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結局(上)
過了兩日, 宮城裡開始有傳言甚囂塵上。
大將軍魏鈞原本帶著風騎營班師回朝, 可不知為何, 他從昨日起, 就領著兩萬大軍在離京城外不遠的鄴城盤恆, 好像並不急著進宮去稟功領賞。
而更奇怪的是, 公主府裡最近也十分冷清,公主和老將軍成日不見人, 府裡只剩幾個低等的奴僕進出,於是許多人開始猜測, 公主和老將軍只怕已經悄悄離開了京城,這其中的緣由, 可就不由得不讓人深思。
一時間朝野內外、風聲鶴唳, 兩位平日裡互不對付的輔臣難得同心起來, 連夜召集內閣大臣商議對策。他們心裡再清楚不過,魏鈞現在有兵有權, 經過這一役, 在大越西南的百姓心中,已經有了勝過天子的威望。如今小皇帝雖有了些長進,但說的難聽點, 他這皇位到底坐的穩不穩, 可全憑魏鈞在背後攥著的那根線呢。
照如今的形勢來看, 魏鈞只怕不甘心只做持線人, 而是想要親手執掌這江山了。
以魏鈞的能力,手下雖然只領著兩萬兵馬, 但京城的守衛對他來說根本不堪一擊。更何況,許多禁衛統領都與魏鈞有過交情,能坐到這樣的官職,所謂忠心也是帶著幾分考量的。一個是有兵權戰功的大將軍,一個是根基不穩的小皇帝,到了真正的危機時刻,他們究竟會對誰忠心,誰又能說得准呢。
這一頭,大臣們如同火燒上眉毛尖兒,急得不知該如何應對,而被他們苦心防備的魏將軍,卻也並不太輕鬆。
他好不容易將軍士們都安頓好,回到郡守府的偏廳,剛進門,就看見公主正高高坐在上首,倨傲的臉上寫滿了不耐。
魏鈞忙遣退左右,走到公主面前問道:“娘親究竟為何要寫信讓我留在鄴城,又為何要把東西都搬出公主府,是宮裡出什麼事了?”
公主抬眸看了他一眼,語聲冷硬道:“鈞兒,你可知你犯下了什麼大錯?”
魏鈞聽得一愣,隨即聽她繼續道:“第一,錯在你這場仗打的太快太漂亮,大越軍傷亡不到萬人,就斬除掉木崖這個長久以來的心病。如今西南亂黨,虎狼外族,全被你收拾得不敢再有進犯之心。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如今你魏鈞對朝廷只剩威脅,而再無功用。第二,錯在你一路上受百姓大禮恭迎,他們甚至為你設立戰神廟,日日燒香叩謝,如今宮裡都在傳你功高蓋主,這江山遲早要改姓魏。你可知,若是你現在回京,多少禁軍在守著你入甕。到時候,你被強行奪走兵權,小皇帝身後那群人,再隨便給你按個謀反的罪名,本宮還住什麼公主府,咱們母子就等著詔獄裡相見吧。”
她邊說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低頭時,向來齊整的發髻裡散落下一絲白髮,看起來委屈又悲涼。
魏鈞皺起眉道:“我在宮裡也有暗探,娘親所言,我從未聽聞。況且,就算有奸人進讒言,光憑小皇帝和那些文臣,也根本不敢奪走我的兵權,那些禁衛軍,我也從未放在眼裡。”
公主將手倏地放下,面色凝重道:“鈞兒,你還不明白嗎?那小皇帝就算現在不敢,你手裡的兵權、在百姓中的威望,遲早是他心裡的一根刺,哪有君主能容得猛虎在旁酣眠。你不趁現在做出決定,等他羽翼養成,再後悔可就晚了啊!”
魏鈞目光一凝,道:“娘親這是想讓我謀反?”
長公主瞪起眼,厲聲道:“你是我的兒子,也流著皇家一半的血脈,況且你對大越所做的一切,難道不比小皇帝更適合坐那個位子。”她見魏鈞的眼神越來越冷峻,索性把心一橫,護甲在桌案上劃出尖銳的長響:“還有,你若對小太后是真心誠意,以你現在的身份,若不用破釜沉舟之法,如何能堂堂正正將她迎娶過門?”
果然,魏鈞聽見此言,表情明顯鬆動了一刻,長公主心中暗喜,連忙繼續勸道:“你若是對小皇帝不忍心,根本無需要了他的性命,大可封他做個閒散王爺,給他一塊富庶的封地,也足夠他安穩地享樂一世。”
魏鈞長吐出口氣,仰起下巴,微微闔上雙目,似是在沉思,周身的空氣彷彿隨之凝固。長公主生怕會動搖他的決定,也屏息不敢出聲。
整座皇城,就在這一呼一吸之間,沉默地走向未知的命運。
越過宮牆,早聞得風聲的蘇卿言因內心難安,早早就來到小皇帝的寢殿,明面上是問他的課業,其實是他一個人會太害怕,想好好陪著他。
她專程讓典膳司做了他最愛吃的幾樣糕點,可向來食慾良好的小胖子皇帝,這時竟怏怏坐著,眼角快垂到耳根,身子蜷縮著,連銀箸都懶得碰一下。
蘇卿言心中憂慮,卻仍是笑著給他夾了塊豌豆黃遞過去,道:“陛下如今清減了許多,也無需再節食,想吃什麼就好好吃吧。”
誰知小皇帝一聽這話,更是要哭出來,道:“朕……朕聽聞那些死囚行刑的前一天,也會讓想吃什麼就好好吃。”
蘇卿言覺得十分頭疼,將銀箸重重一放道:“陛下是一國之君,哪能如此怯懦,別說魏鈞還不一定會反,就算他真的帶兵殺進京城,陛下也得做個錚錚鐵骨的皇帝,不能在他面前輸了氣勢。”
誰知小皇帝一點也沒被激勵到,五官都快擰在一處,低頭望著交纏的胖手指,怯怯道:“母后……你說魏將軍,他真的會謀反嗎?他……會殺了我嗎?”
