釋一下。”
魏嘗清清嗓子,在她對頭坐下來,說:“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她顯得沒什麼耐性,說:“廢話。”
“真話就是,我不想看你那麼辛苦了。”
薛瓔微微一滯,隨即見他雙手交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昨晚回去,我想了整整一夜。冀州一戰過後,我發現大陳的朝局非常糟糕,比我想像中還糟糕。原本我想,沒關係,身在公主府,我一樣能夠幫你,但是昨晚,我意識到自己太自大了。”
“即便我離你不過咫尺,在昨晚之前,也從來不曾貼近你。我不瞭解你,更不知道你在皇宮裡受過什麼委屈。我想,我不在朝堂,終歸有鞭長莫及的時候。你被人欺負了,別說我不能幫你欺負回去,更可能連知情都沒法。畢竟你又不是個肯把心裡話時時掛嘴邊的人。”
薛瓔垂著眼沒說話。
“所以我想,我還是討個官做做吧。官小一點沒事,我可以慢慢攢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俸祿少一點也沒事,我省吃儉用,養活自己肯定夠了。不能跟你同在一個屋簷下也沒事,反正就隔一條街,以後上朝的日子,我就在你府門前等你,下朝了,再陪你一起回來,中間朝會,還能在底下望著你,也算跟你朝夕相處吧。”
薛瓔的長睫微微顫了顫。
“你別怪我沒提前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按規矩,今日早朝,相國肯定得宣佈昨日封賞的結果,我若不趕在那前頭改主意,到時板上釘釘,就沒機會了。我怕跟你和魏遲說了,萬一你不答應,或者他鬧起來,走不成耽擱了。”
“你倒是條條框框都盤算得很好?”薛瓔一句反問出口,尾音竟帶了一絲自己也沒料到的哽咽。
魏嘗慌了慌:“我……”
“解釋完了?”薛瓔很快恢復正色,“解釋完了就下去。”
魏嘗沉吟了下:“你不會是要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吧?你別那麼感動,這你就感動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以後?”薛瓔冷冷道,“誰還跟你有以後了?”
“怎麼就沒有以後了?”魏嘗看了眼窗外公主府的院牆,“你那牆就那麼點高,我腿又這麼長,以後天天夜夜……”
薛瓔一把捂住雙耳,一副不想聽他說鬼話的樣子,扭頭彎身下了安車。
“哎你幹什麼去……”魏嘗在後頭喊出一句。
“拉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