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今上挑起眉,還沒出口的話無辜被截斷,只得也跟著一飲而盡。
他怕蘇卿言的手舉得太久會酸,體貼地將手腕抽回,目光順道落進那隻進銅杯裡,銅壁上竟是光光溜溜、一滴不剩。
再看對面的皇后,神態自若、眼波澄明,臉頰上連一絲紅都不見。這倒是出乎今上的意料,道“想不到,你看著嬌嬌弱弱的,倒是挺能喝酒。”
蘇卿言心說我看著嬌弱,實際也挺嬌弱啊,再不把鳳冠摘下,脖子就快要斷了。
可貴女所習得的修養,讓她根本不敢抱怨,只低頭按了下痠痛的脖子,恭敬答今上的話“臣妾,其實也不大會,平時喝的少,也不知能喝多少。”
她這話其實也不是謙虛,因為在府裡很少有機會沾酒,可她從未喝醉過,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少。
今上不過調侃一句,也無謂在這些事上計較,瞥見她從脖頸上拿下的手,突然明白了什麼,走過去,微微傾身,替她將鳳冠取下,柔聲道“戴了一天,很累吧。”
總算摘了頭上沉甸甸一塊枷鎖,蘇卿言感動的想哭,簡直想為溫柔又體貼的皇帝姐夫大唱讚歌。
不對,他已經不再是她姐夫了今晚還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這念頭讓她好不容易雀躍的心又黯淡下來,想到待會兒可能發生的事,尖下巴垂得低低,手指攀著龍鳳對襟,內心忐忑難安。
靖帝將她的所有轉變都看在眼裡,牽著她的手走到床邊坐下問“你是不是,不願意嫁給朕”
蘇卿言怔了怔,為這話感到受寵若驚。皇帝降旨封后,簡直算是太大的榮寵,在外人看來,只需痛哭流涕地接旨就是,哪有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可既然今上願意尊重她的意思,蘇卿言咬著唇,鼓了鼓勇氣,總算問出盤桓已久的疑問“陛下為什麼要娶我呢”
今上笑了笑,又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回道“一開始,是因為弘兒喜歡你,總愛和你玩,朕每次見你們相處,就覺得,如果讓你做了他的母后,弘兒一定會很開心。”
蘇卿言的臉都僵了,在心裡把那害她如此的小胖子狠狠罵了頓,然後又聽今上繼續道“後來,朕發現你好像同別人都不太一樣。人人都當進宮是能登頂的天梯,爭著取巧,爭著表現,只有你好像領了件苦差,背著人時,就想著法子偷懶或偷溜,於是朕就想著,若是讓你日日呆在宮裡,一定十分有趣。”
蘇卿言聽得欲哭無淚皇上,您這是在用封后逗著我玩嗎
她並不知道今上其實還藏了件事那一日,她和一群貴女命婦們,被領著去太后宮裡請安。那時太后正在佛堂禮佛,一群貴女們規矩地站在坤寧宮外等候。
那天烈日當空,靖帝走到宮外時,正好看見人群裡的蘇卿言,因被大太陽曬著,漂亮的臉蛋寫滿愁苦,一雙水汪汪的眸子卻左右轉動。見無人注意到她,便提著裙襬,躡著腳,小步小步地往旁邊挪,直到挪到有頭頂樹蔭的地方,然後偷偷吐出口氣,笑得滿臉竊喜,像只好不容易找到舒服巢穴的小狐狸。
那時他突然有個念頭這樣的姑娘,要給就得給她最好的,就適合放在手心好好疼愛。所以他從未想過給她封個什麼嬪妃,而是直接許了她後位。
而現在,那嬌憨可愛的姑娘就坐在他面前,纖細的脖頸彎成動人的曲線,耳廓旁有細汗沁出,印出淡淡的紅潮。今晚後,她就會是後宮最尊貴的人,靖帝心頭湧起些滿足,轉頭看了眼更漏,似乎隨口道“夜深了,也該歇息了。”
蘇卿言剛放下的一顆心,陡然又提到嗓子眼,她心裡的坎兒過不去,根本想像不出該怎麼熬過這個洞房花燭夜,這時,她能感覺到今上的呼吸又靠近一些,聲音輕柔“這麼厚重的禮服,你一直穿得不覺得難受嗎”
豈止是難受,她被捂得又熱又悶,連裡衣都快被汗濕透。可就算打死蘇二小姐,她也做不出在前姐夫面前更衣的行為,乾脆闔上眼裝頭暈,以慷慨就義的心情,手足擺成個大字,往喜被上仰頭一倒,心說只能委屈陛下了,要動手您就自己來吧。
靖帝被她這模樣給逗樂了,正想俯身和她再說什麼,突然露出警惕的神情,因為聽見自蘇卿言身下,那疊厚厚的床被裡,傳來一聲悶哼。
兩人都被嚇了一跳,尤其是蘇卿言,連滾帶爬地翻過身,發現自己剛才倒下的地方,竟鼓起一個小鼓包,然後那鼓包往前蠕動,直至小小的圓腦袋頂著大紅喜被鑽出來,太子眯著一雙惺忪的眼,揉著腦袋抱怨“姨姨,你剛才砸到我了”
蘇卿言和靖帝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有些懵,最後靖帝板起臉,拎著太子的衣領拽出來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太子被父皇難得露出的威嚴給嚇到,害怕的縮著脖子,聲音都帶了哭腔“兒臣聽她們說,姨姨今天會在這兒就寢,便悄悄跑進來等著,誰知等得太久,二臣覺得困了,看那床鋪挺舒服的,我就鑽進去睡了。”
蘇卿言聽得啼笑皆非,這小胖子還挺會享受,那是給帝后洞房準備的喜被鋪蓋,高床暖枕,當然足夠舒服。
靖帝搖著頭皺眉,臉色越發沉下來道“你宮裡的人呢,怎麼讓你溜出來的,快回去睡覺,否則,莫怪父皇責罰你。”
可蘇卿言瞅著太子的模樣,突然福至心靈,這小胖子害她不淺,現在不用待到何時。
於是一把拽住正要溜走的太子,按進懷裡,一臉關切道“陛下,您看太子這模樣,只怕是被嚇著了,萬一回去做噩夢怎麼辦。要不,今晚就讓他睡在這裡吧。”
今上沒有回話,只是深深看著她,看的蘇卿言有點心虛,把懷裡掙扎的太子按得更死,低頭笑得一臉溫柔問“是吧,殿下?”
