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一夜殺心兩處同
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謝不臣終於還是慢慢抬步走了進來。
腳步很輕,近乎無聲。
返身將門合上,聲音則顯得短促。
屋內太暗。
只有窗角上有一點月光透入。
謝不臣望著那一片月光有一會兒,腦海之中,卻有無數舊事,紛至遝來。
“斬情根,斷塵緣。若要求道,須舍盡一切,汝以何證之?”
“人為肉體,為凡胎,心為七情六欲所系,難離酒色財氣。”
向著點不受黑暗的影響,朝著左邊走去,摸到了燈盞,輕輕一吹燈芯,便有一簇淺紅色的火苗在燈盞之中燃起,照得盞中燈油一片明亮。
燈火微微閃爍,照得他眸光也微微閃爍。
身影被燈火投落在地面之上,拉成一道濃黑,越是瘦削,越是顯得孤零零。
整個木屋之內,一下明亮了不少。
謝不臣又向著下一盞燈走去,一盞一盞將屋內的燈火都吹亮,於是便見滿室生輝。
只是站到最後一盞油燈前面的時候,他望著那被燒成了墨黑色的燈芯,卻忽然有些恍惚。
燈火裏,彷彿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她站在另一盞燈前面,剛剛點亮的燈火,還有些細弱,瞧著不甚明亮。
素手一翻,她將頭上簡單的銀簪拔下,用尖尖的那一頭,湊近了燈火,輕輕撥動了一下。
燈芯動了一動,火焰亮了些許。
周圍的光也亮了些。
於是,站在燈火之畔的她,身影,面龐,甚至是臉上帶著的淺笑,也都亮了起來。
“劈啪。”
燈芯之上忽然爆出個燈花,整個火焰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燈火之中的幻象,忽然便消失了個乾淨。
謝不臣站在這燈盞前面,回看由自己點亮的這一盞一盞燈,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昔時的燈火……
總有人為他點亮了,等著他歸來。
滿室冷寂。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竟將最後這一燈盞留下,並未點亮,只經過了放著書格的那一面牆……
一步一步,種種古籍從他眼前慢慢掠過。
謝不臣腦海之中卻回想起了自入十九洲以來的種種。
也不看裏面擺著的種種古籍一眼,便來到了書案前。
筆墨紙硯,一應俱在。
離開之前他已經收拾得很整齊,只是或許因為窗不曾合上,幾頁宣紙被風吹起來,散落到了地面之上。
他俯身彎腰,將之一頁一頁拾起,放到了桌面之上。
坐于案前,謝不臣鋪開了一頁宣紙,似乎想要寫什麼。
只是執筆而起,落墨之時,那舔滿了墨的毫尖,竟在紙上留下了一道顫抖的痕跡。
“……”
目光落在這彎曲的墨痕之上,他許久沒有動作。
太飽的墨,終於凝成了一滴,墜落在雪白的紙上,染汙了一片,觸目驚心。
那一瞬間,謝不臣只覺得整個心都隨之顫抖了一下。
像是這一滴墨沒有滴在紙上,而是滴在了他的心頭。
漣漪蕩漾開去,轉瞬之間已經化作了洶湧的浪濤,在他的身體之中,在他的血液深處,沖刷。
平靜的地面之下,藏了洶湧的暗流;青青的山巒當中,蘊著滾燙的岩漿。
他慢慢地,把這一管筆,擱回了筆山之上。
收回手來,謝不臣仔細地看著。
青色的血脈便在掌中蜿蜒,有控制不住的顫抖。
血液在其中滾沸,衝撞,叫囂著,想要奔湧而出……
太燙。
太沸。
讓他覺出一種近乎於燒灼的苦痛來。
謝不臣眼簾微垂,平靜地伸出手去,並指如刀,在掌心當中一劃。
刷。
一道血線頓時出現在乾淨掌心裏。
汩汩鮮血從傷處,流淌而出。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
彷彿看著帶著溫度的血,慢慢從身體之中流淌而出,能帶走那樣近乎灼心的滾燙,能帶走那種近乎炙烤的苦痛,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冷靜下來。
成為……
他熟悉的那個自己。
