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鐘蘭陵的秘密
鐘蘭陵的身上,帶著一種天生的落寞。
他的聲音,穿過了浩蕩的江面,毫無阻礙地傳到了見愁的耳中,船上幾個人立刻都朝她看去。
六脈分神鏡在她袖中,若隱若現,她整個人站立的姿態,極其沉穩,極其挺拔,目光落在鐘蘭陵的身上,久久不動。
她似乎在思考對方說話的真假。
但船卻隨著她的心意,停在了江心。
過了一會兒,她才微微一笑:“初入寒冰獄時,曾蒙鐘道友出手相助,如今道友有惑,自然不敢不答,還請上船一敘?”
反正他們有這麼多人在。
即便鐘蘭陵要動手,也是他們人多勢眾,暫時輸不了的。
因為有同伴,所以見愁很有底氣。
江岸上的鐘蘭陵沉默了片刻,看了見愁一眼,也看了船上站著的傅朝生一眼。
他最終還是沒有拒絕,將琴一抱,身化清風,虛虛浮浮,飄飄渺渺,便落在了船頭:“幾位有禮了。”
陳廷硯的臉色不大好。
在他看來,鐘蘭陵顯然是一個侵入者,且不知道懷有什麼目的,尤其是對方這一副好像不想動手的樣子,讓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在鼎爭這個殺戮場,這種情況絕不正常。
可他去看周圍幾個同伴,卻都沒有太大的反應。
張湯是對外面的事情漠不關心,且見愁已經做了決定,就不會再去干擾;顧玲只是個小姑娘,眨了眨眼,只是有些好奇地看著;唯有另一旁的“厲寒”,或恐令人玩味幾分……
傅朝生此前曾與鐘蘭陵交手。
他們自然也是認識對方的,但傅朝生最終沒有下殺手,如今鐘蘭陵也終於還是追了上來。
人站在小船中間,他負手立著,唇角含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嘲諷。
江面上隱約有雪白的遊魚躍出。
傅朝生垂眸看了一眼,便沒去看見愁就那邊的情況,只俯身彎腰,將一雙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探入了江水中,抓了一條魚起來。
見愁已與鐘蘭陵相對,盤坐在了船頭。
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傅朝生的舉動,於是一時想起當初在昆吾山外,九頭江上,傅朝生煮魚的時候來。
鐘蘭陵的琴,被他平放下來,擱在了膝頭。
滄桑古樸的氣息,彌漫在每一根琴弦上,琴身上有些斑駁的劃痕,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
一道一道深奧的符籙,淺淺覆蓋在琴身上,更有一種高深莫測之感。
見愁轉過目光來,便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鐘道友的琴,好像很特別。”
特別?
很多人都這麼說,但沒有一個人與見愁一樣,讓他有那種奇怪的感應。
鐘蘭陵的手指,撫過了幾道琴弦,上面便有流光劃過,追隨著他的手指,彷彿眷念:“鐘某本以為,見愁道友應該見過此琴……”
本以為?
見愁一怔,有些沒有想到鐘蘭陵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她仔細回想,不管是在人間孤島,還是在十九洲,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張琴。
所以,她搖了搖頭:“見愁孤陋寡聞,往日從未見過此琴。”
這答案顯然不在鐘蘭陵的意料之中,或者說,這是個讓他失望的答案。
他注視著見愁,思索片刻,卻兩手將琴身一翻,露出了琴背:“那這個,見愁道友可曾見過?”
見愁皺眉,隨著他這舉動,只向這出露的琴背看去——
一道深深的劃痕,留在琴背上。
碎裂的木屑,變成了木刺,隱約之間還站著一點模糊的淺褐色,一看就知道並不是什麼漆色,而是多年前留下的鮮血!
那是一股極其微弱的血腥氣……
可藏著一種讓見愁莫名心顫的熟悉之感。
但這一道血跡實在是太淡了,淡得讓見愁無法捕捉這一道氣息到底有哪里不對勁,她剛想要開口詢問,可眸光一錯,已經忽然注意到了被這一道劃痕破壞的東西……
這一道深深的劃痕周邊,竟然有幾道不連續的淡墨痕跡。
好像,劃痕覆蓋的這個位置,原本篆著什麼字……
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
像極了之前在寒冰掌獄司發現佛像下屍骸之時……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只是伸出手去,將這劃痕周圍的木屑木刺,慢慢的歸正。在去除這些瑣碎之物的干擾後,那殘留的字跡,便終於能拼湊出一點輪廓。
歸,鶴。
歸鶴……
見愁整個人都險些為之顫慄起來,甚至有一股寒意,順著她觸到琴背這兩字殘痕的手指,慢慢爬遍她全身!
