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我心無妖魔
因果道君徹底愣住了。
是非因果門內,多少人困囿於此,不得真門而出?
如今竟然叫她聽說這樣的一句話。
謝不臣的身影,已經化作了無盡業火之中的一部分,再也分不清到底哪個是他,哪個是業火。
也或許,他便是見愁的業火。
而她就被業火包裹,似乎難以掙脫,只有那一雙眼眸,像是早已經看穿了世事的變幻,波瀾不驚,喜怒不定。
虛空之中隱約露出一點翠色的輪廓。
見愁的目光,便移了過去。
那一瞬間,因果道君看見了見愁的笑容。
無盡的業火頓時小了,漸漸退去,重新凝聚成江面之上的點點漁火。
一艘小小的行船,也重新出現在了見愁的腳下。
只是這場景之中沒有了謝不臣。
“咳咳……”
船篷之中,隱約出現了幾聲咳嗽,壓抑著,又像是人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發出。
見愁站在陳舊的船上,冷淡地看著船內。
可就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卻有一道身影從她身體之中走出,像是另一個她,忽然從她站的位置走了出去,臉上帶了幾分憂心和焦急,很快進入了船篷之中。
船篷裏有一個側臥的身影,蜷縮在狹小的空間之中。
略帶著幾分潮氣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軀,謝不臣蒼白的臉色在一片昏暗之中也如此明顯。
清雋的眉緊皺,人並沒有醒,只是咳嗽。
“見愁”蹲了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眼底便露出了幾分隱忍的淚意。
“還在燒……”
得去取清水來,這樣燒下去不是辦法。
她一下就想要撤回手離開,沒想到,卻被一隻忽然伸出來的手握緊,滾燙的掌心,一下灼得她再也動不了。
緊閉的雙目張開了,疲憊和病弱之感並未消散去,只是眼底有一點點的笑意。
他一用力將她拽回來,讓她朝著自己跌倒過來。
“見愁……”
呢喃聲。
“你……”
見愁被他抱在懷裏,他尖尖的下巴,卻擱在了她溫暖的頸窩上,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謝不臣臉頰上滾燙的溫度,像是一隻火爐抱著她一樣。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沉沉地搭下了眼皮,像是什麼也不知道了。
見愁就站在船外面,而另一個她,就像是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樣,開始忙碌了起來。
慢慢撥開了謝不臣的手,她起身來,走到外面從水壺裏取了乾淨的水來,擰了濕的綢巾搭在他額頭上,守了整整半夜,見得他燒退了,才在黎明時分撐了船篙,朝著不遠處的漁船靠去。
一家一家地問,她用身上微薄的積蓄換取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些還算是活泛的鮮魚,一些破舊的鍋碗瓢盆,被她一一洗淨了,打理乾淨,仔細地熬了一鍋不算很精緻的魚湯。
分明也是一身虛弱疲憊,可她也不過只嘗了魚湯兩口,便端進了船篷。
……
分明一俗世生活的場景。
昆吾上空,圍觀的人們,都有些不明白。
她在照顧誰?又為什麼要照顧?
這是崖山大師姐踏入修行路之前的經歷嗎?
……
疑問不但沒有減少,甚至越發多了起來。
旁側的吳端,已經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第一眼便覺得熟悉。
而在那男子將手探入江水之中的時候,一幅畫面便從吳端腦海之中奔湧而出——
那是在九頭江的江心之上,謝不臣抽江流為劍!
還能是誰?
還能有誰?
吳端已經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可又不敢確定:沒有人知道六扇是非因果門之中發生的到底是什麼事,可能是過去,也可能是將來……
懷疑又不敢確定,吳端終於還是忍不住,將目光投向還站在諸天大殿臺階之上的橫虛真人。
一道電光,忽然由遠而近,劈啪作響,一下朝著橫虛真人飛來。
周圍頓時有不少人驚訝地看了過來。
雷信。
扶道山人瞥了一眼,臉色如常:“你們昆吾的弟子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竟然敢對你發雷信,真是嫌命長……”
附近有昆吾長老聽見,忍不住對扶道山人翻了個白眼。
也不知當初是誰把雷信發到了諸天大殿上,險些炸翻天。
現在還有臉說別人!