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失血,也許是因為那種滾燙,終於隨著鮮血流淌而出,謝不臣的臉色漸漸顯出一種蒼白來。
顫抖的手指,終於不再顫抖,靜靜地擱在一小灘鮮血裏。
似乎,它們又回到了他掌控之中。
謝不臣抬眸,右手指腹緩緩從那一道血痕之上拉過,那一道傷痕便很快地癒合,消失在他掌心之中。
只有不少殘餘的血跡。
他眼底,終於回歸到那種近乎淡漠的冷靜。
拿了旁邊擦手的綢布,謝不臣一點一點,仔細地,甚而優雅地,將粘在掌心之中的血跡,擦了個乾淨。
直到再也看不見半點鮮紅,他才慢慢收手,把綢布放在了書案之上。
窗外有細細的風吹來,撩起他垂在那寬闊肩膀上的頭髮,只吹起了發梢上的一點,帶著幾許輕柔。
目光緩緩抬起,便自然地落在了那掛在牆上的劍上。
七分魄。
烏黑的劍鞘,不反射任何一點光澤,通身透著一種冷峭之感。
“善,惡……”
做出的選擇,付出的代價。
出鞘的刀,離弦的箭。
謝不臣終究還是平靜了下來,一顆心,如一口古井。
外有明月在天,皎皎一輪。
謝不臣在屋內枯坐到了深夜,腦海之中,便浮現出橫虛真人說的那一番話來,緊抿的薄唇,忽然彎了那麼一線。
“青峰庵……”
五指張開,又緩緩收攏。
彷彿,一切都為他所知悉,一切都為他所掌控。
書案之側,翻開的書依舊在他兩年前離去時候看的那一頁。
墨字散發著幾分香息,似有那麼一點點的灰塵。
“我生只為逐鹿來……”
謝不臣嘴唇微動,近乎呢喃,慢慢收回了目光,從座中起身,走到窗前,將那一扇窗完全推開。
呼啦。
夜間的涼風一下吹卷而來,將他衣袍吹起。
身後桌案之上,沒寫的過的,寫過的紙張,一下翻飛而起,重落了滿地。
從這裏,可以遠遠看見昆吾主峰下方那一片靜湖。
孤月將自己的身影投落在湖面上,天上地下,便一下擁有了兩輪月。
謝不臣乘風而出,青色的衣袍,一下隱入山林當中,飄搖而下,一下落到了下方的湖邊。
一條木棧道從湖邊開始,朝著湖心之中延伸。
棧道的盡頭擺著一張木作的棋台,年輪的紋路依舊清晰,上面還留著昔日一盤殘棋。
緩步來到棧道盡頭,謝不臣沒看那殘棋一眼,便翻身入了湖中。
“嘩啦。”
入水時有一池碎波的聲音。
整個湖面的平靜便被打破,一湖月色被揉成了滿湖的波光,照亮了周圍的黑暗。
湖底,一柄長劍深深地刺入湖心之中。
彷彿王者,坐在孤獨的寶座上。
湖面之上的光影只有很少一部分能頭落到它身上,可天地之氣,日精月華,卻都被整個平湖彙聚到了它劍身之上。
舊劍無鞘,三尺五分。
通體玄黑,劍身之上卻鑄著近乎灰色的百二山河社稷圖,帶著一股古拙之氣,乃為上古輿圖。
長劍鈍鋒,卻自有浩蕩之意內斂其中。
謝不臣的手,從冰冷的湖水之中伸出,平靜地握住了這一把劍。
沒有任何的天地異象,湖水更無任何異動。
只有一種莫名的氣息,在他拔起此劍之時,籠罩他身。
劍名:人皇!
眼底幾許微光傾瀉而出,謝不臣望著那劍上的山河輿圖,終於還是收斂了一切的情緒,緩緩浮上了湖心。
滿身衣袍濕透,只持著那一把烏黑無光的劍,謝不臣從湖心之中走來。
舊棧道上,棋台也是舊的,顆顆圓潤的棋子擺在上面。
謝不臣原本並不在意,這是他信手自弈所留之殘局罷了,腳步一轉,便要從此處離開。
只是……
在一步邁出之後,他腦海之中,電光石火一般閃過了什麼。
謝不臣忽然停了下來,回頭朝著棋盤看去。
不一樣了。
他的目光,落在棋盤幾個角落上,微微眯了眼。
天元附近,多了幾顆棋子。
廝殺更烈。
——有人動過了這一盤棋。
而且,其棋路竟達到了以假亂真之地步。
他下棋無數,相類似的棋局更留下無數,因而在第一眼看的時候竟然不曾發現這棋盤之上比之原來竟然多了幾枚棋子。
蓋因此續棋之人的棋路,竟與他先前下棋的棋路一般無二。
一樣的狠辣果決,一樣的步步殺機!
天上月色照下。
湖面上的漣漪,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棋盤的對面,卻似坐了一個看不清面目的對手,手執棋子,一顆一顆落下,從容之間屢現殺機……
這種感覺……
謝不臣微一垂眸,竟在這瞬間提劍而起,自那木棋台當中一劍劃過!
劍光乍泄!