歸鶴!
這應該是這一張五弦琴的名字,看上去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閑雲野鶴人士,起的雅名……
可她乃崖山門下啊。
歸鶴,歸鶴。
那靈照頂上,一口深冷的歸鶴井,可還是昔年模樣?
見愁險些就要控制不住那一股酸澀的情緒。
聯想到先前感覺到的微妙熟悉之感,她哪里還不知道,這竟然是崖山先輩所留下的一張琴,一柄法器?
琴有劃痕。
覆蓋鮮血。
這琴來自何處,如何流落到極域,已經不需要深思。
見愁心中,已刹那有了答案。
她微微一閉眼,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情緒都藏起來,深深地……藏起來。這裏是極域,並不是她可以隨意暴露自己身份的地方。
伸出去的手指,已不知為什麼,透著幾分僵硬。
見愁慢慢地收回了手指,看上去臉上只是有些恍惚,唇邊則是勾起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只問道:“這琴的名字,好像別有意境……”
心,發緊。
好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可話語之中,聽不出半分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鐘蘭陵的身上,卻發現對方望著她的目光,沒有半分收回。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
似乎迷惘,似乎落魄,又似乎生無所依,死無所靠,隱約間不過天地一過客……
他問道:“見愁道友,沒有見過此琴嗎?”
傅朝生說,鐘蘭陵的身上有秘密。
而且她說那一番話的時候,很奇怪。如今再看到這一張琴,她幾乎可以確定,鐘蘭陵與十九洲,甚至與崖山之間,應該有某種聯繫……
火眼金睛。
她並沒有這個本事,她有的,只是當初初入修途的時候,扶道山人教她打開的“心眼”,心神之眼。
指尖輕輕一點,一道魂力便順著她的身體,竄到了眉心祖竅。
於是眸光微微一凝,便帶有了一種虛幻之感,她重新看向了鐘蘭陵——
這一刻,腦海深處,只有轟然的一聲響!
見愁再也聽不見江上的水聲,甚至根本聽不見鐘蘭陵到底在說什麼,只有那一股寒意,忽然凍徹全身!
出現在她視野之中的,竟然是一個怪物!
整個身體,都滿布著裂縫,又像是由一塊塊碎片拼接,拙劣醜陋,如同一件針腳歪斜的破布衣裳。
支離破碎,散發著駁雜而渾濁的光芒。
她看到他的左臉,屬於一名老人,滿布著皺紋;
她看到他的右臉,屬於一名青年,年輕而且冷傲;
她看到他的額頭,屬於一名女子,光潔而且飽滿;
她看到他的脖頸……
……
除了心臟的位置,好像缺了一角,他魂體的每一個部分,每一塊碎片,都來自不同人,不同的魂魄!
每一塊碎片的光芒,都不一樣。
所以他看上去,才會有混合起來的駁雜光芒,渾濁無比。
原本一身落拓的江湖琴師,此時此刻,看起來竟然比見愁之前遇到的司馬藍關,還要恐怖!
可更讓見愁心神震動的,是這每一片碎片上凝聚的不甘,凝聚的熟悉……
這些……
都是什麼……
她心底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冒了出來,朝著她不斷地重複著: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看出來了。你猜出來了……
可哥她怎麼敢去聽,又怎麼敢去相信!
見愁甚至分不清自己內心到底是什麼感覺,也許是冰冷的殺意,也許是混合著酸澀的驚痛,也可能是一種迷惘……
所有的情緒,都在她五臟六腑,甚至腦海深處,不斷地翻湧攪動。
氣息不穩,連著整個人都跟著顫抖了起來。
鐘蘭陵已經望著她許久,不會發現不了見愁的變化,他搭在歸鶴琴上的手指,帶帶著幾分僵硬,聲音卻有些澀然:“你看出來了嗎?”
看出來。
見愁眼底,那幽微的光芒,終於隱沒了,熄滅了,六脈分神鏡被她緊緊地攥在掌心。
彷彿,只要她一個攥不緊,這東西便會朝著面前的男子沖飛而去!
魂魄都在顫抖,但她的聲音,卻毫無起伏:“尊駕,到底所從何來?”
