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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第547章
第547章 雲海上

  一道又一道風信、雷信穿過黃昏的層雲,落到歸鶴井中。方小邪就半坐在旁邊,把手掌心裏的丹藥扔給井裏那大白鵝,大小眼的骨玉只能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小貂則懶洋洋地癱在方小邪腿邊上,一副自己才是崖山老大的樣子。

  路過的弟子都對這一幕見怪不怪了。

  大傢伙兒都還已經習慣了這大白鵝靠仙丹續命,但大約真是凡鵝吧,根骨實在不行,磕了這許多年的藥,也沒見忽然成精,搞得丹堂的許多長老,包括專門鼓搗歪門邪道的左流在內,都懷疑是煉製的丹藥不行,險些喪失了繼續鑽研的信心。

  方小邪想到這裏,莫名就笑了一聲,只是笑過了,又有些低沉下來。

  他坐在歸鶴井旁,就看著水裏蕩漾的倒影。

  峰頂上的崖山巨劍正好被大白鵝腳蹼劃出的水波揉碎,但平靜時,便拼湊出一道挺拔的女修身影來。

  方小邪看得一怔,連忙從地上爬起了身來,動作太快,半點預兆都沒有,險些惹得原本癱坐在他腿邊的小貂都一骨碌掉進水裏去!

  “見愁師伯!”

  “想什麼事情呢?看著心事重重的。”

  見愁方才回來,在那半山腰的山道上就瞧見方小邪坐這邊出神,也沒隱藏自己氣息,誰想到都走到他身後了,他竟然也還沒察覺,便打量著他,問了一句。

  修士們的壽數都很漫長,修煉到一定地步後,大多數修士都可駐顏有術,所以容貌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按理說,方小邪再見見愁,也不會覺得陌生。

  畢竟也不過就是數年沒見罷了,對修士來說真算不上什麼,可方小邪心裏就是有些莫名的緊張。

  在她目光注視下,他身為崖山一門掌門的沉穩和威嚴都好像一下不見了,變得局促起來。

  彷彿又回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還想贏她的時候。

  方小邪站得筆直,已經比她還高了一些,但身體卻緊緊繃著,凝視著見愁,道:“正在想師伯什麼時候回來呢,今年小會已經結束了,昆吾來的那些人也都走了。不過謝掌門臨走告辭時留了一句話,讓我轉達給師伯,說師伯數年前托他查的‘私事’有結果了。”

  私事?

  見愁細細的眉梢微微一挑,只覺有些奇怪。她托謝不臣查的那一件,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私事吧?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方小邪身上。

  方小邪立刻覺得渾身跟長毛了一樣,很不自在,連那透著幾分邪氣的五官,在她面前都顯得異常乖順。

  見愁還能不知道他嗎?

  這小子與左流一般,雖不是同種風格,但早些年都算是刺兒頭一個,如今當了掌門,也是崖山最桀驁不馴的掌門。

  她問道:“怎麼回事?”

  根本都不需要什麼逼問什麼嚴刑拷打,她一問,方小邪便老實交代了:“師伯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謝的道貌岸然,我實在不想同此人說話。他問起師伯你來,我便叫他有什麼公事告訴我就行了。結果姓謝的說,是私事,讓我轉告一聲。”

  話說到這裏,他便有些不滿。

  “到底是什麼事,我們崖山不能查,一定要他們昆吾,要姓謝的來查?”

  “這件事,還真只有昆吾能查。”

  當初傅朝生離開此界,雖將能查古往今來之宙目還給了她,但在這近四百年的時光裏,無論她如何查看,總有一些細節猶如籠罩在雲霧中一般,十分模糊,好像故意被誰遮擋去了。

  所以,只好勞動勞動謝不臣了。

  見愁並未回答方小邪的問題,更沒有向他解釋到底是什麼事,只道:“你修行的時日雖然不短,性情衝動易怒且還好戰,雖是一顆赤子之心,但對謝不臣這樣的人還是該多加防備。他如今執掌昆吾,又是一等一心機深沉、計謀莫測之輩,即便以我對他的瞭解,不至於同他師尊一般,可卻比他師尊更為可怕。”

  類似的話,她已經說過不止一次,方小邪也已經記得。往日聽著都覺得是師伯關心他,但今日聽著不知怎麼,就是不很對味兒。

  他其實是不馴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間便露出幾分不服氣,皺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師伯卻能瞧出,我們崖山何必忌憚他?左不過他也就只能靠著書立說,沽名釣譽,才能與師伯分庭抗禮罷了。”

  說的是謝不臣近年來所寫下的許多典籍。

  見愁並不做與謝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在這近四百年的時間裏,謝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來,是什麼事都沒有做。

  但有時候,不做偏比做了還要厲害。

  誰讓她是十九洲空前絕後的最強呢?

