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風起時
小骨玉自來都是跟小貂一起混的。
確切一點說,自來都是被小貂欺負的一個,要麼在睡,要麼在哭,是個真正的睡包和哭包。但剛才在傅朝生手上,它卻似乎很自得。
此刻被放回了見愁的肩膀上,卻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
它踩著她的肩膀,小腳走了兩步,接著就看向了傅朝生。
那一雙被見愁用點睛筆一個手抖畫得一大一小的眼睛裏面,竟露出一片汪汪的水色,嘴巴一癟,竟像是要哭出來。
完全一副被拋棄的樣子,十分想要回到傅朝生那邊。
可傅朝生沒搭理它,目光只落在見愁的身上,見她忽然沉默,還以為是自己哪里說得不對,於是又問:“不是這樣的嗎?”
“上門拜訪,是這樣沒錯,但……”
但也得看人啊!
你還是昆吾橫虛真人親自派人前去西海查探過的大妖呢,收斂了一身妖氣,連臉都沒換一張,就直接上了崖山?
見愁心裏是一萬個哭笑不得,那先前還壓在心頭的鬱結之氣,也不知為什麼,一下就散了乾淨。
她頓了頓,在腦海中思考了一下措辭,才開了口。
“人與人之間相交,的確是有相互拜訪這件事。可傅道友身份特殊,若因來崖山找我而沾染上什麼危險,或出了什麼事情,卻是要叫我內疚了。”
“即便我出事,也是我自己的事,故友何必內疚?”
傅朝生畢竟還是不大理解他們人的種種邏輯與想法,所以對見愁這句話的因果關係也不大能想得透。
“而且,來崖山找故友,會出什麼事?”
非我族類,其心未必異,只是要輕鬆交流……
怕還是要費點力氣。
見愁只好耐心回道:“這裏乃是中域左三千,崖山也是三千宗門之一,你若是一個偽裝不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招來殺身之禍……”
原來是擔心這個嗎?
傅朝生實在沒放在心上。
他自來是妖,且還是天地間最厲害的那種,連天地都不管,其他人世間種種他還不熟悉的陌生法則,當然更不能約束他。
所以,聽見這般言語,他只秉著自己對左三千、對昆吾崖山的瞭解,客觀而確定地判斷了一下,便道:“無妨,這裏沒人打得過我。”
“啪嗒”一聲,原本穩穩插在他頭上的蒼玉魚簪也不知怎的,竟猛地一滑,一下就掉了下來,摔到了地上。
簪頭上雕刻的那一條魚,格外地生動。
一眼看過去,頗有一點岸上鹹魚的頹唐感。
這裏沒人打得過我……
這一瞬間,見愁心底的感覺,實在是太一言難盡了:站在他們崖山的索道上,他竟然敢說這裏沒人能打得過他?!
怎麼辦,現在她就很想打他一頓!
抬起眼來,見愁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把心裏剛冒出來的這想法壓了回去,認認真真地把傅朝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也許是因為沒別人在了,他眼底那妖邪氣又透出來些許。
一雙幽深的瞳孔,照進去幾許天光,看著竟有一種祖母綠的質地。
他站在見愁的目光裏,渾然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甚至還用一種探尋的目光回視著見愁,彷彿在問她為什麼又這樣看自己。
唉。
見愁於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終是沒忍住按了按自己的額角,苦笑了一聲。
他是真的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且說這話時候的語氣與神態都很尋常。在他看來,這的確就是在敍述一種事實罷了。
整個崖山,上上下下,的確沒有一人能看破他的偽裝,又談何較量?
只是不知……
她忽然想起方才從扶道山人處聽來的話:“那老祖宗呢?”
“是掌管彌天鏡的那一把骨頭嗎?”
傅朝生看了地上那簪子一眼,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一抬腳就想把它從索道的木板上踢下江去。還好那簪子反應快,自己就飛回了他頭上,又端端地插著了。
“說來都怪鯤兄,此來崖山尋故友不果,本欲探過彌天鏡便離開。沒料將離開之時,鯤兄忽然打了個嗝……”
“血口噴鯤!”
那魚簪子立刻便沒忍住抖動了起來,竟然發出了一道深沉的嗓音,只是接下來的語氣裏,到底多了幾分心虛氣短。
“吾修煉多年,乃天之宰,地之主,豈會作打嗝這般不雅之事?分明是那蠢蠹蟲。吾就喂了它兩三卷道法,誰料它竟撐著了……”
天上彷彿有鍋在飛。
見愁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展露出何種表情比較合適,乾脆漠然了一張臉,幽幽問道:“所以,就這麼被老祖宗發現了?”
