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鐵之體
靜室不生涼,反而如熔爐一般。
沸騰的鼎中水,氣泡不斷地浮起來,當見愁把自己整個人都放下去的時候,便立刻覺得自己快要熟了。
太燙,也就成為了一種難言的劇痛!
幾乎就在進去的一瞬間,見愁整個人的皮膚就已經被燙紅,顏色立刻深了下去。
然而鼎中水熬煉了靈草丹藥入內,本身之中蘊含有修復的靈氣,幾乎只在皮膚被燙紅的一瞬間,便有靈氣順著她身體的毛孔鑽了進去,在她周身之中游走,如同一根根細細的銀針,紮在她身周。
伴隨著劇痛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刺癢。
有如萬蟻噬心一般……
那一瞬間,見愁真有一種一頭碰死在青銅巨鼎上的衝動!
扶道山人誠不欺我啊!
煉體之法真是慘烈極了!
煮自己這麼兇殘的事情,估摸著整個崖山都沒有人願意去嘗試吧?
只是……
見愁一直在想,反正也死不了人……
胡思亂想的下場就是,這個時候,生不如死!
除了身體的骨骼被靈力護住之外,其他的部分都要任由這一鍋藥水熬煮,不斷地被煮爛然後又被藥水修復。
見愁額頭上的汗才冒出來,又立刻被高溫給蒸幹了。
她腦子裏的想法亂七八糟,甚至在想,當初到底是誰發明了這種方法?
南海禪宗?
簡直瘋子!
她差點就要聞見自己的肉香了……
被煮熟的肉,約莫便已經是死肉,於是自動地消解到了藥水之中。
心生的血肉,以可見的速度長出,並且迅速地吸收著藥水之中的藥力……
雖然劇痛穿心,可見愁可以明顯感覺到,新生的血肉,的確比之前的堅韌了一些。
這一個念頭,多少讓她有一點點的安慰。
然而下一刻,這樣的安慰,就被重新襲來的劇痛打破。
破而後立。
除了骨骼之外的所有血肉,都要經歷一個近乎被煮熟了然後立刻新生再次被煮熟的過程。
這一個煉體之法,的確駭人聽聞。
聽說,也有修士直接被煮死在鼎裏。
見愁希望,自己不會是下一個。
修士的肉體,為了抵抗這樣的高溫,會自動地吸收周圍的天地靈氣,在血肉新生的時候,便開始淬煉肉體,不斷地提高肉體的柔韌度。
第一次,分出來一分的靈力,淬煉肉體,結果發現肉體依舊被高溫摧毀;
於是,在第二次淬煉血肉的時候,修士的身體便會自動地在靈力上加大輸出,這種輸出與血肉的生長乃是同時進行,與修士在血肉生成之後,用靈氣去淬煉肉體,去除雜質,雖有異曲同工之效,卻比後天去淬煉要有效得多。
重生的血肉,生來便由靈力淬煉而成,會對靈力有更強的親和力,並且先天柔韌。
周圍藥水之中的藥力,不斷地輔助著這種新生。
摧毀是痛苦的,然而新生又無比令人愉悅。
見愁腳下的鬥盤,一下處於了瘋狂的旋轉之中。
在這種獨特的煉體方法之下,身體對天地靈氣的消耗,達到一個近乎恐怖的數字。
堪稱磅礴的天地靈氣,不斷被聚靈陣彙聚而來,化作一道白光,從見愁的眉心之中湧入,瘋狂地鑽入她身體各處。
也不知多少個時辰過去。
搭建成聚火陣的靈石之中的靈氣,已經耗去快有一半;見愁身周那些濃黑的藥水,也變成了淺黑色。
她緊閉著的雙眼,依舊在忍受著痛苦。
然而……
即將麻木。
也或許,是她新生的血肉,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高溫。
一次一次的凝練,除了無邊的痛苦之外,也讓見愁感覺到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每一次新的血肉長出之後,她便會覺得這巨鼎之中的溫度降低了一些……
其實,巨鼎的溫度從來不曾降低。
而是見愁的血肉,能承受的溫度越來越高。
如果一開始坐入這一座巨鼎之中,像是把人扔進了滾燙的岩漿之中,那第二次血肉凝練而出的時候,這溫度頂多像是沸騰的滾水;第三次,則像是剛剛熄滅的火堆……
見愁身周所能感覺到的溫度,一次次降低。
而這一隻巨鼎能將她“煮熟”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一刻,又一刻。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
痛苦讓煎熬的時間,變得更長。
見愁根本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興許是一輩子。
※
“你們說……你們大師姐該不會被煮死了吧?”
