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卑微者
早在這人進門的時候,就開始猜他身份,方才出手,其實並不是為了給那望江樓的莫長老好看,只是為了試探一下崖山這幾人的修為罷了。
只是這人一出手,陶璋便猜出了他身份。
眼見著見愁與那小胖子也一起進來了,他摸著自己的下巴,踱了兩步。
曲正風沒回答見愁的話,只一擺手:“大師姐上座。”
“……”
那一瞬間,見愁真有些懵。
曲正風手示的方向,正是左手邊最上頭的那一把椅子,與左手椅子相對的右邊,同樣有一把,應當代表了主客尊卑。
這……
怎麼能自己上去?
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抬眼一看,曲正風目光淡淡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來。
這一時,她忽然想起,自己才是崖山的大師姐。
所有要說的話,都被吞了進去,見愁遲疑了片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慢慢走了上去。
望江樓的莫長老也已經走了進來,正好在他們近處,一見這場景,也有些沒想到。
大師姐?
“這位便是最近中域之中人所傳揚天賦卓絕堪的見愁前輩吧?最近中域真是天才輩出,約莫算是英雄要從少年出了。莫遠行在此有禮。”
“莫長老客氣。”
她十三日築基且是天盤的事情,果然傳了出去?
眼瞧著莫遠行那奇異的目光,見愁忽然覺得這滋味並不怎麼好受,挺奇怪的。
作為望江樓的長老,莫遠行負責處理此事,乃是半個主人,遂也一擺手,道:“請上座。”
見愁拱手還禮,終於落座。
其餘人等也都坐下,其中曲正風坐在了見愁右手邊第一個位置上,姜賀十分自覺地坐到了曲正風下面一個位置。
原本望江樓其餘的兩位執事長老應該坐在幾人對面。
沒想到,陶璋直接走上前來一步,一腳踹翻一把椅子,扯過唯一剩下的那一把椅子,直接往自己屁股底下一塞,大喇喇地坐到了曲正風的對面。
“你!”
其餘兩人氣得吹鬍子瞪眼,可礙於崖山三人在場,竟然不好發作。
陶璋面上閃過一絲冷笑,那一隻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曲正風,竟然又開了口。
“聽說你在元嬰巔峰期已經徘徊了許久,等我算算……”陶璋裝模作樣地開始掐指頭算起來,“嘖,竟然已經有一百三十年了,這好像有點不對啊。”
有關於曲正風的修為,見愁也只是在那一日曲正風與沈咎拔劍台一戰之中,才略有所知。
現在一聽見陶璋說話,便不由得皺了眉頭。
只知道曲正風已經是元嬰期巔峰,卻不知他在元嬰期巔峰停留了多久。
因為是曲正風自己的事情,見愁也不好開口。
只是……
曲正風自己也是八風不動地坐著,半點沒有開口的意思。
望江樓那長老左右打量幾分,心裏不由得感歎這陶璋果真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真是什麼話也敢說。
哼……
不過,崖山做事,倒真是有脾氣!
三日查不出,便將這陶璋殺了回去交差。
到時候若能找到望江樓的門人,事情便解決了;若是不能找到人,殺了這陶璋也算是洩憤。
莫遠行估摸著,崖山怕是站在望江樓這邊。
誰叫陶璋此子如此狂妄?
這麼想著,莫遠行更是優哉遊哉,就坐在旁邊冷眼看戲,看陶璋蹦躂,看他怎麼得罪崖山。
眾人之中,第一個忍不住的是姜賀。
他啃著自己的手指,翻著白眼:“你一個才剛結丹的,有屁資格跟二師兄說話?連我也打不過!”
“……”
此言一出,周遭靜寂。
陶璋的臉色,終於徹底地沉了下來。
姜賀身形胖胖的,短短的,看上去就是個孩子,在翻著白眼說出“連我也打不過”的時候,真是臭屁得可以。
那種感覺,真讓人看了有一種大呼“暢快過癮”的衝動!
連坐在上面的見愁,都有一種把這小胖子摟過來親兩口的衝動!
說得真好!
