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七分瓶滿
深不可測。
千般念頭自心底劃過,萬般想法在腦海飄蕩,終究只化作了這麼虛虛的四個字。
見愁是不怎麼看得透腳底下這一座陣法。
釋天造化陣,乃是由八位閻君一同佈置,用以陣封陰陽交界,想也知道不是什麼簡單的東西。
這一位書房舊主,能以一人之力堪破不說,竟然還重新佈置了出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過於此吧?
見愁平復著自己的心境,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了出來,才勉強能空出一點腦子思考問題。
若這釋天造化陣是真……
那一切對她來說,都可迎刃而解了。
地面上簡簡單單乾乾淨淨的一片,見愁看了一眼,直接翻開了自己之前看到的一頁。
因為方才受到的震撼太大,所以此刻她的手指難免有幾分顫抖。
見愁看了,忍不住緊了緊五指,暗自苦笑:“自己這心境上的修為,到底還是不到火候啊。”
不過,在這情況面前,能保持鎮定的,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來。
先前已經翻閱過,見愁很清楚自己之前看到哪里,現在隨手便翻到了。
仔細看那圖案。
一筆一劃,一分一毫,雖然簡單,可的確與她在地面上瞧見的一模一樣。
當真是釋天造化陣不成?
這一頁上除卻這圖案,便再也沒有更多解釋說明的文字。
既然已經出現了,那就不可能這麼簡單只是畫一個圖在這裏。
見愁屏住呼吸,又往後翻了一頁,霎時間大喜過望——
“此陣由八殿閻君布與第十八層地獄之底,陰陽界交匯之處,分隔陰陽,阻斷兩界,內氣不流於外,外神不侵于內,玄奧莫測。”
“鑽而研之,變化萬方,興之所至,恰竊得轉生池水數缸,篆於書房,以護此水。”
“……”
真是有本事,夠任性嗎?
見愁看了這寥寥幾字,當真有種一把把這書按到這一位“強人”臉上的衝動。
不過,轉生池水……
竟是此人“竊得”,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轉生池水,自然是在轉生池內。
人入六道輪回,需投入轉生池,被此水洗去身上所有前塵印記,如同一張白紙般重獲新生,再次出生時,便是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的嬰兒了。
無緣無故,竊取轉生池水?
總不會是為了養這三枝梅吧?
見愁越想,越覺得疑惑重重。
她搖了搖頭,將疑惑都暫且放下,繼續往後看去。
這一位果真沒叫她失望。
在自陳這陣法過往之後,便是一頁連著一頁的研究,從每個陣法的細節開始,到每個半圓的功用,無一遺漏。
不過,在看完之後,見愁也知道自己對此人有所誤會。
“釋天造化陣”,越是大,便越是耗費力氣,更考驗對陣法的掌控力,一個一兩丈大小的陣法,是難以與幾乎覆蓋整個極域惡土下方的陣法相比的。
此人在此書之中推測,即便是八位閻君一同佈置,只怕也在此陣法之上耗費掉整整十年。
並且,必得要經歷長時間的閉關,才能彌補消耗。
想來在陰陽界戰之中,極域雖然獲勝,只怕也大受損害。
為了防止出意外,或者避免新的戰爭,才佈置了這一陣法,杜絕新的戰爭出現。
釋天造化陣,就像是一道堅厚的壁壘,讓他們獨掌輪回,卻還能不受修士的侵擾……
見愁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起來。
她想起了崖山外,索道下,河灘上,那靜靜立著的崖山千修墳塚……
釋天造化陣如此厲害,佈置在這書房之中的,其實只是一個縮小版,並且已經經過了改變,並沒有對人的攻擊之效,只有防守。