  不管是“我道”的興起,還是崖山這些年來鼎盛的聲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因為她在罷了。

  她與舊日任何一任長老一般,庇佑著崖山。

  天下修士總稱讚謝不臣的智謀,見愁師伯的修為,但在方小邪看來,比起謝不臣人盡皆知的智,見愁師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歡謝不臣。

  也不喜歡聽到見愁師伯在他面前以任何形式稱讚謝不臣。

  只是見愁並不覺自己言過其實,但也並不反駁方小邪。心境越高,修為越至化境,便越見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種能納百川的包容來。

  她望著這出色的晚輩,只摸了摸他腦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見愁卻笑:“天地人三印傳給了你,練得怎麼樣?”

  “那還不簡單?已經練了七八成了。”一說起修行的事情來,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許久沒同師伯拔劍了,師伯要試試我練得怎麼樣了嗎?”

  “你練功我還是放心的。”

  畢竟是當年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的小子,在這一點上,見愁半點不擔心他偷懶。

  “交代你的事情,都還記得吧?”

  “記得。”方小邪鄭重地點了點頭,又有些猶豫,然後問她,“師伯是就要走了嗎?”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並沒有向崖山的親近同門隱瞞過自己的計畫,早在當年鄭邀飛升的時候,便已經在為今日做準備了,包括將天地人三印傳給方小邪。中間的時間裏,與諸位師弟比劍論道,也已是聚過了。

  修士不重別離,有緣自會再見。

  且她離開此界,與旁人離開此界並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只笑道:“當年師尊將崖山交給了我,如今我也將崖山交給你。可別出了岔子,免得到時飛升上墟,沒臉來見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兒能呢?

  但就這一句貧,這時候也說不出口。

  眼見著見愁要走,他才忽然開口,難掩深藏的幾分擔心:“師伯等等,上一次,你為什麼說‘魔劍亦必魔心’?別人都說你有心魔,是真的嗎?”

  心魔?

  見愁腳步一頓,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靈照頂上,抬首望著還鞘頂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劍,幾乎是下意識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線隱匿的紅痕,然後慢慢道:“魔心,並不是心魔……”

  魔心,並不是心魔?

  方小邪聽得依舊茫然,只覺當日那一番話自己沒聽懂,如今這一句話,自己也沒聽懂。

  見愁沒解釋,朝他一擺手,身形便已隱沒。

  這時正值十九洲夕陽沉落,中域莽蒼的群山披上一層金紅的餘暉,九頭江奔流的江水裏如同浸著一片碎金,偶有釣叟坐于平靜的江灣邊,間或有一兩艘小船隨江而下。

  所有與十九洲相關的回憶,都從腳下掠過。

  山川河嶽,往來代謝。

  近四百年過去,昆吾十一峰雄踞于江灣之內,當日為曲正風屠戮的慘像已消失無影蹤,恢復了山明水秀模樣,只是江山如舊,卻已換了新主。

  浩然的雲海之上,諸天大殿巋然聳峙。

  剛結束的左三千小會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錯的戰績,如今回到門中,便站在大殿下方,聽眾位長老對他們這一次小會中的種種缺陷進行點撥。

  趙卓、吳端、王卻等如今都成了長老。

  謝不臣則高坐在上首,聽著眾人說話,卻少見地有幾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實在久違了的氣息,落在了外面雲海之上。

  於是這一刻,他抬起了手來,示意眾人暫時停下,自己則從座中起身,竟也不說一句話,便下了臺階,向外面走去。

  眾人皆是一怔,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但在謝不臣走出大殿后,轉頭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湧雲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這裏,登上過無數修士羡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這裏,一人一劍面對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逼殺了昆吾首座!

  崖山見愁……

  時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只是這一回,又為什麼來呢?

