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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第166章
第166章 今日拔劍

  聽到“故友”這兩字,見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島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稱為蜉蝣所化,後在西海之上駕鯤而去,身份來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卻不知,對方使露珠墜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為何來?

  此人修為極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於她不利,估計早便動手,也不用擺什麼所謂的“鴻門宴”。

  所以,見愁聞得對方邀請,倒也沒有拒絕,只一步邁出,便已經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將那魚提起來,順手摘掉斗笠,露出滿頭烏黑的發來。

  他抬眼瞧見見愁,倒好像是認識了她許久一樣,隨口便道:“小船簡陋,請坐。”

  待客之道,還真是夠撿漏的。

  只是見愁也不拘,隨意坐下來了,看著從身邊流過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魚簍裏那一條黑魚上。

  這魚瞧著通體烏黑,跟普通魚沒什麼兩樣,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魚簍裏,慢吞吞喘氣,眼看眼看就要斷氣一樣。

  “有魚為何還需垂釣?”

  “有魚?”

  傅朝生並指如刀,將手中那一條肥美鱸魚開膛破肚,正在收拾間,聞得此言,眼神一轉,便順著她目光所對的方向看去。

  黑魚。

  是鯤。

  這一瞬間,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這一條魚嗎?”

  “……”

  黑魚默默在竹簍裏翻了個身,把白白的魚眼藏了起來。

  興許是覺得傅朝生眼神有那麼一點奇怪,也或許是覺得這一條黑魚有那麼一點奇怪,見愁思索了片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著他。

  淺青色的古舊長袍,照舊籠在他身上,不過此刻卻被不知哪里來的舊蓑衣遮了個嚴實,只能看見隱約的花紋。

  那顏色,像是岩縫裏長出來的青苔。

  這種感覺著實奇妙。

  那時她還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還不曾進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經是左三千小會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著傅朝生還算乾淨俐落的動作,見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任由晨霧吹拂著自己的面頰,遠處天邊只餘下小月的輪廓,照亮她的已經是天光。

  “嘩啦。”

  水聲輕輕響動。

  打整乾淨的魚已經被傅朝生緩緩放入了鍋中。

  開至蟹眼的水,便將鱸魚魚身淹沒,鍋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進去。

  見愁於是一笑,卻沒說話。

  坐在她對面的傅朝生,眼底閃過什麼,似藏有歲月變幻,對她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麼?”

  若只想喝魚湯,是沒必要往裏頭扔香料的。

  曾有那麼一些日子,燉魚湯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覺間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門之中重曆的那些記憶,見愁畢竟與蜉蝣不熟,所以並不言明,只道:“西海驚鴻一瞥後,曾收到你來信。只是見愁不知,‘故友’二字,所從何來?”

  這問題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著對面的見愁,想起這兩三年來在人世間的種種見聞,卻發現他在人世間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樣。縱使是在人間孤島當國師、逼死張湯之時,也不曾遇到一個與她同樣的女人。

  或恐,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於“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聞道而生。”

  他手指從斗笠上幾根冒出來的利刺上慢慢劃過去,那聲音說不出到底是年輕還是蒼老,只有著那麼帶了三分嘲諷的慨歎。

  “我聞故友之道而生。”

  聞道而生。

  見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續道:“生而遇道友,敘話三兩句,于故友而言,不過三五刻,萍水相逢一過客而已;於朝生而言,則已小半生,相識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隻普通的蜉蝣,當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見愁約略明白了些許。

  傅朝生撿過爐邊不知何處尋來的一根乾柴,“啪”一聲折斷了,投入爐中,眨眼便見著那火舌將乾柴舔紅。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來極為清晰。

  見愁卻忽然覺得有幾分耳熟:“這是……”

  “這是故友昔日聞我之道。我後來去人間孤島,發現這是《道經》所載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帶了笑,下一句卻轉而道,“想來,這不是故友之道,也並非我之道。”