她看了一眼曲正風,發現曲正風竟也是唇邊帶笑,不由得咳嗽了一聲,開口道:“我雖剛入修行不久,不過卻也知道,修行乃是看機緣和天分的事情。就如剛才陶璋道友所言,你我二人初見時,我才堪堪煉氣呢。”
誰不知道見愁是最近中域最近最熱門的兩位天才之一?
有關於她與那昆吾謝不臣的傳說,早就已經傳揚在整個中域已久,一個是十日築基,十三日後成為金丹以下第一人;一個十三日築基,雖沒成為金丹以下第一人,卻偏偏修出了世所罕見的天盤。
雖然也有人說昆吾謝不臣也有天盤,可畢竟沒得到昆吾的證實,並且這流言也不如“崖山見愁有天盤”傳得廣,因而人們只是好奇,卻並不敢確定。
可見愁的天盤,卻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如今見愁說這麼一句話,與姜賀小胖子說“連我也打不過”,乃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甚至……
即便只有築基中期,可有天盤在身的見愁,只會比小胖子更加耀眼。
可憐陶璋,不過出言諷刺了一句崖山二師兄曲正風,竟然就遭來了見愁與姜賀兩人如此兇殘的“惡語相向”,真是令人頓生同情啊!
望江樓這邊的三位長老,一坐兩立,心裏不知怎地就一口惡氣出來,舒爽多了。
原地,陶璋慢慢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了見愁,腦海之中回憶起來的,卻是當初見愁抵擋瀾淵一擊之後,明明沒什麼力氣,卻還握住了九節竹的模樣。
“見愁前輩說的是,是陶某狂妄了。既然只剩下三天,我也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畢竟在我眼前的,可是高高在上的崖山呢。”
這像是終於要開始談事了。
在經過前面一番言語較量之後,望江樓這邊也終於算是心平氣和了起來,莫遠行朝著見愁拱手。
“聽聞事情因由,崖山已經瞭解。我等將此人困住,甚至不惜與五夷宗翻臉,只是為了我望江樓兩名弟子的安危。那礁石如今已經坍塌,望江樓的人手正在外面搜查,可是一無所獲。我們想要知道,那礁石之下的一道門到底怎麼進去,這陶璋卻一問三不知,分明是想將那兩名弟子置於死地啊!”
莫遠行說著,便激動了起來。
“扶道長老既然派了三位前來,便請三位為我望江樓向此人討個說法!”
曲正風坐著,搭著眼皮,自開場時候有說過一兩句話,震住了場面之後,便再也沒什麼抬頭說話的意思,只將一張嘴閉得緊緊地。
見愁不動聲色地望了他一眼,見他依舊沒動,心裏便明白了幾分。
這真是要趕鴨子上架啊……
怎麼覺得,這一位曲“師弟”對自己有那麼幾分不大高興?
這想法只是一掠而過,見愁面上卻沒顯,如常一般開口道:“聽聞下礁石的有三名弟子,有一人活著回來。不知此人在何處?”
陶璋聞言,頓時嗤笑一聲。
“當然是被他們藏起來了。我陶璋雖作惡多端,如今卻也是金丹期的修士,沒必要殺那兩個小嘍囉,他們算什麼東西?”
言語雖輕蔑,卻也似乎在理。
只是誰也不知道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所以見愁也不敢斷定此人無辜。她只是側頭,向莫遠行看去。
莫遠行已然大怒:“胡言亂語!你出來之時,分明滿身鮮血,如今血跡未消,你怎敢狡辯?這鮮血不是旁人的,還能是你自己的不成?!”
這一句話,引得眾人都去看陶璋青袍之上的血跡。
的確是有。
舊的血跡已經是深深的褐色,不過上頭還有新鮮的血跡。
陶璋也低頭一看自己那滿身血污的衣袍,頓時笑得眯起眼睛來,一隻眼睛裏有一種難言的嘲諷。
“是啊,望江樓人多勢眾,仗勢欺人,我這滿身的鮮血,還真就是自己的。”
“你!”