  所有長老們默不作聲。

  殿內那些年輕的弟子們卻都十分好奇。他們雖聽聞過昆吾那一場浩劫,但往日從未見過見愁,自然也不知今日來的便是傳說中那一位。這時候,都在心裏嘀咕:這女修究竟何許來頭,居然能讓聖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關驛大司馬沈腰甚至是北域陰宗的聖女來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點什麼貓膩。

  謝不臣照舊喜歡一身青,像是林間葉,山中竹,筆上墨。只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邊上,便都用細細的銀線壓了。身上雖無多餘的矯飾,卻在淡漠出塵之外,襯出他幾分凜冽的清貴。

  眉眼裏藏著山水,唇齒間能吐珠璣。

  他行至雲海邊緣,只在見愁身前三步遠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見,見愁道友之修為,越發令人望塵莫及。今日造訪昆吾,想來是方掌門將話帶到了。”

  548章 坐井窺天風雲逝

  一張木幾,擺了杯盞酒壺,也不設在諸天大殿內,只設在這雲海的邊緣。謝不臣擺手便請她坐,見愁也不多言,同他在這木幾兩側對坐下來,兩腿一盤,將雙手擱在膝上,只看謝不臣挽袖斟酒。

  便是連斟酒都好看。

  沾著書墨氣的手指修長,動作不緊不慢,壓了壺蓋讓酒液淌出,灌入白玉盞中,七分滿。

  見愁就這樣平平淡淡看了他片刻,又看他為自己斟酒,才道:“聽說是有眉目了?”

  “眉目是有了,只是不解其中玄機。”

  謝不臣與見愁一般盤腿而坐,將酒壺放下了,自顧自端酒盞起來喝了一口,又轉頭看了諸天大殿內那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弟子們一眼,但並沒有去呵責什麼,只是抬手,將一枚青白的玉簡壓在了木幾上。

  “見愁道友要查這個,是覺得橫虛無辜嗎?”

  “無辜?”

  見愁知道,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就在這一枚玉簡中了,將其取在指間,打量半晌,卻笑。

  “縱使天下修士都信了他當日殿上辯解之言,可我不會信,你謝不臣更不可能信。他橫虛,豈能與‘無辜’二字沾邊?”

  “可這些年來,未嘗沒有修士覺得他無辜。畢竟當年陰陽界戰,昆吾半路遭遇伏擊也是真。若沒有這半路的遇伏,也就沒有申九寒前去崖山報信這件事了。”

  謝不臣的口吻,實在聽不出半分的情緒。

  既不像是要為橫虛真人辯解,但同樣也聽不出半分嘲諷的意味。

  可見愁實在太瞭解他了,在將意識探出觸在這一枚玉簡上的同時,她已是冷冷笑了一聲:“你都說沒有遇伏,也就不會有申九寒前去崖山報信這件事了,橫虛真人要的便是昆吾首座之位,本是思慮周全妥帖之人,從不衝動行事,如此一番籌謀怎能不是計畫好的?且若真是旁人洩露了確切的消息給極域,極域豈能不調兵遣將置昆吾于死地,何至於使昆吾遭受伏擊還全身而退?分明是極域也不知自己所得消息之真假,姑且設伏罷了。若依此算,最後無非是申九寒犯錯,他名正言順執掌昆吾,崖山則只略受削弱。可千算萬算,這一箭雙雕的好計謀裏算漏了佛門內亂、密宗反叛。如此才因這一己私心,害了崖山千修。你昆吾旁人或許無辜,他卻是罪有應得。”

  “見愁道友這一番話,說得倒好像親眼所見一般。”謝不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所持的這一枚玉簡上,只想起某一樁已經被十九洲修士遺忘了的“小事”,“倒是我忘了,當年左三千小會魚骨廟內,見愁道友是得了一枚‘宙目’的。”

  往日修為或可不足,到得今日,即便無法窺看未來,但往日所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也該是清楚無疑了。

  已發生的過的世事,在她眼底大約是想知道便知道。

  但這也很奇怪。

  若她什麼都知道了,眼下這一件事,又為何托他來查?