所以,在見愁之前去接觸此陣的時候,才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相應地,此陣的開解之法,也已經寫在了書頁上。
以此法開解陣法,將有半刻時間,取出下方所藏的“轉生池水”,隨後,陣法會自動重新恢復。
想必這陣法乃是書房主人佈置,用以日常防護的。
他自己留的轉生池水不少,每次取用,因而此陣可以恢復。
見愁對這陣法的種種佈置細節,有些似懂非懂,畢竟境界不到,只是這暫時解開的辦法卻很簡單。
她略略思索一番,憑著對陣法不俗的見解,倒也有了一點別樣的領悟。
到了這裏,她已經算是萬事俱備,只差開啟陣法了。
這一頁在交代完了開陣之法後,也已經結束。
為防萬一,見愁多翻了一頁,生怕還有什麼漏掉。
不過沒想到,後面的確沒什麼與陣法有關的內容了,卻獨獨記載了一則猜測,而且還是針對佈置陣法的八位閻君的。
此人說,八位閻君的修為,至高者應當已經在第九境“通天”,最低者也有第七境“返虛”巔峰。
極域與十九洲在境界上,乃是殊途同歸。
過了第六境界,後面的三層都是“返虛”“有界”“通天”。
八位閻君都是整個極域之中頂尖的存在,做出這樣的判斷倒沒有什麼問題。
只是……
眼下這書本上的字跡,乃是第一種字跡,粗粗判斷也該是四百餘年前留下,當時既然已經有了“通天”境的大能,按著道理,豈不是過不多時就可以飛升的人物?
見愁想到這裏,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自己以前都沒關注過的問題:極域的鬼修,可以飛升嗎?
她來極域的時間不長,卻也算不上是很短。
若有飛升傳聞,早該像是十九洲上古今古之交的三位大能飛升一樣,世所傳揚。
沒道理,自己半點也聽不到啊。
眉頭不由得又皺得緊了一點。
見愁忽然相,回頭再撿到陳廷硯等人,可以打聽一下,不過現在麼——
自然是轉生池水重要。
到現在,見愁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
她翻找過了這書房之中數不清的書籍,甚至廢寢忘食地看了這許久,經過了一路的希望和失望,又得知了陰陽界在十八層地獄,可以說是一波三折。
雖則暫時完全想不到自己要怎樣才能安然無恙地到達十八層地獄,可轉生池水到底是個好東西,先拿到了,再想這些也不遲。
於是,見愁拋開了所有的雜念,將這本還沒看完的書放在了書案上,便走到了之前那一座陣法前面。
陣法這種東西,看不懂的時候覺得困難無比,但一旦瞭解到其裏外,再看時便會有一種通透之感。
見愁第二次俯身,伸出手指,如同第一次那樣按在了地磚上。
溫度沒有任何的變化。
她虛實片刻,周身魂力,便凝聚成了一條細線,通過她指尖,探入了地面以下。
於是,那淺淡的竹青色光芒,再一次地冒出了地面。
這一次見愁早有準備,沒有像第一次那樣驚詫,動也沒動一下。
六片竹青色的半圓,泛著幽微的光芒,慢慢地鋪在了地面之上。
一道又一道玄奧的符文,在光芒下閃爍。
見愁回憶著之前書上寫的一字一句,目光在這些符文之間逡巡,最終落在了左手邊那兌位的符文上。
陣法之中有八個符文,其顏色都比竹青色略深,帶著一點墨蹟。
便是傳說之中的陣眼。
見愁看見的這一個,便是其中之一。
她手指靠近,連著指尖也被映成了一片蒼青的顏色。
在距離那符文僅有三寸的時候,一股阻力,忽然憑空生出,見愁眼前一花,便見一座三尺大小的小型陣法出現在了面前。
此刻瞭解了陣法秘密的見愁,已經不慌不忙。
雖則心裏依舊有些緊張,畢竟是第一次面對這樣頂級的陣法,可她手上的動作卻毫不含糊,如同摘星攀月一樣,在這小陣法之上連連點動,快得如掠風殘影。
“哢哢哢……”
在她手指點向陣法的時候,竟有一聲連著一聲的脆響。
指法越是迅疾,聲音也就越快。
到得最後,那脆響之聲連成一片,到了不能更快的極致之時,便聽得“啪”一聲輕響,整座三尺大小的陣法,竟化作了一片青煙,瞬間消散!
