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聽見常進催促, 瓊娘不好再耽擱,只能匆忙地對劉氏道:「娘,這門親事我不應,你告訴這位書生休要對著外人亂說, 不然女兒的名聲豈不敗在他手?」
尚雲天在一旁也聽到了瓊娘之言,登時臉色一變,臉漲得通紅。
瓊娘沒有時間跟他再計較, 在常進的再三催促下,提著衣裙下山坡後上了馬車。
只是回去的路, 顯然沒有來時輕鬆愜意的氣氛。原本騎著馬悠哉前行的王爺, 此時倒像是真餓了一般,提著鞭子衝著馬屁股來了那麼幾下後, 便徑直疾奔先回了王府。
瓊孃的馬車裡有鍋碗瓢盆一應伺候王爺的東西, 走得不快。雖然主子先走了, 也只能邁著馬步小跑著前行。
待到了別館院前的時候,瓊娘一下車便看見一輛掛著官牌的馬車停靠在別館前。
待上了臺階, 管家常進便一臉難以形容的緊繃,直瞪著她道:「王爺請姑娘你去前廳。」
瓊娘在別館帶了數日, 知道這前廳乃是會客的場所。琅王若只是要單純地申斥她, 絕不會選在前廳。
她想了想, 再思及方才見到的馬車, 覺得一定是大哥柳將琚請的保人到了。於是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去了抱了錢袋的布包, 然後去了前廳。
到了前廳, 果然看見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 論起來,在前世也是為熟人。乃是當朝的御史胡璉胡大人。
此君剛正不阿,人稱鐵筆。當年歷縣大水時,一隻筆洋洋灑灑夜寫奏摺三大本,歷數楚邪種種不敬罪狀。以至於當年楚邪起兵時,有人猜疑,便是胡大人的文筆讓那賊子無地自容,才惱羞成怒造反了的。
雖然這般說法有吹捧誇張的嫌疑,但是由此可見,胡大人的確是個不好啃的硬茬子。大哥不知前世隱情,居然將他請來對付江東王,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堪稱冤家良配。
琅王現在滿面陰雲,雙眸透的是千年玄冰。而現在胡大人坐在客廳一側,似乎剛剛長篇大論了一番,抱著茶水猛喝,也是面色深沉,只待看見瓊娘進來的時候才緩了臉色道:「你便是劉侍衛長的義妹崔瓊娘吧?」
瓊娘點了點頭,並沒有說出自己「將瓊」的名字,免得跟柳將琚的名字撞在一處,叫人猜到了他倆真實的關係。
「先前,你的兄長撞壞了琅王的馬車,作價五千兩,可有此事?」
瓊娘點了點頭,衝著胡大人鞠禮道:「是兄長太過魯莽,衝撞了琅王,所以瓊娘請願前來別館幫廚,抵償了車錢。當時與管家講好,湊夠了五千兩便可兩清,還家……」
說著,她從衣袖裡掏出了布包,將它放置在了琅王面前的小几上。
「這是瓊孃親眷攢湊的五千兩,請琅王查收。」
琅王擡眼望去,那幾張銀票和碎銀子都是擺放得整整齊齊,一個折角都沒有,也不知道小娘長夜燈下里捋了多少遍了,竟是一早便有了準備。
那一刻,琅王有股子衝動,想掐住這小娘的脖子逼問,心中為何從來無他,難道他還比不得那個窮酸書生……
但是,他乃堂堂江東王,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尊嚴。
一個市井的小娘,擺明了不屑於他,罔顧這些時日他釋放的善意,還搬出了萬歲面前的刀筆吏跑到他這指桑罵槐,博古引今。
若是再強留,便是削了自己的臉面,短了男兒的氣骨。
當下垂著眼皮說:「既然你有如柳侍衛長,胡大人這等豪爽的親眷,倒是應該早些提起,本王自不敢請小姐您來廚下做這些粗糙的活計。」
與瓊娘臆想中,琅王暴跳如雷,渾不講理的情形不同,此時琅王語氣淡淡,倒也平和,不似先前在崔家院子時的驕橫傲慢了。
看來,大哥請的這位保人還真的鎮住了這位驕橫王爺。瓊娘心裡有了底,頓時一鬆,便也客客氣氣地回了王爺幾句,便會去收拾東西去了。
她在此東西不多,收拾了一個小包便可走人了。再次回到前廳當面謝過了王爺這些時日的照拂後,她開口說:「就此拜別,不敢再耽擱了王爺的時間。」
琅王一直沒有出聲,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在胡大人率先出了前廳,而她也起身要走時,在她的身後語調平平的道:「瓊娘,本王總有教你後悔的一日。」
瓊孃的腳步微微一頓,恍惚間只覺得這話甚是熟悉,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某個宴會,與酒酣人暢隔絕的長廊角落裡。
那時,他就是託著她的下巴,跟自己說了類似的話。
由此看來,雖則重活一世,可是這位王爺倒是沒有多少改變,都是忍受不得她的絲毫回絕。
不過瓊娘認為,這都是活人慣出的毛病,當改則改。
依照前世,他就算留在京城,也不會停留太久了。待得捲入了賣官爵的科舉醜聞後,這位江東王便捲鋪蓋迴轉江東去了。
至此以後她一個市井小娘,便與這位朝中大員涇渭分明,各自走著各自的陽關大道。
胡大人言明可捎帶她迴轉崔家,讓她坐了他的馬車。瓊娘也沒有太客氣,自己上了胡大人的馬車後,由著大人騎馬相送,一路絕塵而去。
管家楚盛送走了胡大人和自家原來的小廚娘。心裡先是想了想今晚的飯菜當由誰來做,後來發覺王爺在前廳裡半天沒有動靜,似有些不對,便轉身回了前廳。
這擡頭,直直唬了一跳,那銀票子已經被撕得粉碎,跟銀子一起散落在地上。而王爺此時手裡正握著的茶杯,也被捏得四分五裂,那碎碴子扎破了王爺的手,鮮血如蜿蜒的溪流一樣,滴答下淌。
「王爺,心裡有氣便直說,怎的這般作踐自己?」楚盛是看著王爺長大的,雖是主僕,但也是真心疼著自己的這位小主公。
畢竟也是年少氣盛,才十九歲的年紀,一直順風順水,在皇帝面前都是一樣的恣意驕橫,哪裡受過這等連環套的閒氣?方才他聽常進說了白日外出的情景,小娘忒是可惡,香的臭的緊著一天來,這是要活活氣死他們家的王爺啊!