“然也。”
魚簪子的簪頭點了一點,看上去萬分詭異。接著有蔚藍的光芒一閃,一隻小小的書蠹就出現在了簪頭上,一動也不動,應該是睡著了。
於是魚簪毫不猶豫趁機把鍋蓋在了它身上:“此蠹,便是罪魁!”
“小書蠹?”
見愁見了,卻是一下驚訝起來。
因為眼前的這只也就嬰兒指甲蓋那麼大的小蟲子,不管是模樣還是氣息,竟都與她當初在青峰庵隱界之中見過的那只一模一樣!
疑惑的目光,頓時遞向了傅朝生。
她上次見到這書蠹是在青峰庵隱界,事後便陷入極域,再出來的時候,隱界已經落入謝不臣之手。至於其中的靈獸們,包括小書蠹,也消失不見。
紅蝶去了曲正風那兒,可小書蠹又怎麼到了傅朝生這裏?
傅朝生約莫看出她疑惑來,便坦言道:“故友與其他的人一起去青峰庵隱界之後,我也去了,見它有趣,所以便收了養著。”
收了養著,說得也真是輕鬆了。
見愁不知該作何評價,索性也不評價了,畢竟雖然有些驚訝,可也不算什麼大事。只是……
“你怎麼又去隱界?”
“本是想去隱界尋《九曲河圖》,看界中是否有留下與河圖有關的東西,但翻閱過《青峰庵四十八記》之後一無所獲。”
都傳河圖之中記載有天地誕生之秘,所以傅朝生才想看。
“所以便出了界,往人間孤島那個大夏朝去了,而後又去了極域。直到從極域出來,才聽說河圖在明日星海新劍皇的手裏。”
都說當年曲正風屠戮剪燭派,根本也不是什麼為了崖山出口惡氣,而是為了奪取被剪燭派私藏的《九曲河圖》。
自他叛出以後,十九洲皆傳,河圖在他手中。
這些消息,見愁都聽過,卻沒想到傅朝生還曾找過此物,而且已經看過了《青峰庵四十八記》。那就是在他們之前了。
這感覺,有些複雜。
見愁有些無奈,想起自己與謝不臣在須彌芥子中一頓的勾心鬥角,只半開玩笑地歎了一句:“若早知你看過,我在極域便該問你了。”
雖是互利共贏,可她覺得謝不臣也得著好處了,心裏就不很舒服。
“那若有下次,我便都告訴故友。”
傅朝生是不知道她在感歎什麼,但聽她口吻似乎略為惋惜,所以大約感覺到一點,便這般答道。
見愁不由得再一次為他對自己全心的信任所感。
她注視了他好半晌,才道:“方才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傅道友是不必當真的。你做了什麼,想做什麼,都是自己的事,並不需要一一告知於我。”
“玩笑話……”
傅朝生似乎覺得有些費解,這個詞的意思他知道,但……
“對旁人我自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可我無法分辨你們人說的話,認真或是玩笑,在我聽來並無分別。”
也就是說,她的任何一句玩笑話,他都會當真。
在某些細節上,傅朝生完全不像是開了靈智的大妖。
或者還是她當初感覺到的……
這一隻大妖的靈智,並沒有用在這些細節的地方。
所以,在聽完傅朝生此話之後,見愁也只好閉口不言了,只拿彌天鏡那件事來問他:“說起來,彌天鏡是怎麼回事?老祖宗又為何會留下你來?”
“被發現之後,我們便打了一架。我本想拆了他的骨頭,可鯤兄說他對崖山很重要,我便沒下手,與他解釋了我的來意。沒想到,他便不讓我走了,且還以彌天鏡開啟之法相詢。”
傅朝生一面回想,一面說著。
就這三兩句話間,那魚簪已經抖動了起來。
見愁看了那魚簪一眼,也不知它是笑的還是氣的,心裏雖有一種格外無言的感覺,可她還是硬著頭皮續問:“老祖宗想開啟彌天鏡,而你正好有方法?”
“原本不知道,但上次自雪域又去了一趟極域,正好聽聞他們談論此鏡。說若有此鏡,攻打十九洲將容易許多。相傳此鏡乃你們人族至尊盤古所留,可連通陰陽。只是上次陰陽界戰後,不知因何奇異消失,自此沒了蹤跡。我便往八方閻殿查此鏡,由此得了開啟之法。”
傅朝生其實也沒弄明白,崖山竟能弄回這東西來,可算是不可思議了。
嘶。
見愁一聽,頓時就知道老祖宗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若連極域秦廣王等人都能想到用此鏡攻打十九洲,老祖宗這種活了,也不對,存在了無數年的人精,或者說骷髏精,能想不到?
