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諸天大殿。
先前議事的諸位掌門和長老都已經離去,殿中只餘下高高站在上方的橫虛真人,還有被他出言留下的謝不臣。
周天星辰大陣,在他身後靜靜地旋轉著,卻已經無法算出任何天機。
橫虛真人的目光,落在了下方謝不臣的身上,似乎是看著他,又似乎是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麼。
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整座諸天大殿,遼闊,空曠,而且安靜。
直到高空裏吹來的風,忽然將大殿灌滿,發出隱隱藏著幾分尖銳的嗚咽之聲,他的目光,才微微閃爍了一下。
“你可知道,此次雪域之行,為何一定要派你去?”
謝不臣是很沉得住氣的人。
先前橫虛真人不說話,他便沒打擾,如今又問起他對此事的看法,他面上照舊沒露出太多的表情,只回道:“師尊的考量,弟子猜不透。但料想,該與弟子有些關係,且並非壞事。”
橫虛真人一下笑了一聲。
他慢慢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一步一步,離謝不臣近了一些,才重新定住了腳步。
“你猜得不錯。只不過,不僅僅是有些關係那麼簡單。”
謝不臣抬眸,注視著橫虛真人,沒有接話。
“你該知道的,你是天機所言那能解昆吾浩劫之人。”
“所以青峰庵隱界後,你雖險些陷入神魂俱滅的境地,可為師也借那鯉君留下的異寶為你重聚神魂。”
“只不過,經此一遭,你遠超常人的修為,卻是化為了烏有。”
說到這裏的時候,橫虛真人的聲音沉沉的,似乎籠罩著一層散不去的陰霾。
“以你的天賦和悟性,金丹化嬰不過彈指之間。”
“但若要更進一步,問鼎出竅,卻是要經過問心道劫。天下多少修士,不是遲遲不敢過突破,便是在道劫之中灰飛煙滅。”
“我擔心,她沒死,這一劫,你過不去。”
她沒死,這一劫,過不去。
謝不臣那一張清雋的臉上,神情終於有了些許變化。他眉眼間,除卻冷漠與淡漠,忽然多了幾分莫測……
但他依舊沒有說話。
他當初是如何入道,他清楚,橫虛真人心裏也清楚。
畢竟是昆吾首座,且是如今十九洲明面上的第一人,橫虛真人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崖山見愁”便是他昔日所殺之髮妻見愁,根本不重要。也許是在見愁踏足十九洲的那一刻,也許是她大名傳揚的一刻……
重要的是,她沒死,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不死的,都成了魔。
心魔。
在他的心底滋長、蔓延,爬滿心原,覆蓋每一寸血肉、每一分魂魄……
她沒死,意味著他的情和愛終究未能斬斷,意味著他身上還有這唯一的弱點。
謝不臣微微閉了閉眼,再抬眸時,那一雙先前光影閃爍搖動了幾分的眼,便恢復如常。
好似沾了山中的寒雨。
“所以,師尊此次派我去雪域,是為了九疑鼎嗎?”
果真是驚才絕豔,一點就透。
縱使之前在指點他修行的時候,就已經有所領教,可此時此刻,橫虛還是忍不住在心中為之驚歎。
太聰明了,甚至多智近妖。
“不多,你既然能說出‘九疑鼎’這三個字來,想必對此物也有瞭解。”
“上古時,萬古長夜初明,百族並起,異獸妖神與修士混戰,仙界尚未成型。此鼎本是我十九洲雪域中化出的一塊白玉,後來偶為當時修士中最強者白鶴大帝所見,遂煉成一鼎,名曰‘九疑’。”
“其內蘊萬物,能吞天地之氣,縱天罰降臨,亦能收之。”
上古時代,群修璀璨,各成其道,最終彙聚萬仙之力,於宇宙萬萬億星辰中獨辟一界。名曰——
上墟仙界!
而白鶴大帝,便是當時萬仙之中的最強者。甚至,整個輝煌的上古時代,其實也由他終結。
換言之,九疑鼎,實為仙鼎!
