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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第359章
第359章 舊事多染血

  老祖宗?

  這稱呼,又嚇了見愁一跳:誰不知道如今崖山輩分最高的就是她師尊扶道山人本人?

  可如今,扶道山人竟口稱這一位老者為“老祖宗”?

  聯想起先前所見這老者從一具白骨變成血肉豐滿之軀的奇妙場景,見愁心裏一時有了幾分猜測,倒也沒有表現得十分驚詫,只是克制著,略略露出幾分好奇的神態來。

  那老者聽了扶道山人這話,卻沒那麼平靜了。

  掛在眉骨上的兩道雪白長眉一動,一雙格外晦暗的眼,便看向了見愁。

  可在他目光落在見愁身上的時候,見愁卻覺得那一雙眼睛裏,亮著幽微的光。

  如同漫漫長夜裏獨行,忽然發現那遙遠的長道上,亮著幾盞燈。不很明亮,卻不致使你走入歧途……

  竟然格外地通透,卻也格外地令人心驚。

  即便是見愁如今元嬰後期的修為,在這目光下,也生出一種無所遁形之感!

  好在,“老祖宗”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多久,只是轉向了扶道山人:“說說看。”

  扶道山人素來是不怎麼看得慣這“老不死”,只是如今事關要緊,他那嬉皮笑臉的模樣,到底是完全收斂了起來。

  蒼老的面龐,因為嚴肅,竟少見地看得出一種攝人的氣魄。

  “我徒兒在極域,發現八方閻殿似暗中有陰謀策劃,針對十九洲。且她在極域之中偶遇了九頭鳥殘魂,還請她帶了話回來,要我崖山摒棄舊怨,聯合十九洲,先戰極域,再建輪回。”

  他說完,便看向了高臺上盤坐著的老者。

  “老祖宗怎麼看?”

  那老者目中掠過幾分思索之色,看了扶道半晌,而後竟然直接向見愁伸出手來,招了招。

  “我記得你是叫見愁吧?來。”

  他知道自己名字?

  見愁有些驚訝,但轉念又想,連扶道山人都要喊上一聲“老祖宗”的,必定是崖山真正的“大人物”了,知道點什麼都不稀奇。

  她聞言,只朝著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扶道山人向她點了點頭,努努嘴,示意她依言上去,自己卻站在下面沒動。

  見愁也莫不清楚這老祖宗喊自己上去幹什麼,但扶道山人在身邊,心裏也不發怵。

  當下,身形一輕,人便消失在了原地,眨眼出現在高臺上。

  是個瞬移。

  到了這上面,看得也就更清楚了。

  果真與極域十八層地獄那祭壇一模一樣,就連大小都沒有半點誤差。唯一的區別只是在這表面。

  巨大的圓形銅鏡,上面落著厚厚的一片塵埃,卻依舊無法阻擋其上流轉而出的金芒。

  甚至都不用細看,只需要靜下心來感受,便能感覺到此鏡的不凡。而且,更讓見愁心驚的,是此鏡邊緣處篆刻的那兩個小字……

  彌,天。

  這一瞬間,真真是腦海中一聲驚雷轟響!

  當初傅朝生送來的那一片葉書上曾寫,遠古時,盤古大尊開天闢地,建立輪回,在開闢極域的時候,遇到了之前見愁所遇到的那一片空間亂流。

  這亂流,實是宇宙之中一個很特殊的地方,乃是宇宙生長不完全時的一處裂縫。入者,空間轉移都是小事,運氣不好的一眨眼出來已經是千百年後,或者回到了以前。

  所以,盤古大尊便傾其神力,將這一處亂流移到了極域之外,借此隔斷陰陽兩界,只建造了一面圓鏡,以供兩界通行!

  此鏡,便名“彌天”!

  見愁當時看見這些文字記載時,只覺得這是遠在天邊的傳說,甚至是真是假已不可考,卻萬萬沒有料想,竟然有那傳說中的東西,忽然出現在眼前的一日!

  心裏面,頓時翻江倒海起來。

  只是站在這高臺上,她一時又想不明白這中間的利害關係,所以竭力地壓住了心底的震驚。

  對於見愁的情緒波動,枯槁老者卻像是沒感覺到一樣,也或許是感覺到了,但並不在意,也不詢問。

  他只是朝著見愁,伸出了自己的手指,聲音嘶啞難聽:“低下頭來。”

  見愁還是不很明白,遲疑了片刻,還是彎身低頭。

  於是,“老祖宗”那枯枝一般乾瘦的食指,就這樣輕輕點在了她眉心上。

  頃刻間,流光溢彩!