可是琅王卻一動不動,好似受傷的不是他一般。
楚盛心知主子定是被那小娘的事氣得鬱結於心,不得發洩。他連忙喚人去了鑷子水盆白布後,一邊命小廝替琅王處理傷口,一邊自責道:「都是奴才辦事不力,當初就不該許那小娘歸期,左右將那五千兩辦成個驢打滾的高利貸,叫她還都還不清。」
楚邪依然沒有說話,可是他心裡清楚,這小娘乃是處心積慮甚久,一邊家中相看才子,一邊引得她昔日的大哥為她湊錢作保。
只待一遭贖身,便回家嫁人。這等縝密心機,豈是死契能擋得住的?
這小娘小時養在柳家,自有書香門第的清高,心內大約是對他這個異地的藩王看不起的吧?可笑自己竟然以為她定會對自己心動,不會拒拂了他免她流落市井的好意。
原來倒是他小看了她,更是高看自己了。
還是權勢不夠……琅王的眼裡,漸漸變得暗沉。
他的性子散逸,除了作戰時的勇猛,平日裡都是無甚追求的。也是琅王的一生太過平順,母親寵溺,父親也從不嚴苛管教。文章武藝,皆是天賦異稟,舉一反三。而女色一類,也自有下人備好,無須追求。
這樣子的驕子,雖則聰慧多出奇人,但是也很容易被養歪學壞,更是容不得半點挫敗。
可是生平第一次他主動追求女子,卻落得這般毫無防備的下場,心內的憤恨難以敘說,心內流轉間,竟然漸漸升出了生平未有的熊熊烈火。
管家楚盛見小廝包紮好了傷口,未再說什麼,只帶著人端著水盆小心地退了出去,只餘楚邪一人籠罩在日光漸漸退下的暗室裡……
再說那瓊娘坐在馬車下了別館後,還沒等到官道,便看見柳將琚騎著馬車等在了道邊。
看胡大人的車馬走過來,少年趕快下馬謝過胡大人,又言明義妹歸家由他相送便可,不敢再勞煩胡大人。
待送了她後,再親自去胡大人的府上歸還車馬。
胡大人自然是應允,便帶著僕人騎馬先行一步。
瓊娘探出頭來衝著柳將琚笑:「大哥,一會回到我家,給你做燒肉吃可好?」
柳將琚翻身上馬,笑著搖頭道:「這幾日燒飯燒得還不過癮,怎的回去還要做飯?」
瓊娘笑道:「別是不信,我現在做飯,可是要比大哥你府裡的廚娘趙媽還要想吃。」
趙媽是柳府的廚子,柳將琚與瓊娘都是食著她做的飯食長大的。而現在瓊娘提起二人相熟的人物,卻分了「你家我家」。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柳將琚心內微微一酸,只恨上蒼捉弄,爹孃糊塗,養得好好的妹妹不是親生的又怎麼樣,怎的就捨得往外送?
待得到了皇山腳下,柳將琚離得老遠便看見坡上還沒有修葺整齊的破舊房屋,不由得眉頭一皺道:「不是先前住在芙蓉鎮上,好好的怎麼到了這裡?」
瓊娘見到了地方,整理好了衣裙,拎著包裹下了馬車說:「爹孃新盤下來的店面,待得整理整齊,便要在這裡開店,好過先前在街頭擺攤風吹日晒。」
柳將琚想起妹妹如今的商賈身份,又是一皺眉頭,想著一會定要好好提點崔家夫婦。瓊娘可不同那些個市井裡生長的女子,萬萬不可叫她拋頭露面,當街賣茶,不然以後可怎麼找得相配的好人家……
想到這一點,又想起自家府裡的那位萍川妹妹這些日子因為相親之事與母親鬧得不可開交,便又是覺得有些頭痛。
當瓊娘上了緩坡時,崔家夫婦又是萬分驚喜——這才走的女兒,怎麼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