  書卷之中常有聖人論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書卷而論。

  只有極少數人,能將書卷之“道”與修行之道結合。

  道行於足下,卻不在書卷中。

  聞道而生,或許的確是因見愁而起,也或許只是一個機緣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麼模樣。

  又折一乾柴入鍋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見愁一笑:“尚不知,道為何物。”

  沒準兒出竅就死。

  這句話竟來得乾脆俐落。

  傅朝生這才想起凡人的修為似乎需要日積月累,便忽然沒說話了。

  空氣裏開始飄蕩著魚湯的香味兒。

  不知何時,船已開始順江飄下,穿破濃重的霧氣,卻將兩岸被秋色染得絢爛的樹林與遠處的山巒,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開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頭風景,又瞧了一眼高處的雲海廣場,最終將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魚湯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卻不知他日‘果’在何處。”

  “魚湯好了。”

  見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奇異,隨後只順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時,那滾滾江水,竟然已經被他握在掌中,成為兩隻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細看時,水流尚在流動,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紋,奇妙至極。

  用這一隻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鍋中湯,傅朝生遞給了見愁。

  見愁接過碗來,只覺觸手生涼,端著碗,竟似能感覺到江水流淌的波紋,感受到浪濤鼓動的脈搏,彷彿有與整條江心神相連的錯覺。

  他抽的不僅是江水,乃是江脈、江魂!

  瞳孔微縮,見愁眼底藏了幾分忌憚。

  魚湯在江水之碗中,散發著有些過濃的香料味道。

  她端著,卻沒喝,只問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蜉蝣君拂曉引我來此,總不會只為了喝這一碗魚湯吧?”

  “自然不是。”

  魚湯不過先前於是非因果門上所見,隨手一試罷了。

  傅朝生自問不是那般有閒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時候無聊。

  見愁既已明問,他也不繞彎子,只開門見山道:“我來借宙目。”

  “……”

  手抖了那麼一下,碗中的魚湯也蕩起了波紋。

  比目魚修行有成後,便有宇宙雙目,可觀四方上下,古往今來。

  魚目墳中,見愁的確得了此物。

  只是當時魚目墳關閉,此人又從何知曉?

  見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緒,只將魚湯慢慢地吹涼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蓋住了魚本身的鮮味兒,萬幸這一條鱸魚甚為肥美,材質挽救了這一鍋魚湯。

  只是……

  暴殄天物。

  心裏莫名地冒出這個念頭來,幾小口魚湯,慢慢便被飲盡了,見愁重抬起頭來:“宙目我有。不過,這一個‘借’字,我也曾對人說過。”

  不久前她曾強“借”顧青眉接天臺印一用,到底是“借”還是“搶”,只有她自己心裏明白。

  強盜作風,她也算深諳。

  如今傅朝生說借就借,未免說得太輕鬆了些。

  倒是傅朝生並沒有什麼異樣表情,也不覺見愁這話不很客氣。

  他只笑:“那故友借嗎?”

  “……”

  見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麼感覺。

  她盯著那盛著那沒了魚湯的湯碗許久,終是吐出了一個字:“借。”

  一字落地,魚簍裏的黑魚翻了個身,無神的魚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朝著火爐兩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過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幾分莫測,打量著見愁。

  見愁卻將湯碗慢慢朝著九頭江一放,只一瞬間,湯碗便化作了嘩嘩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見。

  她直了身來,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魚目便在指間。

  略略將之轉了一圈,見愁還是扔給了傅朝生。

  輕巧地接過,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卻忽然覺得面前的見愁,已成為一團迷霧:“我有宇目,只差宙目。你不問我借去何用?”

  “總歸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想也知道,這人乃是蜉蝣,修為亦有幾分詭異之處,見愁暫時無意蹚這渾水,只當什麼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許……

  是有那麼一點點寡淡得奇怪的知交之誼?

