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且放遊魚去
像是整個頭頂的天空,都變成了一片巨大的紅蓮蓮池,金色的印符發出熾烈的光芒,照耀著,閃爍著,襯得那一片天宮越發巍峨。
所有撕開的、還在不斷擴大的裂縫,竟然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一層淡淡的金光,附著在了裂縫的邊緣。
隨即,奇跡發生了。
像是被人用刀劃出的一道又一道口子,開始逐漸地合攏,像是為那金光治癒,牽扯,開始癒合;
開裂地大地重新震動起來,生長起來,斷裂之處重新拼合在一起;
所有漫延的大水,都在最後地時刻裏,隱沒入了地面之下……
一切都在改變,變得更好。
沒有了淹沒腳背的大澤之水,沒有了那些恐怖的裂痕,也沒有了隨時會將人吞沒地湍流,只有那從水面之下出露地廢墟,殘破地陣法,浸泡之後鬆軟又濕潤的泥土……
靈獸群中,一隻小鹿敏銳地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有些結巴地開了口:“成、成功了!”
這樣顫抖的,細碎地聲音,在這一瞬間,終於打破了寂靜!
迷宮外層,立時響起了一片的歡呼!
“成功了!”
“太好了,隱界沒事了,隱界沒事了!”
“大明印好了!”
“鯉君他成功了!”
……
近乎沸騰。
就連老龜與銀狐,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只有小松鼠,還傻傻地站在原地。
眼前那阻攔了它許久的薄紅光幕,在大明印被重新按在天宮底部的瞬間,與漫天紅蓮開遍相對,幾乎同時消失。
沒了?
“嘰嘰嘰嘰!”
小松鼠一下激動起來,連忙抬高了腦袋,望著正東的方向!
鯉君!
鯉君!
是的,鯉君他成功了!
面前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阻攔,小松鼠幾乎只是愣了一下,便瘋狂又興奮地撒開了自己四條小短腿,賣力地朝著東方跑去!
“嘰嘰嘰嘰!”
它知道錦鯉池的位置,它知道鯉君在哪里!
它現在就想要看見他!
原地,無數歡騰的靈獸,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他們也可以看見鯉君了!
於是,他們紛紛興奮起來,飛快地奔過了已經出露的陸地,一路暢通無阻地向著東面而去……
※
畫卷內,錦鯉池中。
赤如火的紅袍,已經只剩下左手袖口處還有那麼一點點淺淡的紅色,就像是在白底的衣袍之上袖的唯一一圈紅色花紋一樣。
鯉君依舊站在原來站的位置。
水流從他身邊淌過,卻不能讓他為之晃動分毫。
虛空之中的紅線,縮回了他袖口,貼服成了那一道繡紋;虛空之中直立著的翠色蓮花莖梗,卻在垂落的瞬間,轟然崩散,化作一道一道幽暗的綠氣,被空氣稀釋,徹底消失……
唯有天際的紅蓮,還在盛開。
火紅地,像是在燃燒。
它燒得整個天邊都燙了起來。
一枚淡金色的印符,重新出現在了天宮的底部,無數蓮花的虛影托著天宮,久久未曾散去。
只是……
鯉君再也感覺不到那熟悉的氣息了。
魚與蓮,是天生的羈絆和陪伴。
他與它都不過是不語上人筆下之物,賴著那或深碧或薄紅的顏色,吸取了天地之中的精華,塑成了妖身。
從他出現在這世間的一刻起,紅蓮便陪伴在他身邊。
它的修為不如他,甚至都無法化為人形。
可它總是這樣陪伴著他。
魚戲蓮畔,是不做聲的默契,是安靜至極的守候。
他們的知交之誼,這天地間,唯有蓮葉知曉,唯有池水知曉。
業火紅蓮,一逝,纏綿三日乃去。
它已經逝去,卻還要在這天際留下三日的光影,讓所有見過之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將它的痕跡抹去。
鯉君的眼角,忽然有些濕潤。
望著那紅蓮,望著那金色的大明印,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紅線抽走,就像是他整個的顏色都被抽走,看上去好像透明,就要隱隱消散在這天地間。
這一刻,就連向來很是魯莽的左流,都像是感覺到了空氣之中浮動的那一股氣息,緊緊地閉上了嘴巴,不敢多言一句。
他們都是聰明人,哪里還不明白剛才的鯉君做了什麼?