見愁額頭已經微有薄汗,待得看見那陣法果真消散,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以她此刻的修為,要記憶如此複雜的指法,並且完美地應用出來,將此陣破開,到底還是有些勉強了。
只是,更嚇人的還在後面——
見愁的目光,移到了其餘還沒動過的七個墨綠的符文上面,心底頓時出現苦澀之感。
沒錯,剛剛那個,只是開始。
這陣法,要暫時解開半刻,需要經過足足八次類似的破陣。
而且,因為每次的符文不同,破陣的手法也完全不同。
見愁再一次地點開了下一個符文,開始忙碌……
書房內只有光影的變幻,時間卻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之前她翻看一個書架的內容,只怕便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不過好在也沒人闖進來,見愁現在還算是安心。
“啪!”
最後的一聲脆響,終於出現了。
見愁臉上一片的凝重,在等待著下一刻的變化。
那一枚墨綠的符文,在這一座小陣破碎之後,悠悠地一晃。
見愁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下一刻,符文如輕煙一樣崩散,消失乾淨,整座陣法忽然之間碧光大放!
那是何等磅礴的感覺?
見愁人處於陣法之中,像是要被這一片碧光給吞噬,又彷彿就要融於這一片天地之間!
片刻後,碧光暗淡下去。
可方才那一瞬間的感覺,卻深深地刻在了見愁的心底。
“哢嚓……”
地面之上,忽然傳來聲響。
見愁垂首看去,最中間那一塊地磚,竟然猛地向下一陷,朝著下方坍縮而去。
隨即,像是整片地面都塌陷了一樣,周圍的地面,包括見愁腳下的那一塊,也隨之下沉。
以最中間的那一塊為中心,竟然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盆地。
周圍的地磚,塌陷的程度各不相同,從邊緣開始,越往中心越低,竟然形成了一片向下的階地!
這一幕,可算是出乎了見愁的意料。
她站的地方距離中心的地磚極近,此刻已經處於整個塌陷的中心,回首一看,那些書籍竟然已經遠了,高高地立在她視線的盡頭。
書房之中,竟然還暗藏了這樣精巧的設計……
是原來就有,還是此人所設計呢?
見愁想不出來,也無暇再想。
陣法開啟的時間只有半刻,還是抓緊時間取了轉生池水為要。
最中間的那一塊地磚,塌陷最深,也就在見愁的面前,形成了一個兩尺長寬的小池。
此刻,地磚與地磚之中的縫隙裏,竟然不斷有淺淺的紫灰色液體流瀉而出。
沒一會兒,兩尺高的凹槽就已經被填了九成滿。
這時,流瀉的紫灰色也漸漸地減少,最終完全消失。
那是一種奇異的顏色,很淺很淡,像是有流光在其中閃爍。
它並不粘稠,清澈得像是潭中的泉水,還帶著幾許冷冽。
只是這麼看過去,便會有一種通透之感。
在世所曆的一切一切,竟然都飛快地在腦海之中劃過,有的痛苦,有的悲傷,有的歡笑,有的沉醉……
見愁望著,恍惚竟有一種一躍而入,投身於其中的欲望。
還好,這念頭只是隱約閃過,一瞬便消失了。
不過,饒是如此,見愁反應過來之後,也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轉生池水,若真是人投胎轉世所必經,自然照見人一世經歷。
投身其中,便是將自己重新變為一張白紙。
見愁有些後怕,也不敢再仔細地看。