橫虛真人自己倒是並不介意,只是將手中那小小的電蛇一碾,霎時間雷信成形。
一封書信的內容,於是了然於心。
只是……
在看完之後,他的臉色卻忍不住沉了下來,帶著一種霜寒的凝重。
與此同時,天邊竟然飛來了密密麻麻的雷信。
場面壯闊!
因為左三千小會的舉行,整個中域各大門派的掌門和長老,幾乎都在此處,此刻無數的雷信,分別飛向了不同的人,有的早,有的晚。
只在碾開雷信的瞬間,無數人面色大變!
中域中等宗門剪燭派被屠戮大半,生者寥寥!
仗劍行兇者,崖山,曲正風!
一時之間,整個雲海廣場上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餘人等為這場面所駭,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人群之中,一名一身白衣的修士,不由得沉思了起來。
他眉宇之間帶著幾分英挺之意,又給人一種陽剛之感。
右眉染著幾許灰白,正是見愁等人之前在飛天鎮偶遇的北域修士裴潛。
眼見得周遭震悚,紛紛議論了起來。
他凝神細聽一會兒,便見所有人似乎都若有若無地看向扶道山人,心中便有了猜測。
唉……
中域竟是這樣一個是非之地。
裴潛思索片刻,悄無聲息地向著四周看去,便瞧見了不遠處聚在一起的崖山弟子。
手一翻,一隻乾坤袋便已經被他勾在指間。
身形一閃,他化作了一道風,向著那邊還在談笑之中的崖山眾人而去。
崖山戚長老之子戚少風,看著前面的情況,也疑惑地眨了眨眼。
顏沉沙站在他身邊,手中把弄著那一柄簫,也是眉頭緊皺,正待說話,前面一道殘影忽然卷了過來:“什麼人!”
他一聲斷喝,便要出手。
沒想到,那一道影子,竟然只是從戚少風身邊一晃,便飄然而去。
“咦?”
戚少風有些怔忡,只覺得自己手中像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竟然是一隻乾坤袋,看上去平平無奇,普普通通,不過袋口系緊,卻沒有任何的神識印記,竟是無主之物。
“這是什麼?”
他疑惑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打開看看。
顏沉沙早已經沒了人影,顯然追著那一道殘影而去。
只是……
某個角落,正注視著六扇是非因果門的唐不夜,也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眼底閃過一道精芒,霎時間回首看去,而後毫不猶豫縱身一躍!
半年多的找尋,沒想到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不是叛徒裴潛,又是何人?
唐不夜頓時一陣冷笑,再顧不上看什麼熱鬧,直接化作了一道弧線,投向遠處……
此刻,正西方的大門之上,那一片近乎遼闊的瓜田場景,忽然消失。
巨門之上,光華一陣閃爍。
依舊身穿獸皮短褂,赤著腳,小金竟然從那巨門之中走了出來。
一枚巨大的西瓜的虛影,也緩緩從巨門的這一側浮現出來,並且隨著小金踏出的腳步,慢慢凝實,而後竟然猛地從門上一拔,竟然憑空出現在了小金頭頂兩丈高的地方。
那是一隻……
巨大的西瓜,上面竟然還有兩隻眼睛,一張小小的嘴巴!
“靠,那是什麼?”
“難道這是他的幻身?”
“我的老娘啊,這不會是西瓜精吧……”
……
整個昆吾之上,氣氛原本有些詭異的沉重,可在這大西瓜出現的一瞬間,便有修煉已久的長老嘴角狂抽,腦子裏有再複雜的念頭,這會兒也消失了個一乾二淨!
小金也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頭頂的大西瓜。
只有眼睛和嘴巴,卻沒有手腳。
“天啊……好大的西瓜……”
那巨大的“西瓜精”,在半空之中轉過碩大的身子,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
“呸!”
嘴唇一歪,嘴巴一張。
撲哧撲哧!
一蓬黑色的西瓜子竟然從那巨口之中噴吐而出,暴雨一樣落到了小金的身上,頓時砸得他哇哇大叫起來!
“媽呀!好可怕!”
小金萬萬沒想到可愛的大西瓜竟然會變成這樣,再仔細一看,那大西瓜眼睛一錯,竟然又朝著自己看來。
那一瞬間,他後背寒毛都豎了起來,怪叫了一聲,毫不猶豫開始了逃命!