嘩!
鈍鋒之劍落下,竟毫無阻礙地將棋台分作兩半,黑白棋子頓時混作一片,劈裏啪啦,不少濺落在棧道之上,也濺落入了湖泊之中。
波光再次蕩漾,卻已只有——
滿湖殺機!
背對平湖而立,謝不臣未回頭看那散落滿地的棋子一眼。
手掌一翻,一把烏黑無光的劍鞘出現。
通體玄黑的的劍身之上,那山河輿圖閃爍著凜冽的寒光,卻在這一刻,被謝不臣一寸一寸,還劍入鞘。
寒光一寸,又隱沒一寸。
可飄蕩在空氣之中的殺意,卻陡然濃重了起來。
十世人皇,一世不臣。
該殺,則殺!
青袍染深,如同墨色,他轉身而去,漸漸隱入影影綽綽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見。
九頭江江灣之內,茂林嘉樹,莽莽一片。
月華照落,整個昆吾主峰之上,一片的寂靜。
客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見愁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枚玉簡,回身向著門內行了一禮:“一番叨擾,多勞師太款待,天色已晚,便請師太留步吧。”
“一路當心。”
玉心師太站在門前,臉容裏帶著幾分寡淡,眼底卻有幾分慈和之色,朝著見愁微微點頭。
聶小晚便站在玉心師太身邊,巴巴望著她,似有幾分不舍。
天一亮,見愁師姐就要與眾人一同去往青峰庵隱界了,只怕又是好一陣不能看見,並且隱界兇險,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見愁見了聶小晚這般擔心的情狀,只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笑容。
她今日星夜前來,乃是思量許久之後的結果。
青峰庵隱界之行,只從今日一鶴殿上謝不臣之言描述來看,只怕兇險異常。
更不說昔日初逢聶小晚,扶道山人為解決他們的麻煩,一劍朝著內中劈去,是何等的聲勢。
他們如今一行六人,除卻謝不臣之外,再無一個知道隱界之中的情況,謝不臣殿上所言看似詳盡,可見愁又怎敢相信此人口中所言?
謝不臣殺妻證道,她便是那被殺之“妻”。
橫虛真人親去人間孤島,收了謝不臣為徒,又當真不知自己身份嗎?
如此安排昔日夫妻今日死仇的兩人,同路而行……
說不包藏禍心?
見愁不信。
謝不臣一人知道隱界的情況,要為他們引路,便相當於要他們將半條性命交到謝不臣的手中。
見愁是死過一次的人,又怎敢再被人算計第二次?
從殿中回來之後,見愁心思百轉,終於還是叫住了包括陸香冷在內的其餘幾人,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如花公子,夏侯赦,左流,陸香冷。
除卻一個左流最近不知道怎麼心不在焉之外,其餘三個哪個不是聰明絕頂之輩?
沒有誰願意被人攥在手裏,處處受制。
更何況,一鶴殿上,謝不臣言語之間透露給人的感覺,已經足夠令人警惕。
他們相識於小會之上,儘管關係不一定很好,卻比與謝不臣要熟識很多。
這種情況下,一個不相熟的人掌握著隱界的所有情況,又如何叫人信任?
所以,在見愁說出自己的打算之後,其餘人等無不同意。
於是,今夜見愁便拜訪了玉心師太並聶小晚兩人,請他們聯繫了已經歸於派中的張遂與周狂,盡數隱界之中的種種見聞,並且收回了一張他們所到之處的隱界地圖。
直到這個時候,見愁才發現,她的擔心竟全然應驗——
謝不臣殿上所言,果真有所保留!
對比兩人對隱界之中見聞的敍述,有七八成能對上,其餘因為選擇的道路不同,所以有所差別。
但就在這七八成的相同之上,聶小晚遇到了好幾處兇險,在謝不臣的敍述之中卻都被三言兩語帶過,其餘的兇險卻說得很是詳盡。
由此可見,他的略述,並非巧合。
謝不臣智計之深,縱使初見她死而復生,心緒有所震動,只怕也會下意識地規避掉一切對自己不利之事。
便如同一鶴殿上之所言,真真假假……
如不是見愁早對他起了殺心,既不願意受他掣肘,更不願意失去先機,今日找了聶小晚問詢隱界情況,誰又知道他在對橫虛真人說話之時,竟也有所隱瞞?
心中種種念頭劃過,見愁臉上依舊一派平靜。
她別了玉心師太與聶小晚兩人,便要從臺階之上走下。
只是才到了下方庭院當中,背後玉心師太忽然開口:“見愁小友。”
見愁腳步一停,回轉身來:“玉心師太?”