  無數流瀉的光影,自見愁眉心飛出,圍繞著他滿布著皺紋的手指轉動。

  見愁只覺得眉心微微涼了一下,彷彿有一股清泉順著眉心便流淌入了祖竅,從自己靈台之間淌了過去。

  這一刻,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對方在做什麼。

  在查看她在極域時的那一段記憶!

  僅僅是片刻,老祖宗眼底一道暗光閃過,露出幾分明瞭,便慢慢地放下了手指來,可那眉頭卻是瞬間皺緊。

  “原來如此……”

  這等神妙的手段,見愁往日只在書本上見過,名之曰“搜魂”,非境界高於對方整整兩個大境界者不可施為,而且一不小心有被反噬的危險。

  一般來說,被搜魂的人,不是變傻就是變瘋。

  可是自己……

  見愁沒覺得自己有任何的變化。

  越是如此,她看眼前這老者,越覺得高深莫測。

  “老祖宗怎麼看?”

  這時候,扶道山人終於上來了,還跟往常一樣,一點也不忌諱地坐在了彌天鏡上,還跟見愁招手。

  “你也坐。”

  這架勢,簡直跟攬月殿裏鄭邀讓她坐下時一模一樣。

  見愁嘴角一抽,但看這一位“老祖宗”對此一語不發,跟默認了一樣,便也沒有多說話,依言盤坐在了扶道山人身邊。

  她在極域之中遇到的事情,實在是太過玄奇,堪稱匪夷所思。

  什麼輪回,什麼九頭鳥,什麼先放下內部的恩怨,先打極域……她都是隱隱知道一點,但又不十分清楚的。

  此刻,便只把耳朵豎了起來聽著。

  老祖宗的神情,難得地凝重。

  不同於見愁,對十九洲還知之甚少,他是知道得太多,所以看到的東西,也格外令他揪心。

  “若這小女娃看到的都是真,極域那邊的局勢,只怕比我們先前預料的,還要糟糕。只怕便是我等不主動進攻,八方閻殿亦會主動發難,屆時後果不堪設想……”

  他歎了一聲,那手指搭在膝蓋上,卻是沉默了許久,才重新開口。

  “扶道,你怎麼看呢?”

  他怎麼看?

  扶道山人一時沒忍住,竟然冷笑了一聲:“老子能怎麼看?六百多年過去了,如今都是第十一甲子。跟昆吾佛門兩家的舊賬都沒算清楚,現在還叫我崖山放下,先與極域開戰,重建輪回……呸!什麼玩意兒!”

  “……”

  這樣的扶道山人,見愁從未見過。

  以前她只覺得自己這一位師父十分不靠譜,也十分率性,總是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可還沒有一次,聽見他說出這般尖銳的話來。

  跟昆吾和佛門的舊怨?

  她早先有些隱隱的猜測,可這會兒又不敢確定,只小心地看向了“老祖宗”。

  彷彿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老祖宗也回頭看了她一眼。

  對於扶道山人方才那般的態度,他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了,竟然還對見愁笑了一笑,道:“你師父向來就這個狗脾氣改不了,你也甭學他。”

  “誰狗脾氣啊?什麼叫別學我?天底下還有山人我這樣好脾氣的?”

  扶道山人一聽見,頓時不很滿意,叫喊了起來。

  老祖宗卻不搭理他,就跟沒聽見一樣,繼續對見愁道:“你入門的時間還短,對我崖山的事情,也才算了解個大概,跟其他人一樣,是不很清楚的吧?尤其是十一甲子之前,那一場陰陽界戰……”

  說得一點也沒錯。

  見愁隱約覺得這一位老祖宗似乎格外和善,像是想要把事情跟自己說清楚一樣,於是試探著開口問:“知道一些,卻又不十分清楚,能請老祖告知一二嗎?”

  她態度很恭敬,周身又有那一股子從容淡靜的感覺。

  形容枯槁的老者看著她,竟覺得格外順眼,一時間想起六十年前,扶道把昏迷的她帶下來給自己看的時候,才剛剛築基。這一會兒,竟已經元嬰後期了。

  記憶裏,就是當年的扶道和橫虛,都未見得有這個速度吧?

