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人言鬼話
見愁不過是心有疑惑不能解,偶然想起這枉死城舊宅之中曾有過一些與輪回相關的論述,又念及張湯曾為自己保留這舊宅,所以才決定來看上一看。
她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此處看見謝不臣!
在望見對方立在那窗前梅邊時,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便頓時襲了上來。
她下意識便想要警惕地往後退一步,但轉瞬間清醒的理智便讓她強行制住了這種下意識的舉動,不但沒有退後,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見愁面上的笑意毫無破綻,心電急轉間,已然回道:“枉死城已然攻下,聽聞大致已查檢妥當,我便來看看。倒是沒想到,方才從街上經過,無意發現謝道友竟然在這裏,有些好奇,便進來看看。”
全然不提自己就是這舊宅主人。
她邁步走入院內,又問謝不臣:“謝道友呢,可是這院子有什麼特殊之處?”
論修為,見愁比謝不臣高一個大境界。
所以按照常理來講,見愁從外面路過,能發現謝不臣,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而謝不臣修為不夠,察覺不了見愁的靈識,也是常理。
但這一切不過僅僅是“常理”罷了。
謝不臣站在窗內,隔著半開的雕窗看她,一身青袍帶著幾分出塵的風雅,三枝斜梅更襯得他神定氣清。
聽了見愁的話,他彷彿沒有起什麼懷疑。
見她從院中走上臺階,也沒阻攔,只答道:“這宅院確有幾分特殊之處。不久前一些同門入城四處查看,查到這宅院時便發現了些異處,所以請了我來一看。見愁道友來得,倒正是時候。”
“哦?”
見愁背在身後的手指悄然握緊,但觀謝不臣入世中期的修為沒有半分變化,平平地立在那邊,便走進了這屋舍之中。
一應擺設都與當年沒有什麼變化。
黑色的、平整的地磚,一排又一排放滿了書的書架,桌案上的筆墨紙硯是她當年離開時的模樣。
腦海裏無數的細節瞬間飛了出來。
在走入這屋舍的片刻間,見愁便已經確認,自己並未在這一座枉死城舊宅之中,留下任何會讓人辨認出“崖山見愁曾在此宅居住”的痕跡與破綻。
謝不臣輕輕拭去自己指尖方才沾上的灰塵,知道見愁進來,便側身挪開了一步,低眉看那窗沿道:“這宅院之古怪,當從此處始。見愁道友既然來了,不妨一看。”
窗沿上刻了一行字。
願惜花人有緣,代吾養此梅。
往後被梅瓶壓了半截的,是“地藏轉生池水,謝君而答之”。
見愁當年就已經看見過了,走過來便微微一挑眉,似乎有些驚訝:“這屋主倒是個雅人。不過,轉生池水……”
謝不臣抬手輕輕一點,竟有一點瑩碧的微光自他指尖冒出,向這屋內某一塊為陰影覆蓋的地磚上一落。
“嗡!”
幽幽的綠光頓時熾盛,屋內竟出現了一座陣法!
片刻後,陣法被破。
這屋子最中心處的地磚發出“哢”地一聲輕響,往下沉去,隨即是這地磚周遭的地磚,一圈連著一圈,如漣漪一般盡數下沉。
很快,便現出了地底那兩尺高的凹槽。
只是今時今日,凹槽中已無半滴水了。
見愁沒說話,看向謝不臣,好像在等他解答。
謝不臣便道:“我來時,對這宅院略加查探一番,又因窗沿上所刻這一行字,發現了地下這陣法。但當中已無轉生池水,想來這瓶中梅已開,該是在我等進入此宅之前,有人先得了機緣,為這留字之人養過梅了。”
“枉死城乃是人間孤島枉死之鬼聚集之處,亦有不少鬼修居住在此,這一座宅院看著已然老舊,早不知建了幾百年了,有人捷足先登占了機緣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見愁彷彿十分理智,也不大在意此事。
“我想,謝道友說此宅頗有特殊之處,該不僅僅指這一點小事吧?”
謝不臣轉眸來看見愁,眸光沉靜而淡漠,眼瞳裏的所有倒影都好像是遠山模糊的輪廓。
他輕笑了一聲,走到了那一排書架前。
當下竟從中抽了一冊十分陳舊的書出來,翻開了一頁,遞給見愁:“見愁道友也通陣法,想來一看便知了。”
見愁接過來一看,翻開的書頁上記載著的是一座有些久遠的陣法,旁邊密密麻麻地落著相關研究記錄的文字。
一座有些眼熟的陣法。
當年她去參加鼎爭、離開這舊宅之前,曾把這一整個屋子裏面的書都背了下來,豈能不記得這個?