“雖不與小友熟識,卻覺有緣。臨別,但請小友抬頭一望。”
玉心師太站在屋前,笑了一笑,也不說更多,便將門扉掩上。
見愁微怔,看了那門扉一會兒,站在原地,慢慢將頭抬起。
不知何時,月色已隱沒。
天際烏雲一片,飄飛在深藍色的夜空裏,將皎潔的月遮了,許久也不曾顯露出來。
整個昆吾滿山,都被藏在它投落的陰影當中。
眉頭緊皺,見愁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她偽裝雖好,可如今滿面平靜之下,只有滿腹的算計,滿腔的殺機……
玉心師太這般人,明心見性,自能見常人所不能見。
只是……
殺機有什麼不好?
夜風拂面,清涼裏有一種刻骨的寒意。
見愁背著手,手指摩挲著那有些冰涼的玉簡,走在冷風裏,慢慢往回行去。
出來之時,屋內並未點燈。
見愁順著臺階,站到了屋門口,手指搭在門扇的雕花上,只覺得像是放在了一塊燒紅的火炭上……
微一垂眸,她將門推開,入了屋內。
在此住了已有數十日,見愁對屋內的擺設已是一清二楚,只是……
她並未燃燈。
窗扇緊閉,沒有一絲光從縫隙之中透入。
屋內屋外,同是一片深重的黑暗。
而黑暗,於她而言,是可以安心的所在。
指尖冰冷,眉心滾燙!
她抬手,指尖在眉心一觸,厚重而猙獰的鬼斧,便在掌中。
一枚一枚惡鬼的圖紋,似乎與這黑暗融為一體,格外模糊。
見愁看不見它們,只知道,在她掌心五指所握之處,起起伏伏,凹凸不平的鑄紋,無比清晰,像是烙印在她掌心之中一樣,灼燙,且血脈相連。
“當。”
輕輕地一聲響。
見愁立在圓桌之旁,慢慢將沉重的巨斧,放在了圓桌之上,又將左手之中那一枚玉簡,緩緩擱在巨斧旁側。
外面的月已漸漸斜了,整個昆吾都在一片霜白之中,只有她屋內,依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枯坐良久。
身體僵硬,擱在桌面之上的手臂在她動作之時,有些微微的發麻,見愁終於緩緩將掌心翻出,一隻小小的銀鎖,便出現在了她掌心之中。
簡單的一根紅繩,穿在其上。
長命百歲的鎖,上刻一小小的“謝”字。
銀色的表面,在昏暗之中,透不出多少光澤。
它太小,太小……
若不是攥緊了,讓它烙印入自己掌心,見愁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它也太沉,太沉……
彷彿要她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能不顫抖一下,平靜地將它放在桌面之上,放在這巨大而猙獰的鬼斧旁邊。
細細的紅繩微有捲曲,柔軟地貼落在桌面上。
從來沒有一刻,意識與身體剝離得如此清晰,一者冰冷,一者滾沸。
“青峰庵……”
一劍穿心過,埋於斷崖風水龍穴中,從此魂魄不全,半生不死。
見愁看著自己白皙乾淨的手掌,便將五指微微一攏,四道細細的銀光,很快聚在她掌心之中。
“隱界風水甚好,該是個葬人的好地方……”
話音落時,四道銀色的毫光,便從窗縫之中飛出,一瞬融入了外面吹拂的夜風之中,向著四個方向投去。
南面客房靠水,臨窗有小湖。
如花公子一腿放平,一腿微屈,竟坐在那窗沿之上,繡滿繁花的衣襟垂落在窗櫺之上,手裏捏了一把描繪百花的紙扇,意態慵懶優容,身影倒映在湖面之上,一時雅到了極致。
一陣風吹來,他眉睫一顫,便隨手用紙扇探入風中,再收回之時,已有一縷銀光在扇面之上直立。
眉頭微微一挑,如花公子笑了一聲:“看來是有結果了……”
東面客房近山,開窗入眼便是外面莽莽的原野。
左流仔細地思索著自己在是非因果門中的遭遇,照舊是不明白。不過這不妨礙他繼續自己的研究……
“換掉此簿的材質,若能以人氣息或者精血為引,當可製作類似的幻身……”
口中呢喃,左流飛快地倒出了自己乾坤袋中的東西,尋找著合適的材質。
呼啦。
風吹來,一下“嘩啦啦”地翻動著放在桌面之上的那一本藍皮簿子。