看似簡單的一切,在他做來,已經是無比吃力。
見愁看向了他。
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險些沒有站住,就要重新跌入水中去。
眾人差點沒忍住就要上去扶他了,他卻又站住了。
目光一轉,鯉君看向眾人,那兩眼珠還是烏黑的一片,依舊似有水在瞳孔周圍流淌。
“天宮乃是上人聚沙成塔所建,乃是鎮守整個隱界的所在。如今大明印已成,靜湖水重鋪於天穹,隱界至少又能保得百年無虞……”
他聲音頓了頓,似乎覺得“百年”二字很是可笑。
見愁卻皺了眉頭:“隱界與大天地的聯繫已經斷掉,即便是保得隱界百年無虞,可……”
那些靈獸們怎麼辦?
難道就在這隱界之中孤獨終老,甚至連個埋骨之地也沒有嗎?
“隱界之中原本有聚靈之陣,咳咳……只是進來探尋《九曲河圖》之秘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大陣便被漸漸破壞。”
鯉君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自嘲地輕歎了一聲。
“所以,我其實並不喜歡外來的不速之客,包括一開始的你們。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們會來到此地,甚至助了隱界……”
見愁與謝不臣有仇,看起來都像是不死不能休的那一種,可在隱界開始崩毀的情況下,她卻選擇了不殺謝不臣,只為那一枚大明印。
其餘幾人也都不是昔日他遇到的那些來探隱界的利慾薰心之輩……
即便如謝不臣者,不也帶來了大明印嗎?
面前是一片蓮葉和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蓮,鯉君看著這兩者,只道:“來者是客,上人實則是個好客之人。如今身無長物可贈,便只有這一株蓮了……”
他咳嗽兩聲,又伸出手去,將那一片寬大的蓮葉連著蓮梗摘下,遞給站在最邊緣的陸香冷。
“業火紅蓮的蓮葉,可入藥。”
陸香冷微怔,有些反應不過來。
按理說無功不受祿,可在抬眸注視著鯉君的那一刹那,卻偏偏為那眼底從未有一絲簡單的溫柔所觸動。
這是鯉君給他們的“禮”。
正如他自己所言,身無長物,也唯有這一株伴他生長的蓮可以贈與了。
時日無多,甚至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往後漫長的時光裏,他不會再陪伴在它們的身邊……
業火紅蓮,蓮中至貴者第三。
根莖,花朵,還是蓮葉,可入藥,可煉丹,也可煉器,更不用說,眼前這一株蓮,乃是不語上人以彩筆劃之?
與其落入那些不知是何居心的人手中,不如給了自己瞧得順眼的人。
如此,九泉之下,興許能更安心一些。
那一片蓮葉,終於還是放到了陸香冷的手中。
她鄭重地躬了身,想說此物她一定用來治病救人,可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什麼聲音。
一切的言語,在此時此刻都顯得蒼白。
蓮花乃是畫中的一部分,隨後,鯉君輕輕一伸手,摘了那一朵蓮花,只輕輕一彈指,便有一片濃豔的光影從蓮花之上飛出,落到了如花公子的袖口。
他贈如花公子的,乃是蓮之影。
在剝離了影子之後,蓮花變得越發真實起來。
鯉君輕輕地伸手,指尖在花骨朵上一點,那花苞竟然應聲綻開,七片蓮瓣脫落下來,被他贈給了夏侯赦。
餘在鯉君手中的,是那一柄玉如意一樣帶著莖梗的蓮蓬。
蒼翠,堅硬,又隱隱蘊含著一股清新之意。
裏面應該還有九顆蓮子。
鯉君伸手一遞,便將這連著莖梗的蓮蓬,遞給了左流。
到此刻,鯉君身前已經沒有一物。
兩朵蓮花沒了,蓮葉也沒了。
他只緩緩地俯身下去,手指觸摸著水面,那一瞬間,有淡淡的瑩白光芒,從水下發出。
眾人立刻看去,有些驚異。
水底的光芒有些幽微,不過又緩緩地清晰起來。
那一片瑩白的光芒慢慢浮起,竟然是一小節白玉一樣的蓮藕!