  謝不臣抬眸注視著她。

  這一刻,見愁的一縷意識已經沉入了玉簡之中,才一閱讀內中所轉錄的記載,眉頭便立刻皺了起來。

  事情是他查的,裏面有什麼他也自然清楚。

  是昆吾自第一次陰陽界戰至明日劫這十一甲子之中,昆吾周天星辰大陣的運轉情況。

  當年橫虛真人便是以此衍算天機,得知百年大劫。

  只是在他算得天機後不久,大約是西海大夢礁蜉蝣大妖傅朝生現世之時,周天星辰大陣停轉,昆吾上下包括橫虛真人在內,皆以為是他能力極限,已不能再測算天機。

  橫虛真人自戕後,此陣才重新運轉。

  如今就立在諸天大殿之上。

  但謝不臣畢竟不是橫虛真人,也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機,所以只任由這大陣擺在上頭,卻從來不曾動用過。

  數年前,他尚在為門中弟子講道,見愁一封雷信驟至,托他一查昆吾對此陣的記錄,他才隱隱覺出幾分微妙的奇怪來。

  原本橫虛真人測算昆吾大劫這件事,就顯得很離奇。

  若不測此劫,也就不會收他為弟子,間接地也就不會出現如今的見愁,自然連他自己的殺身之禍都不會出現。

  可這一切偏偏發生了。

  更離奇的是,他調閱這些年昆吾所載周天星辰大陣運轉之記錄,竟然發現,在橫虛真人測得昆吾大劫那一日,大陣根本沒有啟動,運轉如常,連半分異象都未曾出現!

  橫虛真人只不過是在陣前默立了半柱香的時間而已。

  “原本我以為,橫虛不過是測算天機反使自己應劫,人終究沒算過天罷了。但在見愁道友托我調閱完這周天星辰大陣的記錄之後,我才發現,事情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而見愁道友所知,似乎也遠遠超過了常人。”

  謝不臣淺酌杯中酒,嗓音也淡淡。

  他當初看見那一頁記錄時,都難掩心中的震驚,此刻便抬眸打量見愁的神情,卻發現她雖皺眉,可面上卻一片平靜。

  唯獨那執著玉簡的手指,洩露了一分真實的情緒。

  在將玉簡壓回木幾上時,微微顫了那麼一下。

  見愁心緒如潮落潮起,一時無言,過了許久才道:“確如你所言,我有宙目,所以能知過往。但或恐是因事關天機,竟無法窺知你昆吾周天星辰大陣過往運轉的情況,所以托聖君一查。倒不曾料到,查出來竟是這般結果。”

  若周天星辰大陣並未真正啟動,橫虛真人怎能從大陣中測得天機?

  若不曾測得天機,那所謂昆吾百年大劫與能救昆吾于水火的謝不臣,又從何得知?

  一切都只是作繭自縛嗎?

  還是橫虛真人有什麼秘法,將過往的記錄抹去?

  可他自己都對外人說是測來的天機,抹去記錄對他有什麼意義?

  正常人拿到這玉簡,看見玉簡上一切相關之記錄,都會生出種種的懷疑和聯想。

  本來謝不臣覺得,見愁也該這樣想。

  甚至就連她這一刻說話的神情都不見得有什麼異樣。

  可也許是某一種強烈的直覺吧,他竟偏偏覺得見愁這一刻的回答與言語是如此古怪,實在不像是真話。

  眸光微微一閃,謝不臣看似雲淡風輕,可心內沒有半點放鬆,只看似不經意道:“所以,見愁道友也覺得,橫虛或恐是作繭自縛?我在陰陽界戰重啟時,眼見過他種種異常,只覺他未必沒有心魔。畢竟他與扶道山人交情甚厚,並不作假,且也並未料想自己為一己之私竟造成崖山千修隕落的嚴重後果,縱表面平靜,夜深人靜時只怕也很難不生出幾分愧疚。如此一面難安,一面又難保不懷疑昆吾終有一日將步崖山後塵,日思夜想,生出魔障,才臆出這所謂的大劫來。如此,倒令人歎惋了……”

  這話就是試探了。

  見愁轉眸向那聳峙于雲海盡頭的諸天大殿看了一眼,隱約還能看見高處那周天星辰大陣旋轉的銀色流光。

  但感覺已與往日見時完全不同了。

  當年初到昆吾諸天大殿,只覺此陣玄奧莫測;如今再見,卻是鬼氣森森,說不出的詭譎。

  殿內眾位長老,尤其是眾位弟子,被她回眸這麼一看,都是心頭一跳,差點沒嚇得丟了魂。

  但正要躲閃時,她已收回了目光。

  方幾上酒盞依舊,見愁終於還是伸手端了,但看著酒液卻暫時沒飲,反而抬眸,注視著謝不臣,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嘲諷:“橫虛真人一朝自戕,昆吾上下最高興的人莫過於你了,再假惺惺說什麼歎惋,只怕真人在天有靈,也要死不瞑目了。只是青出於藍,死在你的算計裏,他不算冤。”