  當然,也可能是覺得不借也得借。

  見愁並未解釋很多。

  傅朝生卻沒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卻不能觀他在意的古往今來,更無法窺知蜉蝣一族運命何在,所以這一枚“宙目”,他原勢在必得。

  只是,得來太過容易。

  周圍的濃霧,已漸漸有些消散。

  正東方已有一縷刺目的光從地底投出,於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漸漸在濃霧裏有了輪廓。

  傅朝生道:“他日當還此宙目。”

  見愁並未在意,卻將頭抬起,望著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烏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帶了幾分意味悠長的深邃,她微微眯了眼,斂了眼底那乍現的一線寒光,心底卻已澎湃著另一番情緒。

  從火已熄的爐旁起身,見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麼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於她而言以久違了的“故人”,是否會準時回到昆吾?

  見愁唇邊掛了笑,只對傅朝生道一聲:“非我族類,不善烹煮。你燉的魚湯,並不好喝。”

  話音落,她人已一步邁過被霧攔住的滿江波濤,回到了江岸之上,只循著方才的來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後,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著那一枚宙目,卻沒了言語。

  遠遠看著江岸,見愁並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當中。

  天邊燦爛的紅光,已經照樣下來,江上江水也被鋪上了一層紅並著一層金,連霧氣的顏色,也都變得濃烈起來。

  層林染盡,秋意已漸蕭瑟。

  魚簍裏的黑魚轉了轉眼珠:“於他們人而言,生我者父母,你不該說‘生我者故友’。”

  “有區別?”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當然是冒犯了。

  黑魚歎了口氣,滄桑道:“非我族類,難以交流。”

  接著,整條魚脊背一用力,魚尾一撐,竟然直接“咕咚”一聲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沒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籠罩在重重迷霧當中的主峰,終於將宙目收起。

  呼啦。

  一陣風吹來,江上忽然空蕩蕩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沒了影子,原處唯有一片枯黃的樹葉,飄蕩在江面之上,隨著波濤遠去,漸漸遠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見愁腳步算得上輕快,一路拾級而上,剛上了山腰,已經見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圍亭台廊榭之間,隱隱開始有人聲夾雜在鳥語蟲聲之間。

  此刻天才剛放亮,這些人卻已經在做早課,進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頂梁的大派,當真也算是名不虛傳。

  在昆吾之上待得幾日,見愁對昆吾也算有了幾分瞭解,一路想著,看著,她整個人看上去與往日沒有任何異樣。

  也許,只是眼底的神光有那麼幾分畢露,似一點難以收斂的鋒芒。

  前方道中有一平臺,一紅衣少女站在道中,正抬頭對站在前方的白袍男子說著什麼。

  見愁人行山道中,抬頭便瞧見了。

  白袍男子,人在道中,也有一種卓絕之姿,乃是昆吾白骨龍劍吳端,她認得;紅衣少女的背影瞧著也眼熟,她略略一想,便知道那是聶小晚了。

  前不久小會結束,各大門派差不多都已經離開了。

  聶小晚應當跟隨師門長輩離開,如今卻出現在這裏?

  見愁心下好奇,走了上去。

  吳端聽著聶小晚的話,微微點了點頭,正想說自己回頭便去幫她找見愁,沒料想剛抬起眼睛來,竟看見見愁從山下順著山道上來,一時詫異,又一時驚喜。

  兩手一拱,吳端笑道:“見愁師姐這一大早地,怎地從下面來?”

  “吳師弟也挺早,我早起心情不錯,看昆吾風光甚好,便下去散了個步。”

  面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來,半點沒有四溢的殺機。

  見愁隨口寒暄了兩句。

  吳端沒聽出異樣,也沒懷疑什麼。

  他一看聶小晚,只道:“見愁師姐來得正好,無妄齋聶小晚師妹與師姐乃是舊識,今日隨同玉心師太重入昆吾與師尊說些小事,她有事正要找師姐呢。”

  聶小晚順勢一拜,臉上是帶著幾分靦腆的笑意:“小晚拜見見愁師姐。”

  “好了,你不嫌煩,我也翻了。”

  見愁走上前去,拉了她一把,叫她起了身,也不站在原地說話,只順勢往前走去。

  “是有什麼要緊事?”