扶道山人掐著手指頭算算,已經三天過去了。
他心虛地環視了一圈,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五個徒弟,從最左邊開始,依次是老二曲正風、老三寇謙之,老四沈咎、老六陳維山、老八姜賀。
寇謙之抱著劍,目光從扶道山人的臉上,落到了曲正風的臉上,最後落回了沈咎的臉上。
他似乎有話想說,最終還是沒有說,閉了嘴。
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三天前,四師弟沈咎去丹堂的時候,正好看見大師姐離開,於是順口一問大師姐要幹什麼,沒想到丹堂的小蘿蔔說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大師姐竟然要了一口能煮人的巨鼎!
沈咎當即嚇了一跳,一直在思考大師姐為什麼步了曲正風的後塵,也跟著要烹人吃了。
一開始,其實沈咎沒有在意。
最近崖山上會比較熱鬧,因為今年正好是崖山十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日子,作為崖山資歷不錯、實力也不錯的弟子,很多事情也需要沈咎去幫忙。
今年,同樣有很多年輕人慕名而來,想要進入崖山。
不同的是,今年女修的人數非常多。
於是,大傢伙兒一下就想到了見愁師姐。
嗯,是時候讓咱們崖山唯一的女修派上用場了。
沈咎一下就想到要去找見愁,可到了見愁的屋門口,正想要敲門,就發現了那一座為了修煉而建造,防止他人擅闖的陣法。
沈咎自己平時也經常佈置這樣的陣法,所以很熟,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一瞬間,自封“崖山最帥”的沈咎,終於開動了自己除了那一張臉以外的一件東西——
比如說,腦子。
別人修煉,他當然不好打擾,於是退了回來,想起那一口巨鼎的事情,總歸有些擔憂起來。
曲正風是個黑的,他真的吃人也就罷了,萬一見愁師姐也學壞了就不好了。
於是,沈咎好不容易在崖山某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了躲清閒的扶道山人,把這情況一說,再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擔憂,問了問見愁大師姐的情況。
沒想到……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噴了他:什麼煮人?什麼煮人?!你大師姐這是在煉體,煉體!
那一瞬間,沈咎整個人都懵了。
誰他娘的煉體用大鼎啊!
被自家不靠譜師尊噴了一臉的沈咎,當真有一種一臉給他噴回去的衝動,不過想了想自己現在還打不過師尊,只好忍了,勉強平心靜氣問扶道山人:“什麼煉體方法要用到大鼎?”
於是……
終於有了如今的一幕。
扶道山人心虛不已。
見愁已經三天沒有出來了。
按著《人器》煉體之法上的說法,一般第一次用大鼎煮人煉體,需要花費五天的時間,才能讓肉體變得能忍受沸水的溫度。
按理說,只過去三天,他倒不必擔心。
只是……
局促的目光慢慢從幾位弟子的臉上劃過,扶道山人的聲音越發沒力氣:“其實不就是煉體嗎?也許沒那麼危險吧……我拿到的煉體之法,雖然兇險,卻絕對都是最好的。應該不會真的有人被煮死……你們大師姐怎麼說也是個築基期修士,連點沸水的溫度都忍不了,這怎麼可能?再說了……她還是天虛之體……”
“那師父你自己怎麼沒用這法子煉體……”
小胖子姜賀,想起那麼溫柔善良的見愁師姐,竟然走向了煉體的不歸路,就有一種崩潰的感覺。
他直勾勾地盯著扶道山人,幽幽說了這麼一句。
就這一句,就足夠噎死扶道山人了。
“見愁大師姐怎麼會遇到這麼不靠譜的師尊……”沈咎一下無力的趴在桌上,呢喃道,“剛才過來的時候,掌門還問我,要找見愁師姐去招收新弟子。萬一見愁師姐把自己煮死在屋裏,我可怎麼辦啊……崖山可怎麼辦啊……”
原本崖山難以招收女修,就是因為崖山弟子的修煉方法,普遍過於殘酷。
新入門的弟子,在經過半年的基礎修煉之後,不管男女,都要先被入門早的前輩們拎起來打一頓,打沒了脾氣再說;之後才是強度極大的真正修煉;在一名弟子入門的第二年,便需要在崖山地底的困獸場完成十場挑戰,不管輸贏……
直到完成了這一切,這一名弟子才真正算是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崖山門下。
當初也不是沒有招收過女修入門,但是大多數的女修因為難以忍受這樣高強度的修煉和戰鬥,最終退出……
於是,從此崖山落下了一個不照顧女修的惡名。
如今,這麼強大的見愁師姐,雖然是被扶道山人直接收為徒弟的,可不管是手持巨斧還是身負天盤,甚至是那驚天動地的一腳,都向整個十九洲大地之中的修士宣佈著——
我崖山的女修,也可以是這個風格,也一定可以承受住這個強度的修煉和戰鬥!