  面對這般尖銳甚至辛辣的言語,謝不臣面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紋絲未動,甚至還笑了一聲:“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稱不上什麼高明。”

  “早在共探雪域密宗時,你就已經得了九疑鼎,卻向橫虛真人隱瞞。隨後你過問心道劫,橫虛便只好費盡心力為你硬扛,只因你是能力挽狂瀾、救昆吾於既倒的道子。及至陰陽界戰,橫虛真人與扶道山人拔劍先往八方城,曲正風該在後方。他何時離開旁人或許不知,你當時卻不可能不知。但一未提醒橫虛真人,二還偏偏在橫虛將受元始劫罰時以九疑鼎為其擋之,便是故意要保他一命,又不使他存有足夠的實力。如此不必隕落於極域,讓他有命回到昆吾,才可與曲正風一番對質……”

  細細想來,件件令人心驚。

  旁人誰不當謝不臣關鍵時刻對授業恩師出手相助,是個好徒弟,可在見愁事後想來,只覺著實歹毒!

  “當日殿上,那一句‘願聞其詳’,也不過惺惺作態。他橫虛走一步算三步,你謝不臣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殺我證道縱是橫虛唆使,你心底卻不可能有半分後悔。橫虛在自戕前將一切的過錯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因為在他心目中,最重是昆吾。為昆吾,他要保全你,也要保全你的名聲。而你,對此一清二楚。”

  真不敢想,橫虛引劍自戕時,該是何種心境?

  只怕在極域八方城一戰裏看他祭出那一方九疑鼎就已有所了悟,再到諸天大殿上聽那一句“願聞其詳”便算徹底明白。

  可那時的橫虛,還有什麼選擇呢?

  他已經身敗名裂,固然能以言語揭穿謝不臣種種算計,甚至道明當年殺妻證道之事,使謝不臣為天下修士唾駡,可他又如何能選?

  生為昆吾,死也不悔。

  所以乾脆一身攬下所有罪責,還以曲正風之安危為籌碼,為自己這狼子野心卻也必將重振昆吾的徒弟,換了見愁一道誓言,為謝不臣、為昆吾,鋪平了一條坦途。

  快四百年過去了,過往的細節,由她一點一點數來,竟依舊讓人覺得歷歷在目。

  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

  風吹動著雲海,邊緣上的層雲如浪花飄散。

  謝不臣似乎回憶了起來,他重新為自己斟酒,只道:“見愁道友之言,驚世駭俗,若此刻有外人在此,將這一番話聽了去,只怕是要目瞪口呆,萬萬不敢信。所以縱然都是真,說來又有何用?”

  他當真是敢做也敢認。

  這一份深沉的心機,實在叫人想來都覺得骨頭縫裏冒寒氣。

  見愁喝了一口酒,似乎要借這一盞的醇烈將心中某種情緒壓下去,放下酒盞才笑:“只怕當年的你連曲正風的計畫都猜得一清二楚,人都說我崖山從昆吾這一劫中受益,可你謝不臣才是這背後真正的大贏家。一番精妙算計,多智近妖,可天下卻只知你有幾分無辜,而不知你籌謀之深。想來謝郎妙計無人賞,總有些許孤芳獨綻的寂寞吧?”

  “哈哈哈……”

  謝不臣終是難得笑出了聲來,往日無數人已經熟悉的冷淡謹慎從眉目間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無法遮掩的鋒芒!

  他重為見愁斟酒。

  這一時只由衷生歎:“見愁果為謝某知己!”

  歎完,卻又靜默片刻,道:“不過曲正風,是個人物,可惜了。”

  見愁神情陰鬱下來,沒有言語。

  謝不臣卻自斟一盞,端在指尖把玩,平靜的眸光隨那酒盞中的波光晃蕩,續道:“他亦早看出我與橫虛不過是與虎謀皮,只問我能否速攻入八方城。須知緩攻消磨極域實力,於我十九洲更為有利。他這提議,無非是想十九洲與極域勢均力敵,而作為主力的昆吾亦必將折損更多,方便他屠戮昆吾罷了。只是立身太正,實在難容於己。”

  有些事,旁人看不清,但他們實在太清楚了。

  曲正風為的不過就是那一口不平之氣罷了,固然知道昆吾大多數人無辜,也偏要一意孤行。

  否則,崖山千修,竟是活該倒楣嗎?