他嚇得都被逼出了小奶音,蘇卿言想再罵他兩句又不忍心,輕嘆了口氣,將他抱進懷裡,本想好好安慰幾句,可臨到要開口,突然發現連她自己也不確信,魏鈞究竟會不會謀反。
對木崖的這一戰,讓他的威望幾乎達到了頂峰,也為大越除去最大的敵人。往後四海清平,魏鈞手裡的兵權就成了皇權最大的忌憚。這一點連她都能想明白,魏鈞又怎麼會不懂,更何況,他給自己寫的信裡曾說過:等他回來,他們就再不分離。這是不是一種暗示,如果魏鈞能稱帝,他們就能光明正大的相守。
可小皇帝該怎麼辦,魏鈞難道真的會為一己私慾,不顧那麼多人的性命,甚至不顧她會因此而傷心或失望。
蘇卿言忍不住暗自傷嘆:即使他們曾經那麼親密地交融過,她卻從不覺得自己擁有能令他動搖的力量。那個男人有著縱橫沙場、運籌帷幄的本事,心裡裝的是宏圖大業,哪怕對她真心不渝,又怎麼會被兒女私情影響,因顧忌她的感受,捨棄唾手可得的一切。
於是,坐在燈柱前相擁的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嘆息,小皇帝抬起頭,看見蘇卿言臉上的悲傷,故作堅強地道:“母后莫要擔心,若是魏將軍真的殺進皇宮,朕一定會保護你,絕不讓他為難你。”
蘇卿言聽得感動不已,心中更是愧疚,小胖子若是知道,這一切多少還是因著她的關係,還不知會怎麼看她。許多情緒交雜在一處,洶湧的淚意再也壓不住,可她怕小皇帝看了會更難受,正想躲著把眼角的淚擦掉,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大聲通傳:“陛下,魏將軍求見!”
魏鈞進宮了!他為何會直接衝到皇帝寢宮,難道是為了弒君奪位……
蘇卿言倏地站起,再一低頭,只見小皇帝雙腿發軟,身子粘著軟毯,竟是嚇得連站起的力氣都沒。她忍不住扶住額頭想:剛才還說要保護她呢,到底還是個孩子,真碰到生死關頭,沒嚇得尿褲子就不錯了。
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乾脆一把將他的身體半拖起來,往內殿裡一推,道:“陛下先呆在裡面,我不叫你便不要出來。”
小皇帝已經嚇得滿臉是淚,卻死死拉住她的胳膊道:“不行,姨姨,母后……我不能讓你替我送命……”
蘇卿言沒想到他腦補的如此激烈,無奈地把他的胳膊往下拽,誰知小皇帝抱的死死,生怕魏鈞進來就會一刀把她給砍了,最後只得大吼道:“陛下放心,魏鈞絕不敢對我如何!”
小皇帝被她這聲吼給震住,還沒反應過來,姨姨已經抽出胳膊就往外走,他剛往外探出個腦袋,又被她回頭狠瞪一眼給嚇回去,只得六神無主地坐回羅漢榻上,扁著嘴不知如何是好。
魏鈞一走進殿內,就看見蘇卿言正襟危坐地看著他,明明曾與他枕榻纏綿之人,此刻渾身都透著冷漠,鳳眸往下一轉,死死凝在他掛在腰間的佩刀上,然後冷聲質問道:“魏將軍進入皇帝寢殿,為何還要佩刀?”
魏鈞原本熱切的心,彷彿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臉上的肌肉繃緊道:“太后難道不知,臣進殿從不解刀,怎麼到今日才想著防備臣?”
蘇卿言想要開口,卻發現喉間乾澀難言,這個人,這個聲音,她曾日日惦唸著,甚至想像過許多次,他們再度見面時,她會如何衝進他懷裡,貪戀地呼吸他給予的溫度。
可誰知真正相見時,他們之間卻是如此冰冷,曾在枕畔對她溫柔低語的聲音,竟也會說出如此冷漠而疏離的話語,正在她努力壓下內心的哀傷時,又聽魏鈞問道:“陛下現在何處?”
這句話立即將她敲醒,比起兒女情長,她現在更重要的是要保護小皇帝。於是蘇卿言站起身,挺胸擋在魏鈞的身前道:“陛下不在這裡?魏將軍請回吧。”
魏鈞盯著她臉上的戒備,還有其中隱藏著的恐懼,只覺得那鞭子越抽越狠,將整顆心絞碎,凌遲之苦也不過如此,捏緊了拳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趟來是存了反心,想要對皇帝不利?”
蘇卿言毫不示弱地抬起下巴:“若非如此,宮門就要下鑰,魏將軍為何非要來皇帝寢宮,為何還帶刀進殿?”
義正辭嚴的話語還未說完,蘇卿言突然聽到“噹啷”一聲響,嚇得她差點往後跳了步。然後瞪圓了眼,看見魏鈞腰間佩刀被扔到自己面前,再抬頭時,那人的臉上已經寫滿了痛意,一字一句道:“我是聽聞你在這裡,才迫不及待想來見你。你若是真的那麼擔心我會謀反,大可現在用這把刀結果了我,正好為陛下除去心頭之患!”
蘇卿言怔怔看著他,指尖止不住地發抖,全身彷彿被無數的針紮著,再密密地插進心尖。
她從未想過,她對他的誤解竟是如此之深,足以將他傷到何種地步。
正在這時,小皇帝從屏風後走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然後再也按捺不住,滿臉惶恐地大哭起來:“母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