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荒古舊事
神祇在上, 眾人在下。
當他們這般抬頭看去時, 只覺得磅礴的壓力當頭壓下,同時撞進心底的,還有萬般的森然的震駭!
此方宇宙,實在平靜太久了。
在過去的整整兩個紀元裏, 幾乎沒有人再遇到過神祇的影蹤, 即便祂們曾在元始界出現,可其餘更多的人也只是從各種傳言中聽聞,並未真正親眼見過。
可想而知,此時此刻的場景, 落在他們眼中, 是何等恐怖!
從沒有人想過, 會遇到這樣的一幕。
盤古荒域六萬年轉來一次, 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雖然都做好了面臨危險的准別, 可絕不是這般直面神祇!
再放眼周遭, 哪里還有半顆明亮的星辰?
近四十人虛立在盤古夢境的上空,心都在狠狠一顫後, 幽幽地沉入谷底, 一片冰寒。
就連素來和善的白鶴大帝, 都變得一臉冷肅。
根本無需再多看什麼, 他便已然明瞭:他們已經落進了神祇的圈套;除元始界外, 神祇已然覆滅了下界所有的輪回, 之所以遲遲沒有現身, 為的不過是迷惑他們, 讓他們所有人以為祂們尚未捲土重來,於是懷抱著最後的希望,在六萬年一會的荒域降臨之期,登臨此地;由此,一則離開了上墟無法護得仙界安全,二則成為人網中之魚、甕中之鼈!
“真是好計策啊!”
白鶴大帝已然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目光從高處那一片黑壓壓的人影身上劃過,然後落在了下方那素未謀面的神祇少棘與“應虺”的臉上。
這時,慘笑了一聲。
他將目光轉了回來,竟看向了非邪天眾人。
“原以為鳳王也算得一代梟雄,不想今日竟與宵小為伍。這一局,是我白鶴輸了!”
非邪天這邊的人不多。
鳳王鳳缺一身華袍站在最前方,黛黛一身白骨披著輕紗立在她身旁,其餘非邪天的聖仙都在他二人身後。
面對著白鶴這嘲諷的目光,鳳缺巋然不動。
他面上平靜極了,修長的手指間那一根金色的鳳翎輕輕地轉了一轉,只帶著幾分雍容地向白鶴大帝欠身,淡淡笑道:“人族自詡為萬類靈長,主宰宇宙已近兩個紀元。千秋萬載,難道只許你人族啖我百族之肉、飲我萬類之血,而不許別類算計一遭嗎?”
黛黛也風情萬種地向大羅天這邊拋了個媚眼。
從白鶴大帝到綠葉老祖,再到碧璽仙君,面色全都難看起來。
見愁先前說“應虺”偷襲他們的時候,眾人還能只當是應虺與見愁之間的私怨,但當此刻看見那“應虺”與神祇少棘站在一起時,他們還有什麼不明白?
再一聯想入荒域之前鳳缺的言語,便可知道非邪天的立場。
這“應虺”與他們一道進入荒域,是鳳缺知道的。
只是,此“應虺”卻非彼應虺!
簡簡單單,兩句話的交鋒,看似平靜,可著實冰冷至極。
大羅天、自在天眾人站著沒動。
非邪天一干人等卻都是退了開去,竟然同眾人頭頂上方那些神祇站起了一起!
祂們的面目,千奇百怪。
有的化作了人形,有的就是一團黑霧;有的沒有眼睛,有的即便有眼睛也是一片黯淡。
神祇誕生于此方宇宙中。
在宇宙還是一片混沌,天地尚未分明時,祂們就已經存在,自來是伴隨著宇宙的誕生而誕生,是此方宇宙最古老的種族,曾經縱橫了整個混沌的荒古時代,直到……
盤古破界,開天闢地!
而後發生的一切,對整個神祇一族而言,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今時今日,死在此地,也不算是冤枉你等了。”
大約是看出了上墟這一行人壓抑的憤怒與恐懼,在見著非邪天一干人等走過來之後,少棘便難得快意地大笑了幾聲,妖異的銀藍色圖紋,瞬間爬滿了祂的脖頸,讓祂看起來,充滿了一種原始的、最本初的凶戾。
“盤古老賊,費盡心力創建輪回又能怎樣?此方宇宙,終究是我神祇一族所有!”
祂竟敢口稱盤古大尊為“老賊”!
只這四個字,已在頃刻間點燃了眾人本就洶湧的怒火!
有面容古板的道人漲紅了一張臉,抬手指著少棘,便厲聲怒斥:“黃口小兒,出言不遜!盤古大尊開天闢地,于此方宇宙居功至偉,豈是你可以信口污蔑?!”