多好的一塊金字招牌啊!
即便今年不能收到合適的女修入門,至少也能拉著見愁師姐去所有人面前晃一晃,誰他娘說咱們崖山沒女修的?這就是!
只可惜……
現在的見愁師姐……
“崖山大師姐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
這一句話,不斷地回蕩在他腦海之中,讓沈咎有一種鑽到桌子底下去的衝動。
曲正風坐在旁邊,大半天沒有說話。
他慢慢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看了扶道山人一眼,彷彿想看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才道:“《人器》的煉體之法極為兇險,若非心智堅韌之人,在入沸鼎的那一刹,便會直接暈過去,身體之中的靈力便無人控制,也就無法護體,會在一開始的一個時辰內就被煮熟。”
說完,他看見扶道山人頭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曲正風的聲音淡淡地:“師父,如果你下次餓了,先同徒兒說一聲可否?”
“……”
扶道山人愣愣地看了曲正風半天,腦子轉過一個又一個的彎,才大叫起來:“你瞎說什麼呢,我才沒想煮你大師姐吃呢!”
所有人都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望著他。
“娘的,你們這都是什麼眼神?皮癢了是不是?這是不相信師父嗎?!”
扶道山人一看,簡直被這一群逆徒給氣死了。
“那是見愁丫頭自己想要煉體,跟我沒關係,《人器》的煉體之法,她早就看過了,是她選的!”
“……”
這不靠譜的師父,曲正風也不想說什麼了。
他直接從位置上起身,便朝外面走去。
沈咎一看,腦子裏各種想法一轉。
曲正風拿鼎煮人?
還是煉體?
他連忙跟著一起身:“二師兄你是不是要去找大師姐?帶我一個啊!”
說完,他已經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屋內。
這裏是崖山門下弟子們聚會的地方,就在山壁最下面兩道石梯中間。
沈咎沖出來一看,曲正風已經直直朝著山壁高處升去。
他連忙追上:“說起來,前段時間聽說二師兄你竟然主動向昆吾的吳端拔劍了,真是讓人想不到啊……那什麼,啥時候咱倆拔拔?”
曲正風側眸看了他一眼,涼涼地,沒說話。
沈咎心裏癢癢:“雖然吧,二師兄你這人出了名的心黑手狠,當初被你打得沒脾氣,但是……跟你打架就是爽快。如今你竟然主動拔劍,那一定是已經入了我拔劍派,一言不合就拔劍,還算舒坦吧?以前是師弟誤會二師兄了,但凡拔劍的都是耿直的人啊……二師兄,你還從來沒對我主動拔劍過呢,那什麼,能不能給個機會?”
被曲正風拔劍誒!
那簡直是天上下紅雨,太陽打西邊出來!
沈咎本質上與寇謙之一樣,就是個戰鬥狂,巴不得從早打到晚。
如果不是以前被曲正風虐得太慘,他肯定願意天天找他打架。
當年打架什麼架勢?
無非是曲正風叫他們出手,他們出手,根本沒有主動拔劍這一說!
崖山拔劍,尤其是同門之間拔劍,若非大奸大惡之徒,多半也是要相互掂量掂量斤兩的。像沈咎,就從來不對阿貓阿狗拔劍。
當然……
在曲正風這裏來看,能讓他拔劍的人還真不多。
所以,一聽說曲正風竟然也一步踏入“拔劍派”,沈咎心裏別提多激動了。
眼看著曲正風一語不發,半點不愛搭理自己,沈咎忍不住歎氣:“二師兄,咱們商量商量嘛,以前得罪你的話就當我沒說……”
這一次,曲正風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得罪過我……”
淡淡的聲音,透著一種冷意。
沈咎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嘴,說漏了。
曲正風倒沒跟他多計較,直接一個轉身,便落到了見愁的屋門前。
後面,扶道山人與其餘幾名弟子,也終於跟了上來。
姜賀小胖子望著這一道平靜的門,有些膽寒。
陣法隔絕了外界的干擾,也就隔絕了外界的刺探,他們無法瞭解到門內的情況。
即便是敲門,能被見愁聽到的可能性也極小。
姜賀顫著聲道:“我們要敲門嗎?”