  橫虛真人雖只存了一分害人之心,卻釀成十分害人之果,旁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只言崖山只能向橫虛與昆吾尋這一分之仇,可這剩下的九分,意怎能平?

  見愁只恍惚記起,自己當年與曲正風尚有一場未竟的約戰,沒成想,一拖竟再無一試高下的機會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端酒飲盡。

  冰冷的眉眼間,那一線紅痕出現在眉心,透出幾分隱約的戾氣。

  她來時,謝不臣尚且未覺,這些年來更是幾乎不曾碰面,但此刻目光掠過她眉心,便發現了幾分微妙的不尋常。

  她雙眼瞳孔邊緣竟隱隱顯出暗金之色。

  但既不像是什麼法門,更不像是某種異變,反而給了他一種強烈的禁制之感,旁人的神思無法穿透這瞳孔,裏面某些東西,也無法從中出來。

  就像是……

  在自己雙瞳中,構築了一座囚牢!

  他眼底頓時掠過了幾分思索之色,但並未多問一句,只壓住了酒壺,注視著她。

  但見愁也不看他一眼。

  酒盞放下,便道:“你與你師尊,是一丘之貉。你算計他,他也算計你。雖當眾逼我立誓,可那‘此界’二字卻是他親口說出。他雖肯為你攬下罪過,保你性命,但只保這一時,不保你飛升之後。你在他眼底也不過只是救昆吾於水火的棋子一枚。往日幾次三番讓你與我同行,也是忌憚於你,要你生出心魔。只可惜,他失算得厲害,我看謝道友,實在不像有什麼心魔的樣子。”

  壓著酒壺的手指,輕輕地一動。

  謝不臣不確定她這一句到底只是感歎,還是想要試探什麼。

  他只不動聲色地回道:“看來讓見愁道友失望了。”

  “有時候也真羡慕聖君這寡情的性子,一殺便無所掛礙,倒省去世間情愛憂煩。”

  晚霞已到了最燦爛的時候。

  天上每一片雲都被染成了緋紅,映著沉落的金光,在山河上漂浮,也在他們身邊翻湧。

  見愁望著這變幻的風雲,只想起了傅朝生。

  自鯤死化海後,他便離開了此界,再未歸來,想來,該是去了上墟。

  她方才言語,平靜至極,可謝不臣太瞭解她了,以至於這一刻竟清晰地察覺到了某一種實難讓人舒服的異樣。

  他瞳孔微微地一縮,慢慢放開了壓著酒壺的手。

  然後便聽見愁對他道:“曾有一友人對我生情卻不自知,我卻偏哄騙於他,到他明瞭世間情愛時,便被我傷了心。聖君曾言我淡漠於情愛,而我亦不曾看明己心,是當局者。不知,聖君局外之人看來,我心如何?”

  “……”

  她竟來問他。

  謝不臣自覺這一刻若他還能感知這些負面的情緒,便該能清楚地體味什麼叫“錐心之痛”。

  腦海中竟浮出方小邪的面容,但一轉瞬就變成了傅朝生。

  他緩緩地垂了眼眸,過了許久,才冷淡回道:“你若對他無情,今日便不會有此煩憂。”

  若無情,便無有煩憂。

  見愁聽後笑了出來,竟問謝不臣:“那聖君今日,可有煩憂?”

  謝不臣垂眸不答。

  見愁細細玩味他這一番應對與變化,只覺十分有意思,但也到此為止了。

  她抬手,竟將一封尺長的卷軸放在了幾案上。

  古拙的造型,陳舊而滄桑,看著普通,可在離了她手指時,便有一股浩渺之氣,向周遭傳遞而去。

  九曲河圖!

  謝不臣雖未真正見過此物,卻也去過青峰庵隱界,對此頗有瞭解,怎能不知?