可以說,早在日前鬼門關一役中間極域擺出此陣時,她就已經認了出來。
儘管有細微的不同,可那些鬼兵用的,分明便是這屋中舊宅主人留下的陣法。
正正好,是謝不臣翻開的這一頁!
見愁也不裝傻,瞳孔微微一縮,便是一臉的驚詫與忌憚:“這不是……”
“……”
謝不臣的目光,半點未從她身上移開。
這一時竟覺出了幾分好笑。
他二人的對話,分明是暗流洶湧。
只因他心底隱隱有自己的懷疑,且能感覺到她身上一定藏著某一樣自己非常需要的東西,恨不能殺而取之,眼下說話卻是生疏客氣,以禮相待,好像即便算不上什麼摯友,好似也能算得上個沒有利益衝突的點頭之交。
狡詐地掩飾,聰慧地虛偽。
是他,也該是見愁。
“不錯,想必見愁道友也看出來了,此陣便是先前鬼門關一役時極域一方所用之陣,威力奇大。當時謝某便在想,這佈陣之人於陣法一道的領悟,絕不下於我,能贏實在僥倖。”
謝不臣從這一排書架的這頭,走到那頭。
那衣袍的袍角隨著他的腳步擺動,寒梅隱約的香息與這滿屋陳舊的書墨氣混在了一起,沾染在他身上。
恍惚間,是當年謝侯府三公子走在他的書房裏。
見愁望著他,輕輕將那翻開的書頁合上。
謝不臣已抬了手指,從那古舊的一冊又一冊書上慢慢地撫過,似乎只是無意識的動作,又似乎只是在借著這樣的動作思考。
修士看書,不需要用眼。
只要靈識夠強大,從這屋中掃過去,輕而易舉便能知道上面都記述了什麼內容。
見愁猜,他已將這屋內的書全部看過了。
謝不臣卻隻字不提,只道:“按理來論,這一座宅院最原本的主人,該與八方閻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且對宇宙的源起與沿革、天地生死輪回之事,十分感興趣。但奇詭的卻是這屋內所有由人寫下的文字,依照新舊的程度,竟能分出九種筆記。且後來的筆記皆毫無縫隙地接上了先前筆記所鑽研之內容。僅從某些隻言片語來看,這裏頭也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
當然是有極大的秘密了。
只可惜,梅瓶中三枝梅已然開過,窗紙上那舊宅主人所留字跡都已經消散不見,更不用說那由九頭鳥三滴心血所制的一炷紫香早已被她封藏起來……
便是謝不臣想要深究,都沒那機會。
見愁目光微微一閃,也走過去,將手中這一本書隨意地擱回了書架上,只是行走間卻停了一步。
這屋內每一片地磚都是完好無損的。
除了此刻她腳踩著的這一塊。
見愁道:“極域建成的時日雖短,但大能鬼修亦有不少。枉死城是命數裏一個又一個意外死了的新鬼所到之處,凡此種鬼,泰半都是天才。便是當中出了一些奇鬼生出奇計,該也不稀奇。我等在這屋中既然無法發現更多的線索,所謂‘秘密’的種種,也只能是一種猜測了。”
她說話間,謝不臣已繞那書架走了一圈,又轉了回來,便見她移開了腳步,垂首看著下方那塊地磚。
地磚之上竟然有一道窄窄的縫。
見愁微微皺著眉,當著謝不臣的面便將靈識探了下去,道:“比起這滿屋子無根可尋的書,我倒覺得這一道縫隙更為詭異。”
窄縫其實呈方形。
半指長,寬不足半寸。
可往下探去,縱使窮盡見愁如今龐大的靈識覆蓋範圍,竟也無法抵達這縫隙的底部,漸漸便為地底厚重的地力陰華阻隔,更有一股奇妙的隔絕陰陽的力量,讓她靈識再難進半寸。
謝不臣目光微微一閃,只道:“我來時也同見愁道友一般注意到了這詭異之處,只是謝某修為到底不足,不能一探這縫隙究竟通往何處。不知,見愁道友可探出什麼結果來?”
見愁搖頭。
比起謝不臣,或者謝不臣此刻所表現出來的,她當然知道得更多,甚至這一道窄縫當初如何產生,完全是她親眼目睹。
那窗外的神秘存在……
殺,謝不臣;斬,七分魄!