太子十分無辜,他根本沒被嚇著啊,可抬眸看見姨姨的表情,好像十分期待他能留下來,記憶裡,她可從來沒對自己這麼溫柔過,於是太子感動不已,捧著臉猛點頭,又沖著靖帝可憐兮兮地問“父皇,我能留下來嗎”
靖帝似乎嘆了口氣,然後無奈地搖頭,將太子打橫抱起放在中間,轉頭對蘇卿言小聲道“放心,朕不會逼迫你,會等你準備好。”
蘇卿言被識破心思,莫名有些羞愧,忙藉著哄太子睡覺來掩飾,於是這個新婚之夜,就在熊孩子的鼾聲裡平安度過。
幸而今上是位重諾之人,哪怕太子已經睡得鼻息沉沉,他也仍是規矩躺著,闔著雙目,彷彿已經睡著。蘇卿言朝那邊鬼祟地瞅了幾次,確信今上是真睡了,才總算敢解下衣帶,將自己從那繁重的禮服裡解脫出來。
躺進熏了蘇合香的被子裡,蘇卿言想著這一日所受的罪,湧上些委屈和鼻酸,很快又感慨起來今上真是位磊落的君子,明明坐著九五至尊之位,卻還能如此和善溫柔,若不是因為有姐姐在前,他真是位世間難求的好夫婿。
可她一閉上眼,便能想起姐姐的容貌,想起他們並肩而處的時光,這讓她覺得,自己生出哪怕一點遐思都是罪惡,對於今上,她注定只能尊敬,卻絕不可能生出任何愛慕。
可若是這樣,往後宮裡的日子就太難熬了蘇卿言重重嘆了口氣,翻身望著太子熟睡的臉,實在沒忍住,在那嫩嫩的小肥臉上輕揪了把,在心裡感嘆“若我也能如你這般睡得沒心沒肺,該有多好。”
第二日清晨,因太后已經薨逝,蘇卿言並不需要去永壽宮敬茶請安,可她也一點不輕鬆,因為後宮的嬪妃們,一大早就恭敬地等在坤和殿外,等著向皇后請安。
可她們哪裡知道,皇后根本不想讓人來請安,她昨晚睡得很不安穩,只想能好好補個眠。但她已經不是相府裡那個能隨意偷懶的二姑娘了,如今坐上了六宮之首,這樣的念頭,到底也只能想想而已,
靖帝作為一位勤勉的君主,並無意招遠後宮,只為了制衡前朝的勢力,封了蕭貴妃和兩位昭儀而已。
於是蘇卿言頂著眼下重重的烏青,強撐著眼皮,受了三位嬪妃的叩拜。她雖然腦袋還不太清醒,卻第一眼就認出,那位笑容親切的明麗女子,就是代皇后執掌後宮多年的蕭貴妃。
她極力用清雅的妝容掩飾,打扮的也極為低調,卻還是能從舉手投足中看出,那份常居高位的倨傲與張揚。
而蕭貴妃也在偷偷打量著這位皇后,看著看著,一顆心便漸漸沉了下來。
自打封后的風聲傳出,她根本來不及自怨自艾,趕忙派人把蘇卿言給查了個徹底。聽聞這位相府的二姑娘從不愛拋頭露面,除了偶爾進宮便是呆在府裡,為人十分懶散,從未聽過她出什麼風頭。
她原本尋思著,這樣性子的人,能當上皇后全靠姐姐的庇蔭,除開太子親姨這重身份,其實就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姑娘,應該不是太難對付。
可今日見了面,蕭貴妃突然發現自己錯的離譜。先不說那副今女人都移不開目光的模樣,光她們說了這麼許多話,皇后卻是喜怒不顯,鳳眸始終微眯著,眼峰朝這邊一掃,就令蕭貴妃倏地凜起心神。
看來這位皇后,心思是深不見底啊。
蘇卿言哪知她心中百轉千回,她沒表情,是因為根本沒把那些恭維聽進去。想著自己總得回上幾句,於是朝蕭貴妃微微一笑,道“聽聞貴妃打理後宮多年,將尚宮局管的井井有條,實在令本宮敬佩。”
蕭貴妃只覺得一陣暈眩,恨不得將那給她傳消息的內侍杖打幾百大板,說什麼性格懶散,不出風頭,這下可好,一句話就要除她的權柄,懶散個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