  如今乍見見愁將此物一放,真真是一股涼氣襲上了脊骨。

  他實在是無法算得她是什麼心思。

  先才還算放鬆的身體,在這一刻已經緊繃了起來,處於一種全然的戒備之中。

  “曲正風隕落後,世人皆好奇這《九曲河圖》的下落,數百年來無數人進出解醒山莊,想要尋得它蹤跡。萬萬沒料想,早在見愁道友手中了。”

  那她這近四百年來,幾乎沒在十九洲露面,到底在參悟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

  謝不臣心底生出了濃濃的忌憚。

  但見愁卻並未有任何動手的意思,只是遠望西沉的落日,想自己在這十九洲上所度過的每一個晝夜,神情間頗有感懷:“大千世界,廣闊無邊,此元始之界,與大世相比或許不過一口井。只是你我如蛙,坐于井中,未必不能窺天。”

  蛙坐井中,未必不能窺天!

  看似平靜,實則驚心動魄。

  見愁只這淡淡的一句,已在謝不臣心中掀起了幾許波瀾,讓他望著對方,寂然無言。

  見愁只道:“這河圖我已參悟,舊日謝道友既言這是昆吾之物,今日便完璧奉還。”

  完璧奉還?

  謝不臣舊日在青峰庵隱界的確曾說過此物曾在昆吾八極道尊之手,但卻並不是說此物便是昆吾之物,如今見愁稀鬆平常找了這麼個理由,竟是要將這《九曲河圖》送到他手中!

  一種明顯的算計之感。

  可令他深覺棘手的卻是,他明知她是在算計,卻不知她究竟在算計什麼。

  目光從這置於兩人間的卷軸上,轉落回了見愁面上,謝不臣的聲音微微冷沉了一些:“為什麼?”

  見愁一笑:“我將往上墟,這河圖於我已是無用之物,若傳給崖山,便是懷璧其罪。放眼如今十九洲,唯聖君有保得此物之力,算來算去,你若想,此物也終會落入你之手。與其等你來搶,掀起禍端,何如我親自給了你,也免將來生事?”

  謝不臣像是根本沒聽見這一番解釋一般,只依舊問那一句:“為什麼?”

  見愁眉梢便微微一挑,笑意隱沒,道:“我到上墟之後,多半會遇到一件棘手之事。如今以河圖作人情,但望他日聖君飛升上墟後,能記得今日,允我一請,還我這人情。”

  胡說八道!

  舊日青峰庵隱界與雪域密宗,他二人都殺個你死我亡,這數百年來的平靜也不過是因為她立下了誓言,無法尋仇。

  或者說,身為崖山門下,她不屑違誓。

  可要說她對他毫無殺心,那便是天方夜譚了。

  謝不臣坐於她對面,天已將暗,殘陽似血,落進他眸中,平靜地拆穿了見愁:“我以為,我飛升上墟,你只會立刻殺我。”

  見愁垂眸,這一瞬有些沉默。

  她端了謝不臣放開的酒壺,竟親自將他面前空了的杯盞斟上,半杯,然後才慢慢抬起頭來望他。

  這一刻,謝不臣實在讀不懂這目光。

  他只聽到,她輕聲地道:“可殺死你的,並不是我。”

  說完這句,她眸光便又垂了下去。

  謝不臣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的感覺,竟有些荒謬:他是不信命的。未來不可測,瞬息則萬變,她怎敢為他預言結局?

  只是她目光實在奇異且複雜,甚至藏一分傷懷。

  低首看著面前杯盞,他卻未將其端起,只是重抬了眼,凝視著她,依舊問:“為什麼?”

  見愁知道,此時此刻,他問的並不是《九曲河圖》,而是他眼前這一盞酒。

  該如何形容呢?

  連她自己都無法捕捉這一刻的心緒,只覺這長天上大雲飛過,又不留下任何痕跡,太輕太浮,輕易便從指間流逝了。

  她端起酒盞,過了很久,才低低道:“你值得。”

  三個字,由衷生。

  言罷,只一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盞放回木幾,見愁便起了身,只向那血染似的雲海邊緣一垮,山河袍在傍晚的風中獵獵,酒香未散,人已往虛空去矣。

  烏金西墜,晚霞灩灩。

  天穹上星辰將出未出,而她沒入星河之中,竟成其中一顆。

  天與地之間,一聲喟歎,浩浩地回蕩在四野:“上墟仙界,見愁先往,只候聖君至也!”

  諸天大殿裏,眾人皆神往之。

  獨留謝不臣坐于雲海之畔,風來冷寂,面前僅餘木幾一張,河圖一卷,空杯一隻,殘酒半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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