橫虛真人修行的時間雖長,可也只是觸摸到了上古的尾巴而已。
對那個時代的輝煌,他僅有一些耳聞。
只有成名于上古今古之交的八極道尊、綠葉老祖等人,才算是真正領略過那縱橫時代的風采。
但有關於九疑鼎的事情,他卻十分清楚:“上墟仙界開闢後,萬仙皆遷居仙界,從此在凡塵下界隱匿了蹤跡。但九疑之鼎,卻被白鶴大帝放歸了雪域,與其山川雪原,融為一體。”
謝不臣的眉頭,頓時微微皺了皺。
一般來說,有幾分修為,便能驅使幾分的法器。九疑鼎既是仙鼎,便不應該是還未得道之修士能用。
且橫虛真人還說此鼎已與雪域融為一體,如何能得?
彷彿是看得出他的顧慮和疑問,橫虛真人只道:“崖山有崖山的底蘊,昆吾也有昆吾的秘密。九疑鼎,我自有啟出之法。”
手一翻,一根鏽跡斑斑的鐵簡便出現在指間。
上頭浮動著密密麻麻的金色印痕,像是螞蟻一般,盯著看久了便覺得時時都在晃動,且越來越快,竟給人一種頭暈目眩之感。
橫虛將之遞給了謝不臣:“你去往雪域後,萬事當心。我昆吾長老弟子之隕落,雪域密宗之異動陰謀,你能查則查,若情勢太惡,不能查也無妨。最緊要的,還是此鼎。若得此鼎,問心道劫,不足為慮。”
“……弟子遵命。”
謝不臣將那鐵簡接過,在指腹觸到那鏽跡斑斑的表面時,一行浮動的金色文字,便如同潺潺的溪水一般緩緩淌進了他的腦海。
只是其速不快,並不與修士們尋常用以記錄的玉簡一般,瞬息就能將所有記錄其上的訊息傳達。
它更像是一條圓形的河流。
人站在其中,一次只能看到流淌而來的文字,無法立刻窺知全貌,必要站在河中,等這圓形的河流轉過了一圈,才可知曉。
這當中的玄妙之處,謝不臣以前還未接觸過,橫虛真人卻早已經一清二楚。
他露出些微的笑容來,便道:“雪域是去得越早越好,否則必然生變。你若沒有什麼要緊事,今明兩日,便儘快趕往吧。”
“是。”
謝不臣答應了一聲,便躬身向橫虛真人道別,先行離開了諸天大殿。
臺階上,只留下了佇立的橫虛真人。
望著大殿外面雲海廣場上,謝不臣那越去越遠的身影,他面上那些微的笑意,漸漸地隱沒不見。
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在諸天大殿的陰影當中,變得晦暗不明。
*
謝不臣是這一天晚上離開昆吾的。
他性情冷淡,自打殺妻求道拜入昆吾之後,便甚少與人交談,更無意去結識太多的人。
十九洲與人間孤島畢竟不一樣。
在人間孤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人之力,終究如同一粟,輕而易舉就被滄海吞沒。
但在十九洲,人傑遍佈,強者為尊。一人之力,鞭山趕海,吞吐日月,可以做到真正的“萬人之上”。
所以,結識太多的人,對他並沒有很大的用處。而他的謀略與能力,足夠讓他在關鍵的時刻有人可用。
這也就足夠了。
因此,他離開的時候,沒有讓人知道,也不需要誰來送行。
夜寒露重。
木屋正對著的後山懸崖上,飛沖而下的瀑布已經小了許多,下方的水潭也變淺了,露出潭底幾塊不知被沖刷了多少年的黑石。
此時此刻,謝不臣就站在屋內那一面牆下,耳邊是外面隱約傳來的飛瀑墜落之聲,眼前卻是那一柄被掛得高高的凡劍。
帶鞘的它,在這樣冷寂的夜裏,看不見半分的寒光。
這高掛的方向和角度,都與昔年掛在古榕村茅屋內時,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
在他踏足仙道之後,此劍便多了一個名字——他叫它,七分魄。
以前他出門,不管是修煉,還是遊歷,都不曾帶它出去。
這一柄劍,從來都掛在這裏。
即便是有同門來了,甚至是長老來了,見了也不過以為是一柄不足為奇的凡劍,以為是他留下的一件與人間孤島有關的念想。
可其實……
並不僅僅如此。
白日裏,橫虛真人站在諸天大殿臺階上說的那些話,又在他耳邊回蕩……
九疑鼎。
分明怎麼看,都是為他好的一件事,即便橫虛並不知道他其實不需要此物。可他眼睛觀察到的一切,都在告訴他,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昆吾這等的大派,勢力分佈極廣,內部也錯綜複雜。
似橫虛真人這般能穩穩執掌昆吾六百餘年的修士,又豈是簡單人物?
