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景藝的目光穿過玻璃窗,追著顧清夏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茶水間的方向。
她厭了。
這種微妙的變化,他能感覺到。
她不圖錢不圖利益,只圖他這個人本身。這一度令他內心歡喜,熏熏然自得。令他感到漸漸失去的活力和銳氣彷彿重新注入了身體,煥發了新生。
然而也正是她對他的無慾無求,當她一旦厭了,想撒手離去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完全無法挽留。
他點上一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對她,感到了自己的無力……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厭了的呢?大概還是春天的時候,公司組織的可以帶家屬的踏青活動吧。
果然是不該,讓她和她見面……
他去拿水,轉回身來遠遠就看到她和他的妻子在交談。他的眉心就跳了一下。他倒不是擔心顧清夏會跟他妻子說什麼,他很清楚她對他的婚姻沒有企圖,但他就是止不住的心跳。走過去不動聲色的打斷了她們,她叫了聲「景總」,跟他的妻子點點頭,就走開了。
他把水擰開遞給妻子,裝作不經意的問她們剛才在聊什麼,卻並沒有詢問出什麼內容。
「小顧人挺好的。」他妻子笑著說。
她也曾年輕美麗過,也曾和他有過激情四射的難忘時光。生了孩子後她離開了職場,慢慢的與昔日的朋友聯繫得都少了,慢慢的變得宅,不愛見人。
女人若是在家裡待得久了,就是容易會這樣。如她這樣的被丈夫愛護著的,便漸漸的失去了社交的能力,也失去了警惕心。因為一直過得富足又幸福,心態很平和,心智卻好像退回到單純的少女時代。
全心全意的信任著他,依靠著他。
他望著她發圓的臉龐和眼角的細紋,有些心疼。
對一個幸福的女人來說,再沒什麼比讓她知道她剛剛稱讚過的女人,其實是她丈夫的情人更能傷害她了吧?
特別是當她是那麼的信任他,信任他可以堅守當年他對她許下的那些一生一世的諾言。
而他,並沒有做到。
怪誰呢?
怪顧清夏嗎?不,他不想怪她。
她讓他在這年紀再一次感到了旺盛的生命力,他沉迷於那種感覺中,深覺自己沒有立場把出軌的責任都怪到她對他的引誘上。
其實像他這年紀的中年男人,縱在外面風流,也少有真的為年輕姑娘拋棄家庭的。他們組建過家庭,經歷過婚姻,又多數都有了孩子,深知其中的不易,沒打算再從頭來一次。
對年輕姑娘,他們其實也只是貪戀她們青春鮮嫩的肉體。而那些青春鮮嫩,也都會老去,為了這一時的新鮮,推翻一切從頭來過,對他們來說太不划算。
中年男人啊,早沒了年輕時候的激情和單純,他們現實無比。他們視經濟能力的水平和女孩子美貌的程度,願意為年輕的女孩付出一定的金錢和時間,換取他們想要的歡愉,卻往往不願意付出婚姻這麼高昂的成本。
偶爾也會有那,要死要活非要休棄了糟糠的,那只能說是遇到了真愛。老房子著了火,誰也沒辦法。
景藝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著火了。但他和顧清夏在一起的時候,確實烈火焚身一般炙烈。
可他的妻子卻像一眼清泉。她無聲無息,靜靜流淌。工作一天疲勞的回到家裡,她打開門,滿室溫暖馨香。
婚姻雖然平淡瑣碎,卻也令人心安。
景藝不可能捨棄這份心安。
「走,那邊有一大片西府海棠……」他對她伸出手,「去看看。」
她笑得眉眼彎彎,牽住他的手。
景藝也不可能捨棄這個下頜漸圓,腰身漸粗的女人。他牽著她肉乎乎的手,就會覺得內心平和寧靜。
老夫老妻的幸福恩愛惹得手下們起哄喝彩,他妻子的臉上就洋溢出幸福的光彩。
他笑了笑,目光卻瞥見了人群後顧清夏窈窕的身影。
這兩個女人,他的妻子和顧清夏,如魚與熊掌。他心頭沉沉,知道她給他的安寧和她給他的銷魂,不可能二者兼得。
而就在他還未做出任何決定採取任何行動的時候,顧清夏就先表現出了疏離之意。
顧清夏走到茶水間門口,就聞到了裡面的奶香。商華正在給自己沖奶粉。
顧清夏在門口仔細了看了她幾眼,發現她確實胖了。在知道她懷孕之前,只是微微的覺得她好像胖了,在知道了之後,頓時看著她哪哪都像孕婦。
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但顧清夏發現她的皮膚似乎比之前細膩了些。這是懷孕後大量分泌雌性荷爾蒙帶來的效果。
女人的臉在這種荷爾蒙的滋養下,往往便會散發出不一樣的光芒。大多數都可以用「幸福」之類的字眼來形容。
「小顧?」商華回頭,發現顧清夏站在門口抱著杯子盯著她的腰身發呆。
「華姐,」顧清夏回過神來,真心實意的向她道賀,「恭喜你。」
「謝謝。」商華燦然一笑。
她此時此刻的笑容,真的可以用」幸福「這樣的字眼來形容。
明明是丁克主義者,是什麼令她有這樣的轉變?一個孩子,一堆甚至還未成形的細胞,真的會讓一個女人有那麼快樂和幸福嗎?