“污蔑?”
少棘可真不是什麼“黃口小兒”了,相反,祂活過的時間,比這一群引頸受戮、待宰的人族修士加起來都要長,此刻只冷冷地笑了一聲,視眾人全如螻蟻。
“還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離開了元始界,沒有了元始界劫罰的限制,少棘的實力,終於能在這一刻,得到完全的顯露!
話音落時,他雙目頓時圓睜!
那並沒有幾分靈光的瞳孔內,竟射出兩道細細的幽藍光華,向先前出言那道人而去。光華經行處,連空間都化回了混沌!
那道人站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
縱使他有聖仙境界的修為,此刻竟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道光線向自己襲來,壓得他雙目突出,七孔都流出血來!
關鍵時刻,是一柄劍擋在了他身前!
“當!”
兩聲並做一聲,光線完全同時、不分先後地打在了劍柄上,震得劍吟激昂!
但卻未將這一柄劍打穿。
甚至連那纖細的手掌都還穩穩地握住,未讓此劍脫手!
“砰!”
光線非但能殺掉那一名聖仙,反倒被此劍擋回,向來處倒飛,斜斜擦著少棘的眼角過去!
就像是擦過了泥沙塑像的外表。
傷處,黑氣頓時濃霧流沙一般溢散出來,更襯得少棘一張陰沉的臉上,邪氣凜然!
“見、愁!”
這兩個字,從少棘的口中吐出,實在是帶了一種咬牙切齒的痛恨之感,但同時透出的還有幾分掩不住的忌憚。
祂刀劍般鋒銳的目光向她投去,慢慢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眼角傷痕。
過了片刻,忽地笑出聲來。
“不愧是能在元始界力挽狂瀾於既倒的平等王,倒沒料想,飛升這上墟仙界,也還擁有這樣不俗的實力。只可惜,身為人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底太蠢!”
那道人真是絕地之上撿回一條命來,駭得退了三步,連道謝的話都忘了講,已完全被少棘方才隨意一擊的威力嚇住。
而旁人的目光,卻都落在了見愁身上。
他們為少棘的實力而震駭,也為見愁方才橫劍一擋時的強悍所震駭!
但見愁卻只是自然地站在了前方,縱然幾乎所有人、所有神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未露出半分的心虛與慌亂,反而鎮定得不像是身處絕境之人,甚至還跟著笑了一聲,揚起了尾音詢問:“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可巧了,見愁心中正覺有整座泰山,高大巍峨。卻不知你口中這‘泰山’,長個什麼模樣?”
傅朝生手中持握那神鑰,就站在少棘旁邊。
見愁每一字每一句甚至每一個表情與動作,他都能看個清清楚楚。
只是她這時,卻沒有看他。
他們口中的“泰山”,當然不是真正的“泰山”,少棘又怎可能聽不懂見愁眼下之意?
他嗤笑了一聲:“你是想死個明白?”
見愁搖首,歎道:“我是十分明白的,只是我身後眾位聖仙恐怕不明白,而你們這一群荒古遺族,也未必就明白了。”
這話說得,實在有些耐人尋味。不僅神祇一方聽得皺眉,就連站在她身後的上墟眾人都覺出一點奇怪。
太生疏了。
見愁說的這一句話,儼然沒將自己放入“上墟眾仙”這個行列裏。
綠葉老祖面色平靜,似乎並不怎麼吃驚,但其餘眾人都朝見愁看了一眼,心底滿是不對勁的感覺。
少棘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見愁後半句話已經足夠吸引祂的注意力,讓祂有一種被蔑視和嘲諷的錯覺。
這小小人族女修,竟說她才是最明白的一個?
戾氣,陡然滋生蔓延。
少棘的聲音變得厚重,彷彿能從祂立足之地傳到這宇宙任何一個角落裏,填滿寂靜而黑暗的空間!
“我神祇一族,誕生于此方宇宙初生之時,形成於混沌之中,自來便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你們所視若神明的盤古大尊,不過一區區的外來闖入者!”
“若非我族一念之仁,允祂率領人族遷徙,何來你人族今日?”
“可誰料想,竟是引狼入室!”
“一朝開天闢地,宇宙中的混沌都分成了清與濁、光與暗,有了時間與空間,這才名曰‘宇宙’。”
“這下好了,你人族落土於此,繁衍生息,我神祇一族卻因混沌漸少而日漸衰弱。甚至此方宇宙還漸漸誕生出了新的規則。”
“天無清濁時,一切都乾乾淨淨!”
“天無時空時,此刻便是彼刻,此處便是彼處!”