她只將一只用來儲水的玉瓶,從乾坤袋中取出,略一施展術法,瓶口朝下,下方轉生池水,便受其吸引,自動朝著瓶口飛來。
“嘩啦啦……”
水如瓶中,一片清脆悅耳的聲響。
池中水眼看著便開始便淺,不一會兒就已經見了底,露出了黑色的地磚表面。
見池底已涸,見愁一個手訣打過去。
玉瓶立時倒轉,一滴池水也沒放過,全收入了瓶中封好。
這時再仔細一看,原本紫灰色的水,入了玉瓶之中,竟然發出隱約的螢光,從玉瓶之中透了出來,如夢似幻,霎是好看。
見愁看了,心道有些奇妙之處。
此刻事情已畢,縱使好奇也得上去研究,她一轉身,便想要直接上去,沒想到在收回目光之時,那池底卻有幾道深痕吸引了她的目光。
“梅瓶中水,需注七分滿。”
在所有的轉生池水都被見愁收入瓶中之後,那原本的池底,便徹底乾燥。
被水跡隱藏的字跡,便悄無聲息地出露。
見愁一看,便皺了眉。
“哢嚓。”
此刻腳下由地磚構成的臺階,忽然有了動靜。
不必說,時間已到。
見愁顧不得多想,玉瓶一提,便直接縱身一躍。
她人在空中之時,腳下地面便迅速變化起來,原本塌陷下去的地磚一塊一塊地抬升。
等見愁開始下落,先前消失的陣法已經重新覆蓋上來。
被她破去的八枚符文,也依次出現,像是一把又一把大鎖,將陣法鎖上。
頃刻間,地面已經恢復如初。
見愁自然下落,腳下已經是平平整整的一片地面,每一塊地磚都拼接鑲嵌整齊,找不到縫隙。
一切都跟原來一樣,唯一的不同,或恐是此刻見愁手中多的那一隻玉瓶。
回看那一塊地磚一眼,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瓶注七分滿?”
方才她下去的時候,已經很清楚地看見了。
所有的轉生池水,也還沒到兩尺見方,數量本就不多。
可那梅瓶,卻要注滿七分?
這三枝梅,必定不是注滿七分才能存活,否則這水沒有七分滿的時候,三枝梅豈不是會枯?
見愁向著窗邊看去,那梅瓶約有尺高,卻體態圓潤,若是注滿七分……
嘖。
略略一算,當真叫人肉疼。
到底要不要依著那話,給老老實實地注滿七分呢?
屋內的見愁,一時犯了嘀咕。
外面的天色,已經再次大亮。
不知多少個夜晚過去了。
枉死城內,漸漸恢復了熱鬧。
秦廣王麾下大判官崔玨,再一次地在張湯陪伴之下,來到了這一座不怎麼起眼的舊宅前面。
一向頗有涵養的他,面色已然不大好了。
簡簡單單的兩扇門緊閉,半點看不出屋主人有出來的意思。
門簷臺階上,已經落了幾片枯葉。
站在這門前,崔玨腳步便停下了,抬頭這麼看著,也不說話。
張湯兩手交疊在前,倒是一派的鎮定,略略落後一步,站在崔玨的斜後方,見崔玨停了,他不動聲色,斜著這麼一打量,心裏不知怎地,生出幾分奇妙之感。
雖然這位見愁到有是什麼也不知道,可已經讓堂堂崔大判官吃了好幾回的閉門羹,算算真是……
有本事呢。
看崔玨面色不虞,張湯狀似關切道:“崔大人,今日恐怕也不成,防護陣法還開著。”
“……”
崔玨哪里能看不到那宅院周圍佈置的陣法?
他擰了眉,甩了甩袖子:“看來,這位見愁姑娘,只怕正在修煉。距離鼎爭已經僅有七十日……”
對見愁的存在,崔玨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八位閻君,沒一位是省油的燈。
尋常修士再厲害,也脫不出他們掌心,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只是,這一次,幾位閻君找這女修,乃是為了她身上的“噱頭”。
若她勤奮修煉,這噱頭不見了,不就麻煩了嗎?
