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天上的湖泊
恰果蘇巴……
這四個字,見愁這幾天聽得也不算少了,並不陌生——正是謝不臣當日脫口為她找的“假名”。
只是此時此刻,看著少年遞到自己面前的這一朵雪蓮,她卻一時迷惑起來。不知他說的這四個字,是這一朵花的名字,還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微怔了片刻,她也沒避諱,便將花接了過來。
然後問道:“這花叫做‘恰果蘇巴’嗎?”
“和你一樣。”
少年的眼依舊清澈,笑意也依舊不含有任何雜質。
他將花遞出之後,兩手便重新背到了身後,就站在見愁身邊,身量也不很高,才到見愁肩膀的位置。
於是,見愁便明白了。
恰果蘇巴,雪蓮花。
那一瞬間的感覺,竟然極為微妙:她是不懂太多雪域這邊的文字和語言,可謝不臣倉促之間脫口取出的這個名字,卻是值得深思了。
人在倉促之間,容易下意識地做事。
在這種時候,往往會不經意地表露出內心一些真實的想法來,暴露出很多平時不會暴露的細節。
有點小意思了。
她眉梢微微揚了揚,看著夾在自己之間的這一朵大過巴掌的雪蓮花,感受著那潔白花瓣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寒意,笑了一笑。
“連我化名都知道,傳說中的‘聖子’果真神通廣大,無所不知。”
“聖子,什麼聖子?”
那少年微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驚訝模樣,可其實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半點變化,一副慧黠到了極點的模樣。
“我怎麼不知道?”
哦。
不是啊。
見愁望著他的目光,頓時變得耐人尋味了起來。但她也不對此再說什麼,只是這般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尋常人被她這樣注視著,即便沒什麼,只怕都要生出幾分心虛來。
可此刻站在她身邊的這少年,卻依舊保持著那一種近乎不諳世事的乾淨純粹,就這麼用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回視著她。
見愁便覺得奇妙起來,一笑:“不知道便不知道,你說不是便不是吧。”
“你這個人比我想的還要有趣。”
那少年聽了她這一句話,竟似越發高興起來,兩手背著,側著身子,歪頭看她,目中流露出幾分毫不掩飾的好感和欣賞來,就要再說什麼。
但這時候,他們身後的走廊中,那長長的一排轉經筒忽然動了起來。清脆之中帶著幾分悠長的鈴響透過長廊,伴著主殿之中僧人念誦佛經時模糊的聲音,一道傳了出來。
有人來了。
而且還是聖殿的僧人。
見愁微微皺了皺眉。
那少年朝著走廊中看了過去,待瞧見那幾名紅衣僧人的時候,便“哎呀”了一聲,流露出幾分遺憾的神情來,朝她俏皮地一吐舌頭:“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我把恰果蘇巴送給了恰果蘇巴,那我們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要跟他們說見過我啊!”
“什……”
見愁還沒從他這語速頗快的一句話裏回過神來,抬頭就見少年向她揮了揮手,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從聖殿前面急匆匆穿過走廊來的僧人也到了。
可站在這殿後,朝著前方瞭望而去,只有那一片倒映著天空的聖湖,還有那圍攏聖湖的一片茫茫沒有邊際的冰原。
哪里有他們要找的人的半點影子?
為首的一名僧人眉頭狠狠皺了起來,看見愁就站在這近處,想也沒有想便直接開口問道:“你,剛才可有看到聖……就一個穿白僧袍的年輕人?”
他原本是想問“聖子”的嗎?
見愁想起剛才那少年面不改色說出“什麼聖子”時候坦坦蕩蕩的神態,心底一時哂笑,本來想賣他一把,但想想竟不知他到底往何處去,所以竟沒得賣。
於是,只好“老老實實”答道:“沒看到。”
“怎麼會?”
