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彌天鏡
見愁接過了酒罎子,拿在手裏,但到底是沒有喝。
她就站在摘星台外面,看著曲正風喝。
曲正風似乎也就是說這麼一句,沒有真的一定要她喝的意思,只是自顧自喝著自己的。
從子夜喝到天明。
天亮了,酒罎子便空了。
他身上是酒氣,眼底卻沒醉意,拍拍手,起身來便對她道:“走吧。”
該安排的事,早都安排好了。
天明時分,崖山、星海兩方修士,已不知受了誰的命,井然有序地集結於靈照頂上。
見愁與曲正風一道從崖山道上轉過去時,便看了個清楚,她甚至在人群裏看見了新一輩裏那小鬼頭方小邪。
這小子原是跟著掌門鄭邀一道去了明日星海的,沒料想竟又回來了。先是長老戚伯遠,後是站在靈照頂上這許多的崖山門下,說背後沒鬼,見愁都不信。
其實在曲正風提出要回崖山的時候,她就隱隱猜到點什麼了,只是露出來的端倪還不夠多,讓她不敢確認。
若到眼下這局面還看不出來,那就是她太蠢。
“昆吾知道嗎?”
站在半山的崖山道上,俯視著靈照頂,也俯視著下方意氣風發的人群,見愁沉默良久,終是問了這樣一句。
曲正風笑出來,反問:“你覺得昆吾知道嗎?”
見愁心說知道才有鬼了。
她微微歎了一聲,終於不問了。
這十多日她都在崖山武庫之中悟劍,外頭的事情曲正風顯然是安排妥當了,便是他叛出崖山,乃是明日星海的劍皇陛下,眼下要攻打極域,大家也是同仇敵愾的。所以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他出現在崖山,甚至做一些安排部署,並不會有很大的問題。
至於事實……
人人閉緊自己的嘴,那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獨獨外頭的人尤其是昆吾不知罷了。
曲正風便向她擺擺手,也不多言,直接縱身騰躍,竟從崖山道上躍上,如登天梯一般,往山壁的更高處去。
山壁高處便是那石亭。
石亭向內則是一條貫穿山腹的甬道,通向位於前山高處的攬月殿,而攬月殿下藏著崖山不可告人的秘密。
見愁面上沒露出什麼意外之色,也沒立刻跟上,而是下去先同一旁站著的長老戚伯遠說了兩句話,瞭解了一下這幾日的情況與接下來的計畫,得到了肯定的答復,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轉頭一看,崖山精銳四百人,都注視著她。
她於是想起先前取劍悟劍是在武庫中所見的那新新舊舊的萬劍,還有那璀璨如流星一般的無盡隕落,心底便驟然一痛。
眼前的每一張面孔,都如此鮮活。
他們穿著乾淨整潔的道袍,不管是英俊還是普通,眉眼間都沒有半分的畏懼之色,相反,一片的堅毅果敢。
其氣勢,一如他們掌中劍,如虹。
十一甲子前,她的師尊扶道山人,還有已經叛出崖山的曲正風,是不是也如她一般,懷著這樣的心情、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這些活生生的面孔呢?
見愁眸光閃了閃。
眼底雖還有著一層Y翳,但也不知是不是前兩日悟劍的緣故,已經好了不少,能勉強視物了。
此刻只一臉肅然地對所有人道:“我與劍皇陛下先去探路,你等隨後進入,必要多加小心,切莫莽撞行事。”
這一句話說得很是鄭重,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
便是性情頗為不馴的方小邪也不例外。
他們皆能體味出這一句話裏藏著的關切,一時心底觸動,便齊齊抱劍躬身,朗聲回她道:“是,大師伯!”
旁邊明日星海的修士都沉默地看著。
他們的劍皇陛下雖出自崖山,他們平時也不是沒見過崖山修士,只是當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這傳說中的靈照頂上,眼前便是那千仞高的絕壁,再聽這氣沖雲霄、軒昂至極的聲音,心底難免會生出一種自愧弗如的慨歎與難以壓抑的沸騰熱血。
這,便是崖山。
見愁聽了,則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她回轉頭往上一看,曲正風就站在那高高的石亭上看著下面,似乎是在等她。
所以她未再多言,縱身一躍便也上了石亭。
兩人都沒說話,一路從石亭穿過甬道,到得攬月殿,心念一沉,便進入了崖山那地底空間之中。
見愁自極域歸來時曾到過此處,此刻也不覺陌生。
曲正風曾在崖山多年,更多次來過此處,自然更是熟悉。
潮濕的空間,頗為闊大,高高的穹頂上甚至還有鐘R石倒垂而下,形狀千奇百怪。
最中間的位置,立著一座高高的圓臺。
圓臺上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銅鏡,銅鏡上盤坐著一具老舊的骷髏。
見愁與曲正風到時,那骷髏上便暗光閃閃,片刻後就生出了經脈血R,成為一名枯槁的老者,向他們道:“總算是來了。”
目光先是落在曲正風身上,看了很久。
接著又落在了見愁身上,看了她眉心那半寸細細的血痕許久,終是笑了起來,連道了三聲:“好,好,好!”
“見過老祖宗。”
見愁行了一禮。
曲正風站著沒動。
老祖宗似乎也不介意,只是道:“十一甲子前Y陽界戰,扶道那老小子硬生生從人家十八層地獄裏佯作毀鏡,實則是將這一面彌天鏡悄悄摳回了崖山。當時不過是以備萬一,畢竟此鏡開啟之法早已失傳,極域不知,十九洲也不知。誰料十一甲子之後,先是《九曲河圖》現世,後又有那一位傅道友造訪,意外得了開啟之法。如此,這一手閑棋竟算是活了。這一趟要深入極域,其中兇險難以預料,你二人要多加小心。”
想也知道這計畫是什麼樣,更何況曲正風雖沒說,可見愁已經從戚伯遠處瞭解了個徹底。
能奇襲雪域,也能奇襲極域。
正面的戰場在東極鬼門,自有十九洲的主力撐著,只是十一甲子前那一場Y陽界戰,崖山損失慘重,難免信不過那一幫人模狗樣、道貌安然的“同道”,是以早早備下了後手。
這彌天鏡乃是傳說中盤古大尊開天闢地創建輪回時所留的通道,原本設在極域之中,後來開啟之法失傳,也就漸漸沒了作用。
見愁能知道此鏡淵源,還都是因為傅朝生。
這一位蜉蝣大妖在極域蟄伏數十載,為查輪回之事翻遍了八方閻殿中的典籍,才得知了這些隻言片語,還帶回了那一枚薄薄的金葉給她看。
所以當時她便在猜測,這彌天鏡會不會派上什麼出奇的用場,結果如今果然應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崖山與昆吾早已經是貌合神離,面和心不和。
極域要戰,十一甲子前崖山千修的仇要報,來自身後的刀也不得不防。
正所謂是吃一塹長一智,如今的崖山,心機可深著。
當年能被人算計坑害,不過是因為全然的信任,未料想盟友竟一個接一個地出岔子。如今心內已有了警惕,要再耍什麼心機手段,崖山也是從不弱於人的。
所以計畫便是瞞天過海。
他們特留了不少人下來,於今日集結,直接通過彌天鏡去往極域。
這無疑是兵行險招,非有膽氣者不敢為之。
需要的,是膽大心細。
人是崖山、星海兩方修士,先頭去探路的當然是見愁與曲正風。
兩人聽老祖宗叮囑過後,都點了點頭。
隨後老祖宗那長著長長指