  遠遠地,前頭似乎傳來刀兵相接的聲音,雜著一些人的呼喝之聲。

  吳端也不說話,只跟著見愁走,卻用帶著幾分探尋的目光看著聶小晚。

  據他方才言語之間的一二試探來看,這件事當與剪燭派舊事有關。

  果然,聶小晚走在見愁右手邊,似乎有些遲疑,不過還是開口道:“前些日剪燭派之事已了,本該塵埃落定。其中許藍兒經脈俱廢,據聞形同廢人,故而燭心在去雲海廣場之時不曾帶上她一起。也因此,她逃過一劫。”

  是了。

  還有個許藍兒。

  見愁走著,已經看見了前面發出刀兵之聲的地方,原來是一大塊平地,上有不少昆吾弟子在上頭演練劍法,一片熱鬧。

  “小晚師妹有打算?”

  “許藍兒心腸歹毒,她活一日,我等俱不安寧。縱使經脈俱廢,也不能讓人放心。”

  聶小晚怕後面的話說出來,叫人覺得自己惡毒。

  可除惡務盡,斬草不除根,又有什麼用?

  所以思量片刻,她道:“小晚已知她就在昆吾附近,想尋她蹤跡出來,以絕後患。”

  說完,她帶了幾分小心翼翼看著見愁。

  見愁是個心很良善之人,這一點知道的人不少。

  吳端也清楚。

  所以他也很好奇此刻見愁的反應。

  見愁已經停住了腳步,目光從正在交手的昆吾弟子們身上移回來,落到聶小晚的身上。

  聶小晚眨了眨眼,巴巴看著她。

  這一瞬,見愁一下笑出聲來:“你在怕什麼?怕我覺得你惡毒?”

  “不會嗎?”

  聶小晚有些詫異。

  見愁有些無奈,終於還是沒忍住,摸了她頭一下:“若以此論,我要比你惡毒得多。”

  吳端頓時看她。

  見愁卻也不解釋,只道一聲“想做就去做沒什麼不好”,許藍兒雖身懷《不足寶典》,可對經脈盡廢的人而言,卻無什麼用處。

  甚至……

  這可能會是個殺身之禍。

  只要查到許藍兒人在何處,將消息一散佈,這十九洲恐怕多的是心懷不軌之輩追殺於她,不差聶小晚這一個。

  這也是她原本的打算,只對同門師弟沈咎說過,壞事已由這一位四師弟歡天喜地親手操辦去了。

  聶小晚其實也不明白,不過只要知道見愁是支持她的,便已經圓滿了。

  她笑了一笑,見見愁停下腳步,頓時好奇:“見愁師姐想幹什麼?”

  “有些好奇罷了。”

  見愁還在看那些演武場上人,眾人練的多半是同一招式,起劍,揮劍,落劍,自有一派行雲流水風範。

  吳端見狀道:“此乃我昆吾三十六刀兵場之一,為門中弟子日常演武之用。眼下這刀兵場上練劍的,都是才入門不久的新弟子,練的是本門劍式基礎,喚作碧山河星劍,只有劍招。”

  “碧山河星劍?”

  雖只有劍招,可見愁看著,卻品出了幾分味道來。

  說來,這十九洲大地上,雖有千百種刀兵,奇形怪狀,可到底是用劍的居多。

  其中尤以昆吾崖山兩頂級宗門為甚。

  不過昆吾的劍勝在一個“繁”字,崖山的劍卻以“險”字聞名,以至於有“崖山一劍,橫絕天下”的美名。

  吳端背手,看著場中這不知算是自己師弟還是師侄的弟子們揮劍,卻是見多了,臉上一派平靜。

  “見愁師姐似乎頗有興趣?”

  “是有些興趣,劍招雖簡單,卻有點味道在內。”見愁點了點頭。

  “味道?”吳端看她一眼,只道,“這一套劍招我幾百年前也曾練過,當時沒覺出什麼味道來,直至我練出了第一道劍意,喚醒了白骨龍劍,才算品出一二真意。見愁師姐一眼能看出味道,興許於劍之一道頗有天賦,不如拿把劍比劃比劃試試?”