領頭僧人那一張嚴肅的臉上,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其餘幾名僧人也是十分不解,顯然正為這個事情苦惱不已:“可剛剛明明感受到了氣息,一下又不見了。”
“分頭再找。”
那領頭的僧人也不過多糾纏,注意力也根本沒放在見愁的身上。
畢竟,怎麼看也就是個現在連修為都還沒有的“明妃”,又在雪域這種地方,怎麼敢對他們撒謊呢?
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略略將周圍搜尋過一遍之後,他們便急匆匆地離開,顯然是去別的地方尋找了。
從頭到尾,見愁連腳步都沒移動一下,就注視著他們離去,心裏卻在思考他們找人這個舉動代表的含義。
聖子寂耶,傳說中的“百世佛子”。
只要在雪域聖殿開啟盛大的法事,就能將其從百世輪回之中喚出,讓整個雪域擁有最強大的庇佑。
這一次,喚出聖子的乃是新密。
可後面發生的事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原本應該不偏不倚保護整個雪域的聖子寂耶,竟然意外地倒戈偏向了舊密,甚至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場爭鬥中血腥屠戮了新密。
若非新密在雪域本就根基深厚,只怕從那之後便消沉下來。
而在前段時間聽見的傳聞中,見愁已經得知:自新密舊密分出了勝負之後,整個聖殿已經落入了新密的掌控,舊密被迫逃離。聖子寂耶,也從此失蹤。
寂耶為什麼要失蹤?
或者說,為什麼明明沒有失蹤,卻偏要“玩”失蹤?
聖殿的這些僧人,似乎也對聖子寂耶沒有什麼惡意,但如此急切地找尋又是為了什麼?
雪域……
重重的謎團啊。
見愁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先將念頭放下了。
“哇,好漂亮的雪蓮花!”
這時候,先前去朝拜聖湖的姑娘們已經回來了,看見愁還站在這裏,她們不意外。但看到見愁手中還拿著一朵漂亮的雪蓮,便紛紛驚歎了起來。
桑央也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恰果姐姐,你哪里采到的啊?我們怎麼都沒看到?”
哪里采到的?
問她她也不知道啊。
見愁只好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剛才有人送的。”
“有人送?”
幾個姑娘相互對望了一眼,只覺得見愁這話說得不很明白,但她們又一眨眼想到了那個名叫“懷介”的好看的僧人。
也許,是他偷偷給恰果送來的吧?
於是,她們都不好再多問了。
只是在心裏面,難免生出幾分豔羨來。畢竟,恰果這樣美麗的人,有懷介這樣好看的僧人念著,也是十分讓人嚮往的一件事。
唯有桑央還有些納悶,朝著四周看了看:“可是也很奇怪啊,雪域之中雪蓮花只開在高處,但聖殿也太高了。來的路上我看到山腳下看到藍翠雀,但也沒有雪蓮花。這怎麼能采到?”
“……藍翠雀?”
見愁本沒有很在意這一朵雪蓮的事情,可桑央話中提及的某幾個字眼,卻一下觸動了她腦海深處那些已經有些久遠的記憶。
那是一名老嫗的聲音。
她雙眼渾濁,眼神卻前所未有地清透了起來,見愁甚至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但還記得她的來歷,記得遇到她的一切經過。
她曾是密宗的一位佛母,最終命喪於極域。
她的聲音,分明蒼老,可這一刻在見愁記憶裏回蕩時,卻有一種渺茫的空靈之感。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總是很冷,但也總是很美小時候,我們總喜歡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個雪域最高處的聖湖。湖面很大,鋪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著天,還是它把天映成了藍。”
“我記得,它說,它叫‘伽藍’。”
“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請為我摘下一束藍翠雀,放在聖湖前……”
但請為我摘下一束藍翠雀,放在聖湖前。
那是老嫗彌留之際的請求。
見愁一時有些出神,目光放遠,看向了前方雪空下那一片純淨的湖泊,眸底卻終於透出了幾分奇怪的疑惑出來。
沒有記錯的話,老嫗說,這一片聖湖曾對她說,自己的名字叫做“伽藍”,是一座會說話的湖泊。
到底是世間真有這樣奇妙的事,還是老嫗幻夢的錯覺呢?