“不蔓不枝因其而生,清漣不妖因其而長,卻出污濁泥淖中,不曾見得天日幾何……這一節蓮種,便贈給你吧。”
鯉君掌中托著那一小塊蓮藕,僅有嬰兒巴掌大小,看著甚至有些雨雪可愛。
謝不臣就站在前面,聽了這一席話,卻是默不作聲。
一節蓮藕……
他伸手接過,眨了眨眼,滿身有溫潤之氣,卻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鯉君的身子又晃了幾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離他最近的見愁,分明看了個清楚:在他晃動的那一瞬,隱約有一道錦鯉的虛影在他身體之中游走,又轉瞬隱了去。
這是連化身狀態的保持,都變得極為艱難了。
莫名地,見愁心裏沉重。
鯉君卻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溫柔又和善,甚至還有那麼一種從春日暖陽般的溫暖:“你不奇怪嗎?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贈給你了。”
見愁並不介意那些。
或者說,打從一步邁入十九洲之後,她對外物便沒有什麼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業火紅蓮,在她看來似乎也不過只是一種普通的贈與。
於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蓮,只是鯉君的善意。
所以她開口道:“我想要的,自會去取,去拿,去奪,去搶,不必旁人給。”
“……”
鯉君竟然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面那個指的是曲正風了?
見愁並未否認,點了點頭。
鯉君一面向著臺階上走,一面柔和道:“你們崖山的修士,都這樣好嗎?”
好?
那還是說的曲正風。
這個麼……
見愁莫名地一笑,說了很奇妙的三個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即便是已經修行上千年的鯉君,在聽見見愁這三個字的時候,也難以從見愁那淺淡得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裏,分辨出到底“是”還是“不是”。
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邊的笑意,才深了那麼一點,轉眼卻立刻咳嗽了起來,甚至整個身子都彎折了下去,不斷地隨著咳嗽而顫抖。
“鯉君!”
見愁只覺得他氣息一陣紊亂,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決堤的河水,一瞬間無法遏制其頹勢。
眼見著那身影就要倒下,見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當把人扶住地時候,她才驚覺,這一具身體已經沒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與他同門……咳咳……”
鯉君還在咳嗽,只是整個人全數化作了透明,只有左袖那一圈深紅,格外刺目。
他抬眸來,正對上見愁那一雙淡漠之中藏著幾分悲憫的眼。
忽然就有那麼一點恍惚。
過了有一會兒,他才如歎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請你轉告他,昔日應我之事,請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見愁還是答應了。
她不知道曲正風在隱界之中到底發現了什麼,又到底答應了鯉君什麼,更不清楚曲正風行蹤何處。
可應下了就是應下了,轉告一聲約莫還是能做到地。
見她答應下來,鯉君終於笑了起來。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見了翻天印,並有奇遇,能習得此印,甚至無師自通,是我無意種下地因,今日你來,也是果。算起來,你我之間,尚有因果的緣分。”
此話不錯。
見愁沒有言語。
鯉君移開了目光,看向天際,已經化作了透明的眸子裏,倒映著天際的那一片紅蓮,照得他整個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紅。
他忽然道:“我是一隻錦鯉,卻從來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麼樣……”
生來就已在畫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宮,永遠都在等待……
這天地間最漫長的歲月,便是等待的歲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難以忍受;沒有希望的等待,又該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說著,像是找到了一個合適地傾吐物件。
“若是所有人都帶著希望,唯獨一個人心裏絕望,背負著一切地秘密……該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不語上人歸來,除了他。
因為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鯉君說著,便轉頭去看見愁。
見愁的眼底,沒有任何驚訝。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風一樣,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語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確有人飛升了,也的確是“不語上人”,可同時卻有另一個不語上人,因此殞身。
他飛升了,也沒有飛升。
他死了,卻還活著。
鯉君越發恍惚起來,可唇邊地笑容,卻越發暖和。
他問:“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見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卻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為,可如今也耗乾淨了。不過,我會化作一條真的錦鯉,忘卻這裏的一切……見愁小友,可否拜託你一件事?”鯉君笑了一聲。
壓著自己的聲音,見愁已明瞭了他意思,卻問:“想去外面,還是留在隱界?”
她竟然能猜到。
當真是很聰明的一個人,不過也很柔軟。
鯉君笑了起來,可又慢慢停下來,終究還是道:“留在這裏吧……”
留在這裏吧,這是他等待了一輩子的地方,是他所生處,是他所亡地。
縱使有千般萬般的理由,想要離開……
可……
怎麼捨得?