  比劃比劃試試?

  見愁道:“無妨?”

  偷師可是大罪。

  吳端一笑:“無妨的。碧山河星劍在昆吾太過普通,九頭江灣境內便是連林間樵夫、江上漁人都能比劃一二。”

  所以昆吾弟子,竟都是從這平平無奇的劍招開始學起的嗎?

  見愁了然了幾分,卻又搖搖頭:“只可惜我用斧頭,無劍。”

  不過說完,她便忽然看向了吳端,眼底閃爍著一點點的微光,唇邊掛笑:“昔日西海一會,吳端師兄之白骨龍劍,如今可還好?”

  西海上,吳端曾與曲正風一戰,慘敗收場。

  白骨龍劍為其重創,曾有過一道裂縫。

  一說起這個,吳端臉上露出幾分難言的複雜來,只一抬手,帶鞘之劍已在掌中,遞向見愁:“此劍可借見愁師姐一試。”

  見愁說那話便是為了借劍,見吳端如此大方,倒也不客氣,只道一聲“謝過”,便將劍接到手中。

  劍鞘雪白,似為貝母所制,觸手光滑又溫涼。

  手把劍柄,見愁眼底帶著幾分驚歎,慢慢朝外拔,因白骨龍劍乃是以龍骨煉製,所以出鞘時並無傾瀉之寒光,只有幾許森然的冷白。

  劍身處那一道裂痕,已經很淡,幾乎要消失不見。

  想來,這兩年來,吳端已將此劍養得差不多了。

  元嬰期修士所駕馭的寶劍啊。

  在那劍尖也從劍鞘出來的瞬間,見愁微微眯了眼,手挽了道劍花,又看一眼刀兵場,回頭道:“我去試試。”

  說完,她便向著場中走去。

  不少昆吾弟子見她走進來,都帶了幾分詫異。

  吳端心知見愁是“偷師”去的,只站在場邊喝道:“都不專心練劍,這是要幹什麼!”

  所有人頓時跟老鼠見了貓一樣,齊齊重新開始練劍。

  站在場邊吳端的身邊,聶小晚暗暗咋舌。

  吳端解釋道:“新弟子入門,不教訓不老實。”

  況且他乃橫虛真人座下的真傳弟子,地位高於其餘普通弟子,時常有教導下面普通弟子與後輩的事,隨意喝他們兩句還是不成問題的。

  見愁已提著白骨龍劍,走在練劍人群當中,目光之中的興趣大增。

  偶有見劍招不錯的,她便停下來仔細看,腦海之中,那一招一式便很快清晰了起來。

  論偷師,她是行家裏手,旁人難以企及。

  吳端與聶小晚便站在外面看,只覺這場面有些奇妙。

  “呼——”

  半空中隱約有兩道破空之聲傳來。

  聶小晚沒聽見,只專心看著場中見愁,只見她已漸漸沒入那一群昆吾弟子之中,若非她一路看著,只怕已尋不著人影。

  吳端已是元嬰後期的修士,感知極為靈敏,幾乎在那兩道破空的毫光朝著這處來的同時,便轉頭看去。

  朝陽下,天際雪白的層雲被來的兩人衝開了一條淺藍色的線。

  兩道光芒,一清一紫,先後落在了近處。

  一者乃是白月谷藥女陸香冷,穿著那一身白衣,在重新落到昆吾地面之上的時候,眼底似乎略過幾分複雜;另一者,卻是謝不臣。

  青袍一襲,帶著遠山的墨色,眉峰微冷,籠著幾分陡峭的霜寒。

  明明滿身儒雅之氣,似乎聞得見那身上的墨香書韻,可卻給人一種疏淡之感。

  他從道上而來,循著舊路往上走。

  吳端見了他,先是眉頭狠狠一皺,想起昔日江上一戰來——

  他向來是不大待見這一位十三師弟的。

  只是他天賦卓絕,最得師尊喜愛,又曾以學自二師兄岳河的江流劍意,與自己在劍意之上對戰,還略有勝之,實在讓吳端覺得心裏不很舒坦。

  只是如今青峰庵隱界之行在即,眾人也都等他回來,吳端頓了一頓,便走了上去。

  “謝師弟,總算是回來了。”