左流一下抬起頭來,“咦”了一聲,並指入風中,夾出一線絲毫銀光,於是白日裏見愁師姐所言,又在耳邊回蕩。
手指微微用力,左流碾碎了這一枚銀光。
西面客房建在懸崖邊,推窗所見,便是萬丈深淵。
深淵下有刺骨的寒風,如刀一樣吹拂而上。
夏侯赦站在窗前,也站在這凜冽的風中,暗紅色的衣袍獵獵飛舞,他的目光則停在高高懸掛著的那一輪霜月之上。
厚重的烏雲來了許久,終於又漸漸移開。
皎潔的月色,重新從烏雲之側綻放,整個懸崖崖壁之上,一片的雪白,像是打了一層秋霜。
一道風信藏在風中,從他耳畔吹拂而過。
只是夏侯赦並未取出風信。
於是,這一道風並不離開,只在屋中環繞,吹拂……
昆吾後山,山腹之中。
地心之中湧出的炎火,不斷地炙烤著六耳丹爐的底部,讓它變得通紅。
幾道靈光被變幻的手訣打出,烙印在丹爐之上,精確地調動著丹爐的溫度。
有隱約的藥香,浮動在炎熱的空氣之中。
此處是昆吾丹堂之所在,陸香冷借了一間煉丹室來用。
天一亮便要出發,但願這一爐九裏松能順利煉成……
她眉尖若蹙,依舊兩靨含輕愁,唯有那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她蒼白的臉頰上,似乎多了幾分血色。
一道地底來的焚風忽然吹拂而上,陸香冷微微一怔,已是察覺了隱藏於風中的那一道風信。
遲疑片刻,她終究還是伸手取出。
風信碾碎,一片銀光交織在炙熱的虛空之中,很快有無數的資訊,湧入她腦海……
這一刻,陸香冷唇邊終於露出了微微的苦澀。
其餘人或恐沒有目睹今日刀兵場上,那昆吾崖山最優秀之二人刀兵相見的場面,可她卻清楚極了。
謝不臣果真如見愁所推斷,隱瞞了部分於青峰庵隱界有關之事,偏偏此人還是他們引路之人……
這青峰庵隱界一行,到底又會怎樣?
她一貫心思敏捷而剔透,這一刻竟也只覺得眼前是一片重重的迷霧,一切都看不分明。
天上月已斜。
遠處的九頭江流淌不息,喧囂在無數人的夢鄉裏。
天將盡,夜將明。
窗外有黎明之後的薄光透入。
見愁枯坐了一夜,直到此刻,才起身為自己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長袍,月白的底色上,盤著精緻的銀線繡紋,卻有著最冰冷的觸感。
乾淨的銅盆之中放著乾淨的清水。
見愁以水濯面,又慢慢用乾淨的巾帕擦著指縫之中殘留的水跡。
動作冷靜,甚而冷酷。
像是將上刑台斬人的劊子手,總要在出發之前,將一切打整妥當,衣袍整潔,雙手乾淨。
水跡一點點消失,見愁緩緩直起了身。
滿頭青絲鋪落在身後,鋪落在那衣袍冰冷的銀色雲雷紋之上。
如瀑。
她推門而出,屋內已無鬼斧銀鎖蹤跡,只有玉簡,被她勾在指間。
屋外殘夜將盡。
露重霜寒,行走間沾濕了見愁的衣袂。
她順著山道而下,踩著漸明的天光,終於看見了站在山前的四個人。
如花公子執扇慵懶地倚在老樹樹幹之上;左流擺弄著自己新制的一本摺子,滿眼喜愛與得色;夏侯赦如挺直的一柄劍,面無表情站在稍遠的地方;陸香冷螓首低垂,凝神翻閱著一本老舊的古籍。
在腳步聲傳來的那一刻,四個人都在一片靜默當中轉過頭來,看向了她。
見愁款步,走入了四人之中。
如花公子與陸香冷都對著她遞了個眼神,微微一笑,左流擠眉弄眼,夏侯赦則無情無感地看了她一眼。
沒有人說話。
也不需要說話。
謝不臣是個聰明人,可此處也沒一盞省油的燈。
這一刻,似有一種難言的默契,縈繞在了五人的身周。
她與眾人一道,望向了遠處。
東方升起的光明,驅走了黑暗,陰陽分割了晨與夜,但見那光暗的交界線,從昆吾山頭開始,向著西方漸漸推移,整個目之所見的山河,很快被籠罩入一片朗朗昭昭之中。
見愁掐著玉簡,負手而立,手指根根如玉,乾淨不染半點塵埃。
站在眾人之中,她已隱隱為首。
微微濕潤的月白衣袍,為這黎明的風揚起,銀色雲雷紋,被明亮的天光一照,流淌著冰冷的光華,竟有一種諸邪難犯的浩然與莊嚴。
天明,拔劍出鞘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