  天虛之體,出竅以下,難逢敵手……

  當真是不假的。

  不過除此之外,她的品格與心性,也稱得上是萬中無一了。

  也難怪,當初曲正風能走得那麼乾淨俐落。這樣的一名女修,的確是有能力擔當起“崖山大師姐”這五個字的。

  老祖宗看著她,眼底有隱約的讚賞,口中卻是一聲長歎:“十一甲子前那一場陰陽界戰,說來,卻是有些話長……”

  遠古時,盤古大尊開天闢地,始建輪回;

  上古時,人族漸漸在百族之中建立起優勢,有得道者能掌握天地規則,近乎于永生不死,於是名之曰“仙”。

  大約千年前,人族已經徹底佔據了主導,修士終於真正成為了主流。這個時候,“上古”便結束了。

  繼上古而來的時代,便是如今,名之曰“今古”。

  極域,也大約是在這上古與今古之交時,開始作亂的。

  原本十九洲的修士,與人間孤島的凡人一般,只要還未飛升,便可進入輪回。

  死後,其魂魄自動來到九頭江邊。

  日落時,九頭鳥便會自西面九頭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在日出前歸於東極桃樹,入鬼門,送他們進入輪回。

  但忽然有一天,有修士在東海附近發現了不少飄蕩的遊魂,竟然都是沒有能入鬼門的修士亡魂!

  消息傳到十九洲各大門派處,自然掀起好一番的波瀾。

  昆吾崖山那時關係極好,便坐在一起商議,要派誰前去查探。

  沒料想,最終去的既不是昆吾修士,也不是崖山門下。

  而是綠葉老祖。

  那時昆吾八極道尊剛飛升不久,綠葉老祖搶走《九曲河圖》之後名聲正盛,也不知是不是覺得日子無聊,在得知這消息之後,竟然孤身一人,殺入鬼門!

  這一位祖宗,本就是性情中人。

  據聞到了極域之後,站在但是還只有一個秦廣王的八方城外,就叫人出來說話。

  結果不知怎麼,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那秦廣王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魂,而是極域之中輪回規則的化身,只是不知為何有了靈智,本身便是極強悍的所在。

  以後來十九洲在陰陽界戰之中與之交手的情況來看,其修為說是震天撼地也不為過。

  可對上當時正在全盛時期的綠葉老祖,竟然是半點辦法都沒有,甚至還在交戰之中受了點傷。

  只是他化身本就獨特,綠葉老祖也殺他不能。

  但後者行事素來極端,左右一口氣在心中不順,見奈何不了對方,竟二話不說開始“屠城”,直殺得極域那初初成型的七十二城腥風血雨,一片哀嚎!

  秦廣王不能眼看著她這麼殺下去,最終還是被迫妥協,暫還輪回於十九洲。

  那時候,事情還沒鬧大,就一下結束了。

  很多知道內情的修士都沒有反應過來,但事後也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

  “秦廣王狼子野心,既然對十九洲修士關閉輪回,必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本是規則化身的所在,不會消亡,但綠葉卻是修士,修行到了,卻會飛升。所以我崖山,也並未掉以輕心。”

  老祖宗說到這裏,已經忍不住搖頭歎息,聲音越發沉重。

  “沒過多久,綠葉飛升,極域之亂,果然捲土重來……”

  可以說,當時的綠葉老祖,便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最強者。

  她飛升之後,極域那邊也不知怎麼就知道了。

  原本重新對十九洲修士開啟的輪回,竟然重新關閉。由此,終於引起了十九洲與極域之間一場暗無邊際的戰爭。

  沒有人能看破輪回,抗拒重新投生的誘惑。

  修士也一樣。

  在明確地知道了極域那邊的情況之後,十九洲這邊各大宗門集結商議,便判斷出此事不能善了。

  於是,距今十一甲子之前,以當時中域崖山、昆吾、佛門三大宗門為首,集結了中域三千宗門中的精銳、北域陰陽二宗,甚至是當時風頭正勁的望江樓,成千上萬的修士,一朝攻入極域!

  修士們的力量,十分強橫,更別說是數量如此龐大的精銳修士了。若是打凡人軍隊,不消片刻就能夠結束。

  可在極域,面臨的卻是地面中冒出的無盡游魂惡鬼。

  這一場圍繞著輪回之權的爭鬥,便變得慘烈起來。

  但十九洲這方,到底底蘊深厚,不比極域才起來沒多久,顯得弟子太薄。

  所以幾場戰役之後,十九洲這邊便開始佔據了優勢。

  “那時候,我們已經逼到了十八層地獄外面,過了那一條線,便算是真正地打入了極域。秦廣王等人雖強,可這一戰若輸了,只怕也無力回天。我們當時都以為,此戰該毫無懸念……”

  臉上那些皺紋更深,老者笑了一聲,卻慢慢閉上了眼。

  “誰能想到,人心險惡,竟至於廝!”