只怕原來是沒掌握開啟之法的,可誰料天降一個傅朝生,當然不能讓他跑了。所以,縱使扶道山人並不十分理解,老祖宗也強將傅朝生留了下來。
無他。
實在是此鏡若真能開啟,對即將爆發的戰局,能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仔細想想,這前前後後,也算是奇妙了。
既然此事有老祖宗拍板,自然是半點不用擔心了。
於是見愁便不打算問下去了,在索道上站了一會兒,才想起的確應該回去看看左流,見見諸位師弟,也得順便小閉兩天的關,熟悉一下自己如今的境界。
需知,爭端不等人。
她雖是返虛初期,可境界一下漲太快,以至於她修煉的諸般道印術法都沒能跟上。即便境界修為並不差,可與別的大能修士對上,吃虧的可能卻極大。
所以她只與傅朝生聊了點極域和雪域那邊的事情,便慢慢走了回去。
先是與諸位師弟聚了一聚,尤其是左流。
這小子是真正的天縱奇才,二十年前才剛突破元嬰期不久,一眨眼竟然已經是元嬰後期,修煉速度快出旁人不知多少倍。
幾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連沈咎看著都忍不住哀歎後浪拍死前浪。
當然,對於最不合常理也最恐怖的那個見愁,他們已經下意識地忽視了。
畢竟左流那速度,還算是個人;見愁這速度……
得怕是個怪物。
之後天色便已晚了下來,到了與老祖宗約定的時間,傅朝生便自歸鶴井下去,見愁則是想了想,打聽了打聽,又去了一趟議事堂。
在這裏,她沒看到扶道山人。
於是也沒問,只對在堂中的鄭邀講了自己在雪域的見聞,尤其是與“神祇少棘”有關之事說出,並將昆吾戒堂長老玄陽子拼死送出,又被餘知非以身藏下的雷信交予了他。
聽她說的時候,鄭邀就是一臉凝重。
待聽她說完,接了那雷信過來一看,面色更是瞬間大變,目中隱隱露出幾分駭然。
當即沒敢耽擱半分,只跟見愁說他們雖隱約猜到一點,但沒料想比想的還要嚴重。因干係重大,需要速召人商議,竟是立刻便去周遭群山尋扶道山人了。
見愁等了半天沒人回來,心裏雖然擔心,卻也沒等了。
昆吾崖山屹立中域之巔這麼多年,應對這些事情的經驗應該極為豐富,想必接下來有事應該會來問她。
所以她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屋,開始運轉靈力,熟悉自己全新的實力。
但出乎意料的是,掌門和自家師尊都再沒有來問過她此事。
似乎是因為昆吾橫虛真人那邊有什麼事情絆著,所以只商討了個大概,把要緊的先佈置了,餘者要留到改日大家齊聚明日星海的時候再行決議。
見愁只聽說謝不臣是與自己同一天回到昆吾的,也記得他當時的境界乃是元嬰巔峰。他才一回昆吾,那邊就說橫虛真人被什麼事情絆著……
怎麼隱隱覺得,這件事有點關聯呢?
只是這也就是個猜測,無從驗證,所以見愁也沒想很深。
在這一小段時間裏,她已經對返虛期修士的實力小有瞭解,只是在道術方面依舊很匱乏。
她從《青峰庵隱界》裏學了三枚道印,能初步使用。但要說熟練,乃至於爐火純青,發揮其全部的威力,見愁自問還做不到。
十五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一眨眼,便已經到了昆吾與崖山決意要出發前往明日星海的日子。
這一天,十九洲稍微有些頭臉的宗門,都會派遣門中實力足夠或者說得上話的修士前去,崖山也不例外。
他們的人不很多。
掌門鄭邀,執法長老扶道山人,執事長老畢言、羲和,還有包括見愁、左流、寇謙之、沈咎、陳維山、姜賀、顏沉沙、湯萬乘、方小邪等十余名精銳弟子。
當然,還有一個意外的人,或者說妖——
傅朝生。
一大早看見他也出現在靈照頂議事堂前面,見愁一下沒怎麼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了一句:“你也去?”
傅朝生還是前些日的穿戴,頭上用以束發的那一根魚簪也還在。
他走了過來,聽見見愁此問,便點了點頭:“事關極域,我去看看。另一則,上一次未能得著機會,此次想找那一位劍皇,借一下《九曲河圖》。”
借、借一下《九曲河圖》?!
跟劍皇?!
這也是能借的嗎!
在場所有人,包括見愁在內,幾乎齊齊地眼皮一跳,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曲正風那一張似笑非笑、貌似儒雅的臉來。
一時,竟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下冒了出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扶道山人更是雞腿都掉到地上去了,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看著傅朝生的眼神像是看著個二傻子。
“借?你腦子真沒毛病?”
綠葉老祖誒,這人別是極域派過來壞他們十九洲大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