鯉君目光清澈,看向了見愁。
只一個眼神間的觸碰,她已明瞭他的意思.
於是,雙手朝著前方伸出,隱約間有一聲歎息傳入耳中,又漸漸消散。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鯉君,身子一晃,那原本就難以支撐的人形,頓時崩散。
一條他們有些眼熟的三丈錦鯉,便忽然騰躍到了半空之中。
很大很大,可通體卻好似透明,身上那些原本細密的紅色鱗片,此刻更是全數消失不見!
唯有左側魚鰭之上,還有那麼三分的紅。
明豔的,三分紅。
“嘩啦……”
伴隨著它騰越而起的姿態,虛空中彷彿也傳來了水聲。
巨大的錦鯉猛然縱身一躍,巨大的透明魚尾,彷彿一片漣漪一樣,劃破整個虛空,朝著見愁掌中投去!
那一瞬間,像是被巨大的魚尾給拍碎了一樣,周遭世界,不管亭臺樓閣,還是回廊碧湖,如同被巨浪與暴風席捲一樣,全數崩潰!
像是一瓢水,潑到了一幅名畫之上。
霎時間,墨蹟暈染開去,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
錦鯉池中水,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猛地瘋漲起來,竟然像是洪水倒灌一樣,瘋狂地朝著周圍沖刷。
那一瞬間,所有染汙的墨蹟,都被洪水吞沒。
眾人,連著見愁,都還來不及反應,竟然被就被這恐怖的洪水一卷,沖出了畫卷之外!
眾人連忙穩住身形,慌忙地回頭一看:大門依舊助理,周遭的大澤之水已經退去,露出了一片平地和廢墟,唯有那從大門畫卷之中瘋狂沖刷出來的水流,化作了一條大河,向著低窪的遠方,奔流而去。
那一瞬間,見愁明白了什麼。
“啪。”
輕輕地一聲響。
一條寸許長的小錦鯉,就這麼落在了見愁的掌心。
沒有了三丈的巨大身軀,也沒有了熾烈的紅色,只有這樣透明的,小小的身體……
渾身上下,僅有左側魚鰭,還有些幾分鮮豔的紅,如同印記。
見愁兩手捧著這一條似初生初生的魚。
那一瞬間,眼底有些發熱。
恍惚而且僵硬。
背後那鑲嵌在門內的畫卷,一片髒汙,墨蹟暈染成一塊,已經看不出原來所畫之物,更看不出裏面曾有過一尾錦鯉。
那小小的錦鯉,在見愁手中顫動著,近乎懵懂地看著她。
像是過了很久,也像是只過去了一個瞬息,見愁耳邊回蕩起那個聲音:“留在這裏吧……”
在它化作一隻小錦鯉的時候,所有的前塵往事便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個乾淨。
外面的世界,如此廣闊。
它明知不語上人已經殞身,飛升的不過是心魔,卻依舊不願離開此地。
何必?
何苦?
又為何執著?
這是天地間有情的眾生,為七情六欲所苦的眾生,窮極一生也無法逃脫的眾生……
難怪人總說大道無情。
有情者,實在痛苦。
正如這一隻錦鯉,背負了一切的秘密。
見愁回想起隱界之中那些對真相一無所知的靈獸,只覺得心裏沉甸甸地,像是壓了一塊石頭。
也許,在鯉君看來,不知道,留有那麼一線的希望,即便是讓他們痛恨——
也總好過,徹底絕望吧?
見愁恍惚間想了很多,又像是什麼都沒廂。
她眨了眨眼,終於邁步出去。
整個隱界,都在變化,眼前的這一條從畫中流淌出的大河,如此湍急。
她只俯身,將雙手浸入了渾濁的河水之中。
“嘩啦……”
一朵不大的浪花瞬間拍了過來,冰冷極了,一下就將她掌心的小小的錦鯉卷走,打了個旋。
小錦鯉隨著那一朵旋兒輕輕地轉了一圈,像是看了見愁一眼。
然後,它輕輕地甩了個尾巴,在這污濁的水中,劃開一條幾乎看不見的波痕,霎時間,隨水流而去,消失不見。
從此,世上再無鯉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