打斷的一炷紫香……
半個不明的“卩”字!
見愁收回了靈識,眉目間是並不掩飾的不解與疑惑:“這一道縫隙實在是太深了,且靈識越往下所受的阻隔便越大,且更受陰陽兩界規則之所限,不能再往下追索。我竟覺得,這縫隙似乎已穿透了陰陽兩界的阻隔,通往了這極域惡土的另一頭……”
另一頭?
這樣的感覺,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
謝不臣眉梢一動,片刻間眼底已是深思閃過,這一時竟沒接見愁的話,而是直接越過了她,從一側的書格中取出了一冊蒙塵的書卷,只一翻,便翻出了內中夾著的《極域千輿圖》!
這也是當初見愁看過的!
最上頭那一張所繪,不是他物,正是極域與十九洲相對的地圖。
圖的上半部分是十九洲,有十九洲大地、西海、東海、人間孤島;下半部分是極域,兩側都是大片的荒原,有十八層地獄,極域七十二城;中間則畫了一條線,將兩部分分割開來。
上下兩部分並不對稱。
但只要仔細看便完全能看出,這一張圖就是相對而畫,極域裏所繪的每一處,翻過中間那一條線,都對著十九洲上某一處。
陰陽兩界,一者在地上,一者在地下,隔著這一層厚厚的大地,本就如鏡像一般相對。
謝不臣翻出此圖,便沿中線將圖對折。
這一時間,上下兩部分便重疊到了一起,圖案線條相互交錯。
見愁輕而易舉便明白了他此舉的用意,湊過去一看時,便是瞳孔微微地一縮,隨即挑眉一笑,道:“真是巧了。”
謝不臣折的這一張輿圖,他們如今所處的這枉死城,疊到十九洲那頭,正對著的竟恰恰是昆吾!
也就是說,若打穿腳下大地,出來便是昆吾。
他們腳底下這一條縫隙,還當真穿破了陰陽、通向昆吾某個角落不成?
面上輕巧,心底升起的卻是無由的忌憚。
見愁照舊沒表現出來分毫。
謝不臣亦是滴水不漏,見得自己疊出來的這結果,似也微微一怔,繼而目光流轉,便又將輿圖展開了,對見愁道:“這屋內書籍如此之多,又有頗多值得玩味的玄機之處,該回頭對諸位前輩稟報,再細究根源。”
“謝道友所言有理。”見愁一笑,“此間事本也與我沒什麼干係,當然但憑道友做主。”
“謝某本以為,見愁道友曾居枉死城,該對這一座宅院的主人有所耳聞才是。”
謝不臣淡淡地道。
見愁看他一眼:“我落入極域的時間並不很長,混入枉死城的時間更短,連人都不認識幾個,又談何瞭解這城中的情況?至於這一座宅院的主人,就更是半點風聲都不曾聽過了。”
“是嗎?”
謝不臣彎彎唇角,也笑起來。
好像完全是順口這麼一問,並沒有真想從見愁口中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只是歎惋道:“到底還是我等發現此地太晚,或恐已經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終究難以一窺這秘密的真容了。”
“是挺可惜的。”
那極有可能存著舊宅主人九世記憶與修為的“三滴心血香”,可不就在她身上藏著嗎?
見愁回謝不臣話時渾無半點心虛的破綻。
她在這屋中有轉了兩圈,似乎是覺得沒什麼好看的了,便搖了搖頭,待向謝不臣告辭。
但沒想,謝不臣也不欲在此久留了。
他見見愁有離去之意,便道:“正好今日橫虛真人與扶道山人並其餘幾位大能要入城,去往見愁道友曾提過的舊巷,拜訪‘霧中仙’,不如同去?”
去拜訪霧中仙?
見愁這兩日都在養傷,倒不知外面的情況。
聽謝不臣此言,她便自然地想起曾給了自己那一塊石頭、幫過自己的老人,於是沒有拒絕,點了點頭,便與謝不臣一道出了這宅院。
只是在踏出門,回看謝不臣將那兩扇門重新掩上之時,她自方才見到謝不臣起便壓抑在心頭的那個念頭,便塗抹著一層奇詭的色彩,冒了出來。
當真……
是得同門來報,所以踏入此宅,這麼簡單嗎?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
縱輪回億萬!
我——
依舊是我!
……
那敢言欺天的舊宅主人,如今到底長著怎樣一張面容,頂著怎樣一種身份,又到底在設計怎樣的一場“大局”呢?
“見愁道友?”
謝不臣返身走了回來。
見愁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