  終究是崖山信錯了人!

  當時十九洲這方,以崖山、昆吾、佛門三派勢力最強,那一戰本該是三方通力合作。

  事前曾商議好,崖山率人正面進攻,昆吾與佛門各自從兩側突襲,出其不意,勢必大破極域,重掌輪回。

  可誰能想到?

  當崖山按著他們三方商議好的計畫率領修士迎戰極域之時,昆吾與佛門卻遲遲未至。

  崖山雖強,卻還未強到能與極域一界之力硬拼的地步。

  更不用說,交戰之地本就在極域,秦廣王本為極域規則化身,作法起來能調用整個界中的力量。

  十萬惡土,沖出惡鬼無數;千里黃泉,帶來孤魂無盡。

  崖山修士縱使苦苦支撐,用盡全力,又如何能盡數抵擋?

  無路可退,四面楚歌!

  那一戰,於整個崖山而言,是血紅的……

  “我崖山門下,多少弟子,一腔熱血,灑在極域那一片貧瘠的惡土之上?最終卻連魂魄都沒落個好歸處!”

  老者沙啞的聲音裏,終於透著一種難掩的血腥氣,一雙眼裏也隱隱有些濕潤。

  “去時是崖山千修,歸來卻成外頭江灘上,那荒草蓋著的墳塚千堆……”

  千修!

  千修塚!

  外面那千堆墳塚,見愁剛來時就見過,可從未曾料想,個中竟還有如此慘烈的過往,更不知那一場陰陽界戰中竟有這許多的內情。

  昔日通過鬼斧所看見的那些破碎的畫面,一時在她眼前回閃不停,也讓她覺得嗓子裏像是堵著什麼一樣,張了張嘴,過了好久,才澀然地開口:“那……昆吾和佛門呢?”

  “哼,他們?”

  一旁的扶道山人,終於是沒有忍住,冷笑了起來。那一根雞腿,不知何時又拿在了手裏,啃了一口,偏透出一種奇怪的狠勁兒。

  “我十九洲同心協力,他們最後當然是來了,不然怎麼還敢叫‘名門正派’呢!”

  見愁聽出他聲音不對勁,一時不敢接話。

  只有一旁老祖宗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閉關時間不長,但修為已從昔日的出竅直接連跨兩個大境界,一舉過了入世,邁入返虛。

  也不知,到底是看破了,還是終究沒看破……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才重將目光投向見愁,聲音裏那些屬於人的情緒起伏,已經平了下來,再聽不出半點端倪,彷彿只是敍述著一件不關己的事。

  “他們兩派,最終也來了。”

  “昆吾那邊說,半道上遇伏,曾派門下紫宸劍申九寒來通報;佛門這邊只來了禪宗,卻不見了密宗,似是中途出了什麼事。”

  “只可惜,那時候,整個崖山,上前修士,已死傷殆盡……”

  於是,陰陽界戰,就此暫告終結。

  輪回之權未能奪回,崖山元氣大傷,鬼斧舊主百里萬化這等不久便要飛升的大能,亦因舉鬼斧之力救下崖山殘餘修士,為黃泉吞沒,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就連鬼斧,那一枚兩儀珠,也失落極域,不知所蹤,從此成了一把殘斧。

  又數十年,佛門北遷,正式分裂成了禪密二宗。

  於是當年姍姍來遲的真相,也終於浮出了水面——

  佛門的修行,一向講究“輪回”與“機緣”。

  極域秦廣王那邊便將計就計,為將佛門從崖山等諸多宗門之中分化出去,以“輪回”之權許之。當時密宗勢大,佛門方丈歸真一念之差,竟然應允了下來。

  而禪宗,卻被蒙在鼓裏,直到半道上,才察覺出不對。

  只可惜,一番糾纏之後,再匆匆趕到,已經是為時已晚……

  佛門禪密二宗,從此生隙。

  且因時間日久,兩宗漸漸發現理念益發背道而馳,最終在決議遷宗於北域之時,徹底分裂。

  一者定宗於西海邊,從此稱西海禪宗;一者定宗于高原雪域,從此稱雪域密宗。

  “至於昆吾……”

  老祖宗看向了見愁,竟不知怎麼,一下笑了一聲。

  “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除了那一句“道中遇伏”,再沒有第二句解釋。

  昔日比肩而立的中域兩大巨擘,就這麼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依舊佇立在中域萬千山水之中,還是十九洲修士眼中的“支柱”。

  一切彷彿都沒有改變。

  除了索道下、江灘上,那已靜默了十餘甲子的千修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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