劍癡寇謙之,也第一次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到了門上,也咕噥一句:“萬一打開門,真的看到見愁大師姐已經把自己煮死了怎麼辦?”
“啪!”
扶道山人毫不猶豫一個巴掌拍過去!
“瞎說什麼呢!”
寇謙之一下閉嘴了。
然而……
陳維山還沒閉嘴,他一副憨厚的表情,看了大門幾眼,終於想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大師姐應該是不會煮死自己的,但是如果我們進去,大師姐還沒修煉完……那大師姐穿沒穿衣服呢?”
詭異的寂靜,一下出現在了見愁的屋門口。
最終還是扶道山人反應快,又是一巴掌拍了過去:“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齷齪的東西!我們會敲門的啊!”
屋內。
空氣裏漂浮著已經漸漸變淡的藥味兒。
見愁盤坐在大鼎之中,朝著她眉心祖竅處彙聚的靈氣,已經漸漸縮小成了一條小小的細線。煉體所需要的靈氣,似乎一下減少了。
額頭上的大汗已經消失,她周身溫暖,筋骨舒展,像是把自己泡在溫水之中一樣。
巨鼎之中藥水的溫度,再也無法將她煮熟,就連藥水的藥力也變得淺淡了起來,初時如同針紮,如今卻像是輕撫。
“咕嘟嘟……”
耳邊依然有藥水滾沸的聲音,證明這一座巨鼎,依舊滾沸。
見愁緩緩地睜開了眼,看了看身周,藥水已經變成了不透明的灰色。
那一瞬間,見愁心裏有一個異常噁心的猜測……
這灰色,不是任何一種藥草留下的顏色,而是字跡身上被融掉的血肉……
她心知自己不能再看,連忙強壓著那種異樣的感覺,從巨鼎之中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從乾坤袋之中取出一缸清水,將自己清洗乾淨了,才披上了外袍。
那一瞬間的感覺,太清爽了。
見愁能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皮膚細嫩了不止一倍,手掌上因為常年勞作而生出的繭皮,也消失得一乾二淨,而皮膚的柔韌度,卻超乎想像。
每一寸的血肉,都是伴隨著靈力的淬煉而生長,比之後天淬煉的血肉更為精純。
《人器》,果真是以人為器。
修士一般開始修煉的時候,都是血肉之軀,沒有誰生來便有靈力淬煉軀體,所以在軀體上天生較弱;而《人器》之法,卻旨在將人的“肉體”洗去,利用藥草和修士身體自身的修復能力,促使它在靈力的淬煉之下心生。
於是,新出現的肉體,便擁有了一個天生強韌的基礎。
在此基礎上,進行下一步的煉體,才會有事半功倍之效。
這一趟的痛苦,也真是值了。
這煉體之法的第一層,名為金鐵之體,並非堅硬如金石,而是普通凡器金鐵,無法對身體造成傷害。
見愁想了想,從乾坤袋之中摸出了一把普通的小匕首,朝著自己掌心一劃,竟然只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白痕!
玉簡上說,第一層練成需要五日左右,其後的幾層時日倍增。
現在過去多久了?
見愁原本想算算時間,卻發現那在鼎中熬煉的過程實在太痛苦,以至於自己根本無法估算到底過去了多久……
站在原地,見愁也思索不出結果。
她乾脆地伸了個懶腰,只覺得身輕如燕,彷彿立刻就能飄起來。
此刻她血肉之中,每一寸裏面都潛藏著精純的靈力,只要她想,立刻就能發出強悍的攻擊。
境界雖然沒漲,可見愁想,實力應該又上了一層。
懶腰伸完,她走到了門前,緩緩將門拉開。
一道銀白的月光,順著打開的門縫,一下照了進來。
伴隨著月光進來的,還有一道一道的人影。
見愁愕然,抬眼一看,自己屋門口竟然站著六個人,儘管他們背光站著,看不清臉,可見愁一看他們身體的輪廓,便能知道,這就是扶道山人等師徒六個!
那一瞬間,這門口極其安靜。
曲正風的眉頭皺了一下,沒說話。
扶道山人卻是覺得心頭一顆大石頭落了地,恨不能抱著身邊的幾個徒弟大哭一場:娘的,還好沒死!
寇謙之頗為穩重,倒還沒什麼大的反應。
姜賀小胖子卻是一把撲到了陳維山的身上,大笑起來:“太好,見愁大師姐沒有把自己煮死,太好了!沒煮死!”
煮……
死……
見愁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們到底是幹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