謝不臣的眸光,深暗了幾分。
他最終還是伸出手來,第一次將這懸掛在牆上已久的凡劍取下,輕柔地拂去了劍鞘上的灰塵。
但他沒有抽劍來看,只是手掌間金芒一閃,此劍便消失不見。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便可輕而易舉地看出,這劍並不是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而是去往了別的地方。
比如,青峰庵隱界。
整個屋中,僅有一豆昏黃的燈火。
前不久才物歸原主的人皇劍,就靜靜斜靠在燈盞旁。
謝不臣走了過去,輕輕將那燈盞吹滅,才在黑暗中拿了人皇劍,腳步平緩地出了門,又返身將門帶上。
掛在門上的小銅鎖,看著已經有些陳舊。
那一瞬間,竟然跟他腦海中那忽然浮現出的、長滿了銅銹的鎖頭,重合在了一起。
修長如玉的五指,僵硬了片刻。
如水的月光落在他的背後,斜斜照著他掌心的銅鎖,於是有淡淡映射的光亮,進入了他的眼底。
但謝不臣最終還是放下了。
對於過去做出的選擇,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當初不後悔。
將來更不後悔。
他緩緩地鬆手,任由這鎖撞在木質門扇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便沒有再看一眼。
秋日的寒風,送來了山中的枯葉,在木屋前鋪了一層。
謝不臣走下了臺階,便沿著那開闢在後山林間的小道,漸漸走遠,消失在重重幽暗的樹影間。
*
雪域密宗,在北域的最東。
原本就是個氣候苦寒、人跡罕至之地,相傳只有一些避世遠居的苦修士才會住在那裏。
所以,也沒有誰會想在這種地方建造傳送陣。
而在十一甲子前,陰陽界戰後不久,佛門北遷分裂,雪域便被禪密二宗之中的密宗佔據,從此成為了一塊與世隔絕之地。
外界的傳送陣,已經足夠普通修士行遍十九洲。
可其中,並不包括雪域。
對於十九洲其他地方的修士而言,這還是一塊處子之地。
目前,還未有任何一座已知的傳送陣通向雪域。
就連前些年各派派去雪域暗中探聽消息的長老與弟子,都是憑藉自身之力禦器或禦空而去。
更不用說,如今雪域的上空還有一片奇怪的屏障籠罩,只怕是即便有傳送陣也用不成了。
但謝不臣也並未直接從昆吾前往雪域。
他先經由傳送陣,從昆吾到了中域最東的明日星海,又從碎仙城的傳送陣轉至星海最北的瀚海城。
而後才出了城,一路向北而去。
這樣的路程選擇,無疑能節省大部分的時間。
畢竟昆吾在中域左三千,直接去雪域實在路途遙遠。而從明日星海最北的城池出發,則能讓行程變得最短。
因為龐大的明日星海,往北連接著神秘的雪域。
不出半日,所有盆地的風光便已經消失不見。
謝不臣的眼前,只有越來越高、越來越險惡的崇山峻嶺,偶爾靈識掃過,還能察覺到生存在莽莽叢林間一些精怪妖獸。
修士的蹤跡,幾乎都消失不見。
除了一座特別的茶寮。
謝不臣是次日中午看到它的,就在他從群山間飛掠而過的時候。
就修建在那一片山嶺中最高一座的峰頂上,用簡單的茅草蓋著,幾卷竹簾垂下來,一杆藏藍的旌旗高高挑出一個“茶”字,被凜冽的山風吹得不住鼓蕩。
他不由得心中微動,體內運轉的靈氣一收,便落在了這峰頂茶寮前。
往內一看,人竟然還不少。
都是修士,看其中有老有少,服飾五花八門,多半都來自明日星海。但也有幾個顯眼的,一頭剃過的青皮,穿著一身迥異的紅色僧衣,竟是僧人。
此地可說已經在中域與北域的交界處了,這茶寮便在明日星海與雪域之間。
出現在這裏的僧人,且還是這般的打扮,怎麼想都不會來自禪宗。
人皆言,明日星海三教九流彙聚,自來混亂無序。
這些僧人既然從雪域而來,想必便是去到明日星海的。再看此處氣質不一、各式各樣的落腳茶客,便知道此言不虛了。
“客官可是要去雪域?”