莫遠行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見愁心裏猜測陶璋身上的鮮血,至少那新鮮的是他自己的,不為別的,只為行事太乖張,約莫是與莫遠行起過衝突。
這裏又偏偏是望江樓的地盤,陶璋吃些苦頭,受些委屈,約莫是必然了。
似這般雞毛蒜皮的瑣事,必然不是崖山關注的重點。
見愁思考了一下,直接挑了關鍵的問:“昔日恩怨先放一旁,陶璋道友當知道,我崖山曲正風師弟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出手,所以,見愁有幾個問題,還請陶璋道友想一想,好生回答。”
挑眉,陶璋瞧向見愁,上下打量她。
崖山崖山……
崖山的修士,就敢以築基中期的修為站在自己面前,這樣問了嗎?
側頭一看旁邊似乎漫不經心用手指摩挲著海光劍劍鞘的曲正風,陶璋心裏忽然有些憋屈。
不得不承認,這兩人是一唱一和來了,而且,自己不得不認。
要想離開這裏,只能選擇先幫助這三個來自執法長老所在的崖山門下弟子了。
陶璋倒也識趣,直接開口道:“陶某與見愁前輩也算是舊識了,崖山也不比望江樓這小人做派,陶某信得過些,必然知無不言。”
旁邊的望江樓長老只覺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臉上,真是疼得人七葷八素!
他有心想要站起來呵斥陶璋,可一看旁邊坐著的三位崖山弟子,立刻就忍住了。
站起來否認陶璋的話?
那崖山算什麼了?
莫遠行的憤怒,很快被自己強壓了下去,只是心裏憋屈,臉上也紅了一片。
陶璋看得心頭快意,臉上也終於露出了笑容來。
他再一看見愁,真覺得這一位“崖山門下”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看怎麼漂亮。
見愁心知這兩人你來我往相互地刺著對方,卻並不參與他們之間的口角,思索一下便發問:“如今最要緊的,乃是找到打開礁石下那一道門的方法。兩位望江樓弟子如今命牌未碎,證明他們應當都還活著,所以救人為先。陶璋道友應當知道下去的方法?”
“礁石都已經塌了,還說什麼門?”陶璋冷笑著,“我反正不會。”
“哦?”
見愁心思敏捷,似有所思地看了陶璋一眼,微微一笑。
“我只問那開門的方法,陶璋道友能進去,便一定能知道。所以,道友只需據實已告……否則,我等也只能認為陶璋道友只想那困在礁石之下的兩位望江樓弟子身亡,好讓一些不應該被人知道的事情埋藏於海底了。”
這……
這真是血口噴人啊!
下面的姜賀小胖子簡直目瞪口呆地看著見愁!
那一瞬間,他簡直對這一位大師姐佩服到了極點!
曲正風也不由得點了點頭。
他緩緩抬眸瞧著見愁,如今修為雖然低微,可被自己強按在了上首之後,卻很快鎮定了下來,領悟了自己的意思,並且言語之間雖不說有大家風範,卻也沒什麼差錯。
尤其是這一手……
簡直深得師尊無恥的精髓……
或許,她真能有資格成為崖山大師姐也不一定。
只有陶璋,此刻回想一下初見時候的見愁,再看看這個高高坐在上首,對著自己露出微笑的見愁,真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是他忘了,自見愁將聶小晚擋在身後,站到他面前,重新催動九節竹開始,這就是一名再合格不過的崖山弟子。
豁得出去。
崖山……
陶璋沉默了許久,看了旁邊瞪圓了眼睛,彷彿就要將自己一口吃掉的莫遠行之後,終於笑出了聲來:“看來,如今陶某想要保得自己一條小命,只有這般了。只可惜,這開啟之法,乃是我五夷宗不傳之秘,望江樓那三個小嘍囉也不過是沾了我的光,才能一起進去,我能帶他們進去,卻不一定要負責帶他們出來。”
“所以?”
見愁知道,他既然妥協了,必定有後話。
果然,陶璋的笑容變得古怪起來:“我可以為你們打開礁石下的大門,卻不能告訴你們,就這麼簡單。”
“你!欺人太甚!”
莫遠行真是對這陶璋恨得咬牙,那兩名徒兒都是他愛徒。
去礁石下探寶,原本以為會有所收穫,沒想到竟然在下面遇到了陶璋,陶璋在前,開了一道門,卻因為那一處特殊的環境沒有注意到後面有人跟隨,一起進去了。
出來的時候,就出了大事,完好歸來竟只剩下一人,著實讓莫遠行惱怒不已。
不是他陶璋對人下了毒手,會是誰?