“天無晝夜時,一日便是永恆,朝生暮死,本是永生不死!”
話到此處時,見愁神情才微微動了動。
她終於看向了傅朝生。
雖然還是應虺的那一張臉,但此刻給人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甚至不是昔日元始界那蜉蝣大妖淡淡的戾氣與妖氣,而是一種近乎於亙古的冰冷與沉重。
少棘顯然是回憶起了對神祇一族而言最殘酷的過去,聲音裏藏著的那恨意彷彿都要化作實質,將所有人碾成齏粉!
“你們人,不過區區孱弱之輩,遷徙而來,客居於此,卻妄圖掌握此界規則之力!盤古老賊更是狡詐陰險……”
“遠古時,我神祇與你人族開戰,祂做了什麼?”
“祂竟然殺了我族派去議和的使者,殺了我神祇一族最強的領袖,更借機創建了六道輪回!將我一族無數神祇投入輪回之中!從此以神為人,以人為神,交混兩族!更有甚者,生造出蜉蝣一族,永困於末道!千秋萬載,朝生暮死,再無得道之機!”
“今時今日,不過是讓你人族惡果自嘗罷了。”
“你等想要恢復輪回,喚醒盤古;我族卻要傾覆輪回,送祂永寂!”
完完全全對立的雙方,不可能存在任何轉圜的餘地!
上墟眾人聽了這一番話,只覺這少棘是顛倒是非黑白、含血噴人,便有人又要站出來責斥。
只是見愁要快得多。
從頭到尾她都聽得很平靜,所以在少棘話音剛落的時候,便已經輕鬆地接上了話,只道:“當年率先挑起戰禍的到底是哪一方,怕還有得商榷。不過有關六道輪回與蜉蝣一族之事,我聽你的意思,竟也全是盤古的罪責?”
她旁的不挑,居然專挑了這一條?
少棘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祂這時並不敢轉頭去看傅朝生,怕自己落出破綻來,但面上卻毫無半點心虛,用一種極有壓迫力的目光注視著見愁,反問道:“怎麼,不敢相信你等視若神明的盤古大尊做得出這種事來嗎?”
“這倒不是。”
完全出乎少棘的意料,見愁竟然輕飄飄搖頭否認了,一點都沒有要為盤古辯駁的意思!
她身後頓時一震聳動。
但見愁並沒有回頭看他們。
她只是在虛空裏,如履平地一般,邁出來幾步,站到了一個中間的位置,才重新看向少棘,淡淡回問:“兩族的恩怨,時隔太久,若想要厘清實在困難,我也懶得去厘清。只是這蜉蝣一族的事情,在元始界卻能窺見些端倪,尚可探討。只是我怎覺得,你方才所言,與我之所知,相去甚遠?”
“你什麼意思?”
少棘已變了臉色。
周遭所有神祇看向見愁的目光更是不善起來。
為首的乃是神祇一族說話十分有分量的十位老,通身皆裹在一身黑色的斗篷下,連面目都模糊不清,可祂們身周的黑暗卻迅速蔓延開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場中響起,是對見愁道:“人族的小姑娘,你話中有話。”
見愁覺得有意思。
神祇,人族……
有什麼兩樣麼?
在她看來,不過是存在的形式略有不同罷了。對此方宇宙而言,世間無有主客,天地無有正邪,清便是濁,明便是暗!
在腳下那夢境的深處,謝不臣還在同月影死戰,但在這種存亡的關鍵時刻,誰也注意不到了。
見愁向那蒼老聲音的來處看了一眼,也懶得詢問對方身份,只依舊對著少棘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懷疑了一下,到底誰在信口雌黃罷了。你神祇一族,口口聲聲稱是派了使者前去議和,可這一場征戰不是你神祇一族自危之下挑起的嗎?若我猜得沒錯,這所謂‘議和’的使者,便是你口中為盤古所殺又投入輪回、困於末道的蜉蝣‘暮死’。如此說來,你神祇一族上上下下,都該對這一位本該永生的‘暮死’尊敬有加?”
“……”
腦海中忽然就掀起了驚濤駭浪,少棘的臉上無盡陰雲閃過,幾乎已經能猜到見愁下一句是什麼了。
果然,她看著他變幻的神情笑了出來。
只是那裏面,是滿滿的諷刺!
不需少棘接話,見愁已將準備好的話都拋了出來:“在元始界時,你我曾有數面之緣。八方城一役,少棘大人力能通天,竟從元始劫罰之下逃生。那時候,由蜉蝣一族願力化生而出的大妖,也就是我這一位朝生道友,也在戰中。他雖不是當年的暮死,可也算是你同族了吧?可我怎麼記得,當時你少棘非但沒有對暮死的半分尊敬,也沒有半點對同族的客氣,甚至還口稱他為‘神祇的叛徒’‘人族的走狗’,說什麼‘數萬年過去也沒改’之類的。難道,是我記錯?”