“……”
鐘蘭陵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對自己的來歷,的確一無所知。
“在下來,也正是想以此詢問見愁道友……”
見愁沒有說話。
她已經隱約猜到,鐘蘭陵為什麼找上自己。
傅朝生等人都在船中央,此刻他已經不知道從哪里摸出口小鍋來,將方才撈出來的一尾魚放了進去,開始煮湯。
顧玲縮著身子,蜷在一旁。
陳廷硯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彷彿不能相信“厲寒”這種喜怒無常動輒殺人的傢伙,竟然還會煮湯。
張湯的目光,則從傅朝生的身上掠過,隱隱帶著一種懷疑的微光,但又很快地劃過,轉而依舊看向了船頭的兩個人。
鐘蘭陵既然決定來找見愁,便是想要一個答案,所以他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
“我生來便是此番模樣……”
就好像一個人,忽然從沉睡之中醒來,但是喪失了所有的記憶。
一切,都如同新生。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意識是混沌且模糊的一片。
眼前是沒有盡頭的、昏黃的蒼穹,十萬里惡土,則成為他的床榻,承載著他的身體。
天時草在土壤中紮根,羅刹魅在遠處猙獰黑山的剪影裏飛掠。
一道道地力陰華,從地底深處,如泉水一般噴湧而出,注入了他的身體。於是他有了其餘的感知,觸覺,嗅覺,聽覺……
嘩啦啦。
是一條巨大寬闊的河流,從面前流淌過。
河水裏飄蕩著無數的陰魂,水底卻有森然的白骨隱現。
巨大的浪頭打在礁石上,翻湧的浪花,飄來了一塊長形的木頭,上面還繃著五根弦。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
他對周遭世界,一無所知。
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所從何來,到底是何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將要往哪里去。
一切都是迷糊。
一切都是未知。
他抱著那琴,感覺到了一種親切,只順著河流,往上走了很久,又往下走了很久。在走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看見河對面放著很多很多黑色的方形木塊。
後來他知道,那是棺材。
上面有一座橋樑,橫跨了寬大的河流。
幾個人影正在橋上走動,相互之間說著什麼話,但是河水流淌的聲音很大,淹沒了他們的聲音。
鐘蘭陵只能看到他們在張嘴。
他發現他們跟他一樣,鼻子眼睛嘴巴,好像是一樣的存在,所以抱著琴走了過去,想要詢問。
沒有想到,橋頭站著的那幾個人,見了他之後大驚失色,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可能……”
“他不是失敗的那個嗎?!”
鐘蘭陵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看到他抱著琴的時候,他們好像被激發出了什麼恐怖的記憶,臉上露出了一種驚恐的表情。
幾個人朝著橋對岸跑去,剩下的人則將他團團圍住,如臨大敵。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張張嘴也只發出奇怪的聲音,但他們好像更緊張了,所以他只站在那邊,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天上就飛來了幾道光芒。
幾個白鬍子的老頭站在他面前,最中間的那一個,手裏掐著一枚玉簡,繞著他走了好幾步,連聲道著“奇哉,奇哉”,還對著他心口的空缺處,看了又看,說什麼“沒心竟也能活”……
他不知道“活”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怎麼才能發出這些人說話的聲音,所以很迷惘。
後來又來了幾個人,詢問那個老頭情況。
那個老頭搖了搖頭說:“沒有心,無法灌注意識,是個沒用的空殼。你們要,就拿去吧。”
於是,他被後來的那幾個人領走了,去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都叫那裏“酆都城”,而在他住下的一段時間裏,聽得最多的詞,便是“鬼王族”。
隨著時日漸長,他開始會說話,也知道了計時,也為自己挑了鐘蘭陵作為名字。
但對於他的來歷,他們閉口不談。
大約四個月前,當初那個領走他的老頭出現,然後讓他去參加鼎爭,進入十八層地獄,拿到鼎元,或者幫助鬼王族的其他修士,拿到鼎元。
“但是我沒想到,在寒冰獄絕頂之上,會遇到見愁道友。”
“當初出手相助其實不過因為在你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也無甚來由,便覺得道友或可知道我的身份……”
“又或者,於我出自同一個地方。”
鐘蘭陵沙啞的聲音,終於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注視著見愁,過了一會兒,才續道:“後來我查知,那一條河名為‘黃泉’,那一片區域,乃是陰陽戰場……”
見愁聽見,終於慢慢閉上了眼。
這樣做太露痕跡,但不這樣,她完全無法阻止那從心底最深處,忽然蔓延到眼底的……滔天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