  “吳師兄。”

  謝不臣見了吳端,倒波瀾不驚,面上淡淡。

  陸香冷稍稍落後兩步,微有清冷之色,朝吳端一頷首:“吳師兄。”

  “陸師妹也一起來,再好不過。”

  早從師尊處聽聞陸香冷道遇謝不臣,醫者仁心,順手治了謝不臣傷勢之事,所以才在路上耽擱了些許時日。

  吳端心底沒什麼驚訝,臉上有笑,卻未達眼底。

  “正好見愁師姐也在,稍待片刻,我叫了她一起,便去一鶴殿拜見師尊。”

  說完,吳端便轉身向著刀兵場那邊走去。

  陸香冷聽得“見愁”二字,眼底亮了一下,一怔,又隨之微笑起來,難得帶了幾分暖意。

  謝不臣則慢慢掀了眼簾,在抬步跟上吳端腳步的同時,向著吳端所走的方向看去。

  正前方,站著一名紅衣女子,身量纖細。

  聽見背後動靜,她轉過頭來,跟吳端說了兩句話,露出幾分驚訝的神色來。

  於是,謝不臣一下瞧見了,微圓的臉盤子,下頜已經有些尖,顯出少女抽條時候的狀態來,微有些靦腆與天真模樣,眼底是掩不住的聰慧。

  只是……

  不是她。

  那人已被他一劍穿了滾燙胸膛,他還記得軟的身,熱的血。

  人死不能複生。

  的確正如他在天碑上所見之時所想,只是同名之人罷了。

  微微眨了眨眼,謝不臣垂了下眼眸,已將刹那間的一切情緒斂盡,只餘下滿身的無情無感,近乎淡漠又近乎冷漠地站在原地。

  只是,下一刻……

  “見愁師姐。”

  那紅衣女子與吳端說完了話,便向著刀兵場上看去,在看見某個身影之時,便歡喜地大叫了一聲。

  “……”

  見、愁師姐?

  在聽見這一聲歡喜的叫喊的時候,謝不臣忽然意識道:她不是那個“見愁”!

  抬眸看去,這一瞬間,他身形終於僵在原地,動也不能動一下。

  刀兵場上,一道月白的身影,手持著白骨龍劍,臉上掛著幾分笑意,從眾多昆吾弟子之中走出來。

  昔日粗糙的素衣褪去,換了簡單卻不失精細的月白長袍,穩重中有多了幾分飄逸,平和裏藏著幾分難掩的鋒芒。

  眉和眼,都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只有那言笑間的神態,能讓人窺見一點往日的痕跡……

  見愁原是朝著聶小晚與吳端行去,可只往前走了兩步,她眼角餘光卻瞥見了旁人。

  一道……

  幾乎刻進了骨血之中,恨得發狂的身影!

  他與往日相比,似乎沒有任何的改變。

  青袍一卷,眉目依舊,還是那個撐著傘,從雨幕之中走出,輕輕將傘靠在門旁的書生!

  依舊……

  是那個近乎漠然地,一劍穿透了她心,葬了她與她腹中孩兒性命的謝無名!

  滔天殺意,醞釀已久,忽如實質,終究壓之不住。

  見愁站在原地,身上氣息霎時間已變過了三兩輪,竟難以抑制地一笑。

  吳端眉頭一皺,瞬間已覺出了不對:“見愁師姐!”

  只可惜……

  遲了!

  見愁眉目之間一片冰冷,只當不曾看見朝著自己劈手砍來的吳端,手腕一震,白骨龍劍已乍起!

  一道骨龍虛影,霎時從劍身之上騰躍而出。

  劍氣縱橫,骨龍咆哮在劍氣之中,朝著謝不臣轟然斬去!

  “你命,可還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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