茶寮內一名打扮成店小二的年輕男子,手裏拎著個大茶壺,剛給裏面一僧人添了茶,轉頭便瞧見了謝不臣,立刻熱情地招呼。
“這些天雪域那邊情況可不一般,您還是進來喝口茶,再想想吧。”
這種茶寮,就像是大夏那邊的邊陲小鎮一般,來往的各種人極多,所以往往也是消息傳遞和交換之地。
雪域出事,謝不臣當然知道。
但他瞧見茶寮中那幾個坐在一起的密宗僧人,便沒拒絕,道一聲“有勞了”之後,走了進來。
那一瞬間,茶寮中坐著的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但在發現他僅有金丹後期的修為之後,便有不少人扭回頭去,顯然沒放在心上。也有人覺得他容貌太好,氣度不凡,多打量了一會兒。
其中一個滿臉橫肉、耳朵上掛個大金環的胖子,更是看了許久。直到謝不臣進了茶寮,挑了靠外的一張桌案背對著他們坐下來,他才收回了目光。
“您的茶。”
小二動作倒是利索,他才剛一坐下,他便拎著茶壺跑了過來,一隻粗陶碗往桌上一擺,就倒了滿滿一碗茶。
茶寮建在山頂上,簡陋得很;裏面這些桌凳也都陳舊簡單,甚至搖搖欲墜;至於這茶碗……
謝不臣順手將右手握著的人皇劍,擱在了桌上。
面前的茶碗,不用摸,對著光都能看到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至於其中的茶水,茶色淡泊,水色渾濁,更沒有半點茶香。
哪里像是能喝的樣子?
他腦海中這念頭才剛剛轉過,還沒想喝是不喝這問題,茶寮外面,便又傳來一道聲音。
“小二,來碗茶!”
竟是個女人的聲音,說清脆也不清脆,說沙啞也不沙啞,可聽上去卻有一種格外平和的味道,彷彿春風拂面而來。
茶寮中人聽了,都不由得抬起了頭來。
謝不臣聽見這聲音,更是眼皮都跳了一下,熟悉的感覺從四肢百骸、從靈魂深處升起,讓他跟隨著眾人,一起抬頭看去。
一道纖細清麗且挺拔的身影,已經自茶寮外步入。
精緻的五官鑲嵌在她白皙的臉上,本是偏向溫婉柔和的樣貌,卻因為那一雙明眸中點綴的淡漠霜雪,染上幾分觸不可及的冰冷豔色。
她見到了謝不臣,便貌似驚訝地一挑眉,然後朝著他走了過來。
“啪嗒。”
一聲響。
那一柄隱約著古樸禪意的燃燈劍,便不輕不重地擱在了冷肅威重的人皇劍邊上。
見愁俐落地一掀衣袍下擺,月白的衣袂飄灑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就像是見到了交情甚篤的老朋友一般,直接在謝不臣右側坐了下來,唇邊笑意和善而明豔。
“人生何處不相逢。謝道友,真是有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