大西瓜一轉身,便追著他去了。
“……”
“……”
昆吾之上,無數人慢慢將難以言喻的目光轉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險些被雞腿給噎著,再一看,連橫虛真人都看向了自己。
他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眼珠子朝天轉了轉,咳嗽著解釋道:“這個……想必是他平日吃多了西瓜,所以頭頂上這個西瓜精幻身,是他的報應吧……”
這也行?
不少人簡直被他這樣的解釋氣得眼前一黑。
第一個從門中走出的人啊,幻身居然是一隻大西瓜,不知道其他人……
一時之間,頓時有人為還在門內的五人擔心了起來。
正東方,見愁那一扇是非因果門內。
小船順江而下,一路走了很遠。
一個“見愁”在船上,另一個她,永遠冷眼旁觀。
在逃命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曾因為盤纏用盡,“見愁”當掉了自己身上僅有的首飾,還有老夫人送的玉佩,也曾為了幾粒米,去沿岸的漁家幫忙,學會了織網,甚至自己捕魚。
她也曾與沿江的販夫走卒鬥智鬥勇,從鹽幫的小混混手裏拿到治病需要的藥材,也曾一把剪子橫在自己脖子上,逼退覬覦的登徒浪子……
……
似乎一切都不是白費。
因為一切似乎都有了完滿的結果。
謝不臣終於還是醒了。
他帶著她,很快找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那裏還有沒被謝家牽連的人,他改名易姓,與她成親,一切似乎都平靜了下來……
有著一棵大榕樹的村子,被人們稱為古榕村。
樹上掛著一條又一條新新舊舊的紅繩、紅布或者紅綢,還有一些小小祈福的小福包,整棵榕樹綠蔭濃密,點點的紅被風吹起,飄蕩起來,帶著一種安寧又樸素的祥和。
“見愁”站在樹下,用難得喜樂的目光,望著這一棵老樹。
細細的和風吹拂著她的臉頰,被枝椏切碎的陽光,鋪在地面上,也鋪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充滿了寧靜與溫和。
就是這裏了吧?
她把雙手合十起來,像是這天地間最普通的善男信女一樣,在禱告什麼。
謝不臣就站在她的身邊,帶著一身跋涉的風塵,也抬首而望。
只是,沒有人看見他那一時難言的眼神。
同樣在這一棵樹下,見愁也抬首而望。
滿樹枝椏。
一條又一條的紅綢,是無數人美好的願望。
“把你那一把銀鎖也掛上去吧。”
離開村子的時候,路過這一棵老樹,扶道山人如是說。
這一刻,心念微微閃動。
見愁又覺像是回到了過去。
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一樣,站在樹下,雙手還合十著的“見愁”,忽然朝著她站的位置轉過頭來。
於是……
她的過去,她的如今,四目相對。
過去的那個她,眼底帶了幾分迷惑,幾分驚訝。
腳步向前一邁,她似乎便要向她走來。
見愁一下想起了方才在船上的時候,從她身體裏走出去的那個“她”。
眼見著她一步步走來,似乎就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見愁忽然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棄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
“刷。”
在她驚訝的目光之中,見愁拔了鬼斧出來,朝著身前一劃。
平坦的地面頓時被劃開一道巨大的裂痕,如同楚河漢界一樣分明。
這一瞬,身在昆吾之上的所有人,全數毛骨悚然。
割裂過去!