如今還這一副不配合的態度,若不是崖山三人在此,他早就一刀剁了他!
“莫長老稍安勿躁。”
見愁已經有了想法,她看了一眼曲正風。
曲正風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於是,見愁回頭來,直接起身,對陶璋道:“既然陶璋道友肯配合,便再好不過,不如我們現在便去西海礁石處,探看一下情況,也好看看,能否讓陶璋道友有用武之地。”
陶璋一怔,隨後慢慢地笑了出來。
接著,竟然是大笑。
“有魄力!不過是個蠢主意!既然見愁前輩有言,陶璋不敢不從,這就陪你們走上一趟!”
很顯然,陶璋斷定那裏沒有他“用武之地”了。
見愁皺了眉,回看曲正風,見他也是一副思索的模樣。
曲正風低聲道:“去看了才知道。”
於是,一行人終於決定好,直接從這庭院之中出發。
陶璋倒是一點也不看低自己,直接走到了見愁的身邊來。
見愁回頭看了他一眼。
陶璋坦然道:“走在你們身邊安全些,否則我怕自己還沒到西海,便橫屍道中。”
這是在諷刺望江樓做派,見愁終於還是沒應聲。
後頭的莫遠行等三人氣得心裏發慌,卻依舊忍了,還指望著陶璋開啟大門,終究還是兩名弟子要緊。
“前面有去登天島的傳送陣,還請諸位隨我來。”
莫遠行頭前帶路。
出了水榭,依舊從湖上離開。
在經過湖邊那一片開放的蓮花時,見愁的腳步緩了緩。
來的時候,她曾看到蓮葉上有蜉蝣,如今水面上飄著一層白色的“屍體”,她伸手過去,輕輕從蓮葉上拈起了一隻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蜉蝣。
它動也不動一下,身體飽滿,卻已經死亡。
姜賀好奇地湊過來,一看,皺了眉:“都死了,大師姐你幹什麼拿著?”
“沒什麼……”
只是覺得,這情況有些奇怪。
身體飽滿,便不是昨夜死去的蜉蝣,而是今晨初生不久,便已經死去的。
興許,只是一個巧合吧。
還有事要辦,見愁慢慢將那蜉蝣放回了原處,跟著走了出去。
這一個插曲,也沒人在意,大家很快踏入了湖對岸刻畫著的一座傳送陣,光芒閃過之中,竟然已經在西海頓天島上。
“那礁石,便在登天島往西不遠,我們從這裏過去便好。”
介紹情況的,還是莫遠行。
他當先從傳送陣中走了出來,見愁也走了出來,抬頭一看,這個時候,登天島上也有不少的人,見著這一座傳送陣亮起來,不少人都轉頭看來。
張遂正在與同門師兄弟說話,忽然看大家都朝那邊看過去,不由也順著看過去。
那一瞬間,他怔了怔。
見愁與曲正風站在一起,被莫遠行引著,朝西面望去,她手中持著泛著淡淡金芒的裏外鏡,目光淡靜,隱約能看出那一日直接擋在聶小晚身邊時超乎尋常的冷靜與平靜。
如果張遂沒有記錯的話,她身邊的那個玄袍男子,正是第四重天碑第一人,崖山曾經的大師兄曲正風。
站在原地,張遂想起自己曾經問過的那一句話……
道侶?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張遂想起,曾經在登天島上,他與周狂的想法。
“興許不久之後,她的名字,也會與那曾經的許許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為流傳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個傳說……”
如今,他隔著遠遠的地方看著,只覺得,這一個預感快了。
腥咸的海風,似乎依舊是昨日的味道。
見愁有些恍惚,她聽著莫遠行的聲音,點了點頭,便四下裏忘了一眼,再看向自己右手邊不遠處的時候,她忽然怔了一下,而後笑起來。
這笑容,卻是難得的真心。
她朝著那邊走去。
曲正風與姜賀都詫然了一下,朝她看去。
“見愁師姐?”
“遇到一位故人,去打個招呼。”見愁淡淡答了一句,已經到了張遂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張師弟,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