張湯彷彿看出了他的擔憂,在這時插了一句:“鼎爭之事重大,況且她還有朋友也要參加鼎爭,想必到時會出來看看。修煉之事,百日都不一定能有什麼進展,不如再過一段時間來吧。”
“她還有朋友?”
崔玨一聽,不由得挑了眉。
反正陳廷硯與張湯也不怎麼對盤,所以張湯開口便想要說什麼。
沒想到,就在他張口的時候,一道有些意外和諷刺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我當是誰,遠遠看著,就讓人聞見了一地血腥味兒,沒想到是張廷尉你啊。”
這聲音,耳熟。
枉死城裏能這麼諷刺張湯的,也沒幾位。
張湯閉了嘴,回過頭去,便瞧見了施施然走過來的陳廷硯。
這一位昔日大夏的紈絝公子,穿了一身頗好看的綢衫,搖著一把扇子,眼底帶著幾分嘲弄,掃了一眼張湯身邊的崔玨,似乎不認得,所以也不很在意。
不用說,他也是來找見愁的。
這一條街道如此冷清,不是為了辦事和找人,誰會來?
遠遠看見了張湯,陳廷硯心裏就不舒服起來。
見愁竟然認識他,交情還不淺的樣子,今日在這裏看見了人,他就下意識地以為張湯肯定也是單獨來找見愁的。
至於張湯身邊站著的崔玨……
誰?
不認識。
乾脆就不管了。
所以陳廷硯一開口,話是半點也不客氣。
連帶著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裏,也多了幾分敵視。
在一個女修的門前,一個男人用敵視的眼神,看著另一個男人,這意味兒還用說嗎?
崔玨心底可是個明白人。
他這麼一看,先前的一堆疑惑,在此刻,竟然得到了解釋:就說一名剛入枉死城的女修,哪里來的本事,又是修煉又是租宅院的,原來是有這一位大名鼎鼎的紈絝呢。
陳廷硯不知道崔玨,可崔玨卻是知道他的。
枉死城進入鼎爭第二輪的鬼修名單,隨時都會彙報到崔玨的手裏,相應地,崔玨也會瞭解一應的情況。
陳廷硯是這所有人裏,看起來最無能的一個。
修煉靠吃藥,攻守靠法寶。
可這種人,往往也是所有人最討厭的:明明沒什麼本事,偏偏你就是打不過。
不過,他竟然用這種眼神看張湯,倒像是把張湯當做競爭對手一樣,這倒是好玩了。
崔玨看得出來,這眼神與鼎爭無關,只跟女人有關。
難不成看上去寡淡的張湯,跟裏面那位名為見愁的女修,也有什麼瓜葛?
原本這只是隨意冒出的一個想法,可出來之後,崔玨便怔然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在接引司詢問張湯時候,他那異常的一分猶豫,還有居然也知道這女修的居住之地……
這難道正常嗎?
若他跟女修毫無瓜葛,怎麼知道人家住處?
嗯,這事情忽然有點意思了。
眼見著陳廷硯要跟在張湯對上,崔玨乾脆不說話了,就在一旁看起來。
無緣無故,張湯自然也不會拖崔玨下水。
“張某今日有事要尋見愁,聽聞陳四公子與她交情甚篤……”
他看一眼陳廷硯,淡淡開口。
陳廷硯聽到這裏,立時露出了幾分得色。
“那是……”
他正想要吹噓吹噓自己跟見愁的關係,好將張湯這個潛藏的敵人排除在外。
沒想到,還沒等他說完,張湯已經極其自然地道出了下一句:“既如此,不知可否傳訊給她,略說上兩句?”
“……”
那一瞬間,陳廷硯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是怎麼也沒想到,張湯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傳訊?
傳訊個屁啊!
陳廷硯之前也沒來得及跟見愁留下傳訊的玉簡,這會兒上哪里聯繫去?