鴻溝,天塹。
裂縫逐漸擴大。
村莊頓時被割裂為兩半。
今日的見愁站在這頭,昔日的見愁站在那頭。
她凝視著她,她也凝視著她。
一個的眼神裏帶著不解與疑惑,一個的眼神裏只有冷漠與平靜。
一個一襲素衣,身無墜飾,帶著滿心對生活的期待和嚮往,美好得讓人捨不得打破;一個一身月白,手中持著猙獰的巨斧,一顆心已漸如止水。
……
素淡的唇,緩緩勾起。
在昔日之見愁的凝視之下,今日之見愁轉身而去,一身雲淡,一身風輕。
隔著鴻溝,昔日的她只能遙遙注目,卻再也難以跨過。
小山村的道路,一如既往地樸素。
可在見愁轉身跨出第一步的瞬間,腳下的長路,忽然變成了一封鋪開的巨大陳舊竹簡,一枚又一枚用刻刀劃下的文字,隨著她邁開的腳步,慢慢在她腳下生成,記載著她走過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空白,竹簡上還一個字沒有。
就像是近在眼前的未來,等待著她的腳步,等待著她的書寫。
……
無數無數的畫面,走馬燈一樣出現在這竹簡長道的兩旁,很快地閃爍而去。
是小山村的大榕樹,是雨中孤獨的新墳,是倒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墓碑……
是青峰庵隱界門外亂竄的光芒,是扶道山人持劍而立的身影,是茫無際涯的西海剪影……
是聶小晚緊握住她的手,是陶璋蒙著的一隻眼,是張遂背著的帶鞘長劍,是寒夜裏飛舞的蜉蝣……
是西海之畔九座厚重的天碑,是崖山長長的索道,是無數崖山同門的面龐……
也有無盡的聲音在她耳邊閃過。
見愁一步步走去,也就慢慢能看清了,站在盡頭的那一道深碧的身影,因果道君那模糊的面容,依舊不清晰,臉上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笑意,注視著她。
“娘。”
奶聲奶氣的一聲喊,帶著無限的天真與懵懂,忽然出現在了見愁的身後。
用刻刀鐫刻下的文字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團光,很快就變成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望著前方行去的見愁的身影,眼神裏是無盡的渴盼。
“娘,娘……”
他跌跌撞撞地朝著見愁跑去,並且伸出自己的手,似乎想要牽住娘親的手。
這一瞬間,見愁眼底忽然出現了幾分潮意。
留?
走?
一閃念的掙扎,那小孩子終於跑了上來,開心地用小手拉住了見愁的一根手指:“娘!”
是孩子的聲音,軟糯,香甜。
是孩子的手掌,柔柔軟軟的一片,讓人捨不得掙扎開,生怕傷了他的存在。
這感覺,是如此地陌生,以至於見愁一時之間恍惚了起來。
那小手拽著她的小指,有些無力。
一根紅繩纏了兩圈,系在他的手腕上,下面還掛著一把小小的銀鎖,輕輕晃動。
那一瞬間,見愁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回過頭去。
可是——
怎能回首?
怎敢回首?
那是她已斬斷的過去,無法回首的昔日。
霎時,淚如雨下。
她心裏像是有千把刀在劃,卻只將雙眼一閉,掙開了那幾乎沒有什麼力量的小手,大步地向前去。
空白的竹簡之上,新的文字出現,鐫刻下了新的篇章。
背後,卻是一聲顫抖一聲無助的哭喊。
“娘,娘……”
“娘親不要我了……”
“等等,等等……”
“娘——”
“哇嗚嗚嗚……”
……
像是忽然摔倒在地,然後便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的心,在這哭聲響起的一刻,忽然麻木了起來。
因果道君的一聲歎息,穿過了這似乎沒有盡頭的竹簡長道,落入了見愁的耳中。
“你的血,是冷的麼?”
見愁沒有回答,臉上淚痕未消,她只抬手擦了個乾乾淨淨。
冷?
不,她身體裏流動的血,一片滾燙,灼得她快要邁不出步伐,走不完這腳下漫長的路了。
見她不答話,因果道君又開口:“那是你孩子,你的骨肉,你都不回頭看上一眼嗎?”
“道君有逆轉生死、倒推輪回之力嗎?”
見愁抬首望著她。
“……”
忽然沉默,過了好久,因果道君才答:“沒有。”
“所以無盡的幻象,又怎值得我回看一眼?”
見愁低低的呢喃了一聲,似乎要用這樣的一句話說服自己。
若真有那麼一日,叫她窺見了真正的希望,自當為之瘋狂。
可如今……
何苦用過去羈絆自己?
“該有的仇,該有的恨,我一樣不少。只是我心裏,並沒有這一路上,諸般鬼怪妖魔。”
過去的她依舊站在時光鴻溝的另一頭,無法跨過這恐怖的天塹。
她用一種莫名的目光注視著不斷前行的她,似乎是祝福,又似乎是禱告,還有一種深切的憐憫,不知到底是憐憫她,還是憐憫自己。
於是,長道之上,忽然出現了一座新的大門。
因果道君便站在這門前,看著逐漸走近的她,忽然想起的只有那一句:道君從何處來的誤解,竟以為我是個懦夫?
她不是懦夫,是個英雄。
見愁已來到門前。
在因果道君的注視下,她看向了這一座巨門,彷彿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原本暗淡烏光的大門,忽然一變,一半化作冰冷的純黑,一半發出燦爛的金芒。
因果道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的世界,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
斬盡過去,分割了今昔。
她的世界,只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