顧清夏垂下眼眸。
「又疼了?」商華問。
顧清夏當年第一次在辦公室疼得趴在桌子上吸氣,還是商華最早注意到,讓阿姨給她沖了杯紅棗薑茶。
當然別的人可能也發現了,只是沒人搭理而已。畢竟辦公室裡的每個人,都有著利益競爭的關係。誰也沒那麼多的好心用在別人身上。能不像vivian那樣捧高踩低,沒事老來招惹她,已經算是友好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照顧好自己,誰也別麻煩別人。
顧清夏尤其不想麻煩別人,卻不得不再一次承了商華的情。
肖剛那孫子,給她下絆子。如果不是商華及時發現並拉了她一把,真等那大紕漏出來,就是景藝怕也罩不住她。顧清夏就只能另謀出路了。
顧清夏名義上還掛在肖剛那一組裡,實際上,她後來都直接向景藝匯報工作了。但她業績真的牛逼,跨級匯報,看起來就沒那麼難看了。但肖剛氣量小的還不如一隻雞,這份仇怕是記得牢。
但顧清夏進入公司這五年不是吃白飯的,在這間辦公室裡已經把根扎牢。現在肖剛再想使陰招下絆子,不是那麼容易了。
「明天咱倆交接一下,可以的話,我想這個禮拜就離職。」
商華喝著她的營養牛奶,微笑著說。大約是即將離開,再沒有利益關係的緣故,她臉上的線條給人感覺忽然柔和了很多,往日的氣勢似都收斂了起來,留下的只有柔和的光。
或者,是因為孕育生命的關係?
「好。」顧清夏說。
她給自己衝著紅棗薑茶,其實很想問問為什麼丁克主義的商華突然決定要孩子。但君子之交淡如水,關係不到,張不開那口。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喝著熱茶,手下意識的就摸著自己的小腹。
孩子啊……
她的孩子跟她無緣。
紅棗茶氤氳的水汽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老嫗。
她在那山裡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臉頰像木乃伊一樣乾癟,皮膚皴裂成一塊一塊,粗糙剌人。老太婆或別的人在的時候,她就低頭默默無語。老太婆走了,她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麻木的眼中放出了惡狠狠的光。
「不能生孩子!」她聲音嘶啞,像是破了聲線。「不能生!生了……你就真的一輩子離不開這兒了!」
那凶狠,像是她積攢了一生的力量。當老太婆又進來的時候,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又變回了那個沉默的木乃伊一般的乾癟老嫗。
她走了之後,老太婆又來嘮叨她。她懷孕了,老太婆不再動輒打罵她,反而很有些小心翼翼。以前每次南思文給她端大碗的肉進屋,老太婆就要在院子裡指天罵地的,現在反而好肉好菜的做飯給她吃。
她當然知道那些飯菜不是給她,而是給她肚子裡所謂老太婆的「孫子」吃的。
在老太婆嘮嘮叨叨的「教育」中,她才知道,那乾癟的老嫗和她一樣,是被拐賣進這大山裡的。而她在這山裡已經活了二十多年,生過六個孩子。早些年她也逃過,也時常挨打,但她現在就本本分分的過日子,多好!老太婆說了說了很多,主旨思想就是讓她別老想著逃跑,好好的給他們家生娃,好好的伺候她和她兒子。
那些顧清夏其實都沒聽進去,她只聽到了那個令她渾身發冷的數字。
二十多年!
那天晚上,南思文依舊是打著赤膊摟著她睡。他的身上火熱火熱的,簡直就是人體火爐。他這樣摟著她,在這寒冷的冬夜,她就不會覺得冷了。
十八九的小伙子,精力旺盛得睡不著覺,又不敢真的動懷孕的她。挨挨蹭蹭的折騰了好久,好不容易釋放了出來,才睡過去。
她卻整夜都睡不著覺,睜著眼,黑暗中彷彿依然能看見老嫗那雙麻木的卻突然爆發出凶狠的眼睛。
她說,不能生。
不能生!
不能生!
不能生!
當南思文和老太婆都在家的時候,也會允許她到院子裡轉轉,他們也怕她在屋子裡關久了會憋壞。她一個人也就罷了,可現在她肚子裡可揣著他們老南家的金孫,可不能給憋壞了。老太婆一直是這麼念叨的。
她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在他們曬牛糞的角落,撿了一塊巴掌大的扁平的石頭揣在衣服裡帶回了屋。
她把那石頭放在房門下面,只需要一會兒,石頭片就變得冰涼凍手。
南思文不在的時候,她解開舊棉襖,把那塊冰冷的石片,貼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被冰得牙齒格格發抖,卻一直硬挺著。直到石頭變溫了,她就又把它放在門下吹涼氣。
在等待石頭變冰的時候,她像跳繩那樣一直不停的跳。
她一直跳,一直跳。
她一邊跳,一邊哭。
喜兒摔死了她和黃世仁生的兒子。
顧清夏讀的時候已經知道那並不是事實,只是文學加工而已。雖然如此,她還是覺得太殘忍。
她媽媽很開明,早就給她灌輸過正確的生理知識。她知道要有安全的性,她知道避孕藥和墮胎對女性身體的傷害。所以她一直是反墮胎主義者。
但她和她媽媽都萬萬想不到,有一天,她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她用冰涼凍人的石頭冰自己的小腹,冰自己的子宮。她累得滿頭都是汗也沒停下來,她一直跳一直跳。
就這樣不停的循環,哪怕肚子開始絞痛,她也沒停。
直到她終於滿褲襠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