傅朝生就立在那盤古的頭顱之上,在初聽見愁提起蜉蝣一族時,手指便輕輕顫了一顫,而待“朝生道友”四字一出,卻覺痛徹。
目光抬起,瞳孔裏便倒映了她的身影。
他依舊沒有說話,除了抓在手中的那一枚神鑰透射出幾分危險的感覺外,整個人都好似不存在一般。
可見愁的目光,偏偏投向了他。
於是上墟眾人便都知道她方才言語中那一位“朝生道友”指的是誰了。
神祇一族那邊,卻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見愁這一番言語竟然已近乎將他們拆穿!
十位老的目光,都在這一刻看向少棘。
無疑,這樣的差錯是不應該出現的。
少棘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但想起傅朝生在來到上墟後重歸於神祇一族時的種種,便有恃無恐起來:“那又如何?你之所言,都是我神祇一族族內的恩怨,輪不到你一小小的人族修士來置喙!”
輪不到?
見愁眉梢微微一挑,竟沒動怒,只道:“你說輪不到便輪不到吧。只是可憐了當年的暮死,出於神祇,親近人族,卻被自己同族利用,假借‘議和’的名義,派他前去叩開了元始界的防禦。最終連個體面的死法都沒得到,不僅被盤古投入了六道輪回之中,還被這一群忌憚祂不死或返生回來尋仇的同族,改入六道之末,散成蜉蝣一族,從這天地宇宙‘至偉’成了‘至微’!”
“找死!!!”
若說她先前所言,眾神祇還能忍耐,及至此刻便已算是被見愁這一番言語踏破了忍受的底線!
不待那十位老出手,少棘一條手臂已化作了長戈!
千足蜈蚣的虛影頓時閃現!
只是根本還沒等這黑色的長戈劈到見愁眼前,見愁已輕輕一彈指,簡直像是彈開一粒灰塵般隨意,便將其彈開!
看似一彈指,洶湧而出的卻是一片海!
整個荒域都為之顫動了一刹那!
少棘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已經被這一彈指之力打中,長戈竟應聲而毀!
“啊啊啊——”
祂的長戈,便是祂千足之一!
自誕生以來,也就是當年長夜中大戰時曾受過重傷,這一時哪里能忍?
祂整個身軀都倒飛了出去!
人形已難維持,重新化作了見愁曾在元始界時看過的那一片巨大的黑色陰雲!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上墟眾人全都駭得頭皮發麻,而原本將下方上墟眾人包圍的神祇們,更是一陣悚然!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神祇一族中戰力也排得上前列的少棘,竟撐不過這女修一彈指之力!!!
她立在中間,卻連看都沒看少棘一眼,而是望向了傅朝生,低低一歎:“朝生道友……”
那應虺的皮囊,終於如煙雲般從他身上散去。
她站在旁人的視線裏,他卻站在她的視線裏,一時竟生出幾許荒謬和茫然來。
傅朝生回望著她,寂然無言。
見愁只問他:“你明知神祇一族亦不能容你,為何還要回去?”
傅朝生當然是記得少棘當初那些言語的。
只是後來都沒有所謂了。
他本也不是在乎這些的人。
此刻,只回道見愁道:“我為我自己。”
為他化生最初的執願,為蜉蝣一族的命數,為徹底傾覆輪回,而盤古不死,輪回難滅。
為自己。
他的回答,讓見愁心底複雜的一片。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盤古夢境中時,他憤怒不解且受傷的眼神,也想起了那種無法對人言說的、舉世為敵的孤獨。
這一刻,隔著虛空,見愁攤開了自己的手掌,遙遙向他伸去,只平淡道:“過來。”
這時,不管是神祇一族,還是上墟眾仙,都嗅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傅朝生也怔住了。
眨了眨眼,眸中竟閃過幾分荒謬之感,可心底裏另一道聲音卻無視了他所有的理智,回蕩不休。
“要麼你能殺了我,要麼,便同我一起。”
見愁伸出的手,沒有收回,更沒有半分的晃動,微沉的聲音卻能勾起一些藏在人心中的久遠回憶。
短暫的一刹裏,她眸中掠過了千秋山巒、萬載川流。
一線天,便靜靜蟄伏在她眉心裏。
可出口的話,卻褪去了刀光劍影,只留下那麼幾分含著笑意的淡淡繾綣:“過來。我的劍,不願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