這張湯……
陳廷硯抿著嘴唇,心立刻便沉了許多。
他抬眼起來,看向張湯,只撞上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還有那一雙寡淡如冰半點感情沒有的眼。
眸光眼神,竟像剔骨尖刀一樣犀冷,像是瞬間將他看透。
這種平淡,似乎看誰都一樣的目光……
何等令人厭惡?
陳廷硯面色頓時難看起來。
張湯卻不說話了,只回頭對崔玨淡淡道:“崔大人,看來陳四公子也沒有聯繫之法,我們改日再來吧。”
崔玨左看看張湯,右看看陳廷硯,心道一場好戲。
平日裏張湯怎麼看怎麼寡淡,不聲不響,都是人人敬著他三尺,所以張湯也是不顯山不露水。
沒料想,現下一句話看似平淡簡單,背後卻是辛辣至極。
酷吏張湯……
此刻,才初初見了那麼一分端倪。
三步殺機啊。
陳廷硯若能與這一位見愁姑娘傳訊,關係近到這個地步,還用得著巴巴來門口守著嗎?
張湯看出了這一點,卻故意不提,反一句話挖坑叫陳廷硯往下跳。
堪在不動聲色間,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東西。
崔玨與張湯本不是一路人,對他這行事風格並不待見,不過對陳廷硯這風格也是瞧之不起,此刻也點點頭:“既然如此,回頭再來便是。”
畢竟不是抓犯人,強行打擾人修行,實在不是崔玨的作風。
說完,他也不看陳廷硯那瞬間皺眉的表情,便從大門前慢慢過了。
後頭的張湯,眼神一斂,對陳廷硯道了一聲“別過”,臨走時回看那宅院大門一眼,眼底波瀾不驚,也轉身離去。
原地就剩下了陳廷硯一個,心情著實不大美妙。
他自個兒面色變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眼底忌憚之色卻是慢慢起來:刀筆酷吏張湯,朝堂上刀光劍影都藏在下面,他若與此人拼點心機狠辣,到底還是差了幾分……
不過,還當他是個冷面鐵心,不會動怒的。
原來是他想多了。
陳廷硯慢慢想著,也看向了見愁這一座宅院:好端端地,怎麼像是閉關了?唉,還想拉她再去看看熱鬧的。
不過……
崔大人?
難道是那個秦廣王座下的判官?
他與張湯,來找見愁幹什麼?
陳廷硯想不到原因,只皺著眉頭思索著,到底也也找了個與張湯二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踱遠。
宅院內,書房中。
見愁還不知外面圍繞著自己,已經發生了一堆有意思的事情,她人站在窗前,手提著那裝了轉生池水的玉瓶,只陷入了思索。
她手指慢慢伸出,向著那枯枝上唯一的一朵還留存的花苞點去。
可眼見著要碰著了,又停了下來。
只差著那麼一線。
見愁是怕經歷了太久歲月,這梅花早已乾枯,會像之前自己在窗沿上碰到的一樣,就這麼碎成幾許塵埃。
“待惜花人有緣……”
她看著自己的指尖,不由得笑了那麼一下,眼底有著一點感慨。
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有一顆善心,可絕對不是什麼心軟之輩。
相反,她手段夠乾淨俐落,該下手時也從不留情。
“惜花”這等文雅事,怕只有那些個文人墨客,膏粱子弟,會來上幾段佳話。而她自問從來俗人一介,與此卻是不大相配的。
可偏偏……
忽然想附庸一回風雅。
見愁收回了那即將碰到梅花的手指,轉而向著梅瓶之中一指,內中殘餘的積水,便直接飛出。
緊閉的雕窗順勢打開,積水飛出,一時沒了影子。
“七分滿啊……”
附庸風雅的代價,可真是夠大的。
見愁看著提在自己手中的玉瓶,想到即將出去的轉生池水,不由哀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