見愁並不清楚,她只是又問了桑央一句:“聖山的山腳下,有藍翠雀嗎?”
“是啊。”
桑央不知道她為什麼問起這個,但又想到她來自陰宗,應該不曾見過藍翠雀,於是跟她描繪了起來。
“就小小的,一朵朵,看著像藍色的鳥兒。你看到它,就一定知道它了。”
眾人拜過了聖湖,又往回走。
見愁一面走,一面聽著,應著桑央的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隨著眾人一道走。
她們後來又去了很多聖殿別的地方轉,看過了許多稀奇的東西。
直到中午,太陽高高照了起來,化得殿頂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們才又回到了各自的房間去。
聖殿有為她們備下一日的吃食。
大家用過了飯,下午還要出去,但這一次見愁回絕了。
她上午隨著她們到處走動,也不過是想看看周圍是什麼情況,順便知道謝不臣住在哪里。
如今情況已經摸清,自然沒必要與她們一樣在外面晃蕩。
畢竟她不是真的普通人,而是來自中域的修士,若有個什麼意外被人認出來,才叫得不償失。
少出門,就會減少被認出來的幾率。
萬事小心為上。
所以,見愁出來“活動”的時間,是晚上。
她悄然地避過了聖殿中不多的巡夜僧人,便順著山道一路下了山去,到了山腳處的時候,果然看到了一小片盛開的花叢。
這時候,殘雪還未化乾淨。
天上的月掛著,照得山腳下這一片草地一片盈盈的白光。那藍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舒展開來,果真生動得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小小雀鳥。
零零星星的,不很多。
可盛開在這星光下,雪地裏,卻讓此刻看到的見愁,有一種十分純然的觸動。
藍翠雀。
很貼合,也很美妙的名字。
她沒有采很多,只是折下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支,妥帖地收入了袖中,而後抬頭看了看聖山,又看了看山腳下這一座繁華的壇城,便辨認了方向,準備重新回到聖殿。
可就在她要離開的刹那,一種莫名的感覺卻襲上了心頭。
見愁一瞬間朝著左側黑暗處看去——
空空蕩蕩。
“呼啦”的一陣風吹走了,還鋪著細雪的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腳印,也不是來朝聖的人白天留下的,還是剛才有人站在這裏。
入目所見,只有遠處的樹林,在月光下留下一片漆黑的陰影。
眉頭頓時皺得緊了一些,見愁實在說不出這種感覺到底像是什麼。只感覺似乎有什麼存在,方才就站在那個方向窺看著自己。
可到底是善意,還是惡意,卻完全感覺不出。
奇異中,更透出一種難言的詭譎來。
她看了許久,緊繃著,凝神著,可很久之後,什麼也沒有變化,只有天上月亮的方位,發生了些許的偏移。
是這雪域太危險,讓她太過緊張,生出了錯覺嗎?
見愁不是很確定,但在這山腳下卻是不能再多待了。
她與謝不臣約定了來到聖殿的第二天晚上見面,現在已經入夜有一會兒了,還是抓緊時間趕緊上去,趁機探探此處的秘密才是。
念頭起時,一陣清風吹來,她身形便消失不見。
約莫一刻之後,便出現在了謝不臣的門前。
盯著那門上兩尊邪佛與明妃歡合的雕畫,見愁皺了皺眉,但還是走上前去,執了燃燈劍,用劍柄輕輕敲了兩下門。
片刻後,門便開了。
依舊穿著一身深紅僧袍的謝不臣,臉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麼異樣來,人皇劍也握在手中。
他從門中走出,看她一眼,眉峰便幾不可察地一蹙。
見愁身上沾著一股冷寒之意,明顯不是才從自己所住的房間裏面出來,而是已經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時間。
但謝不臣也沒有多問。
他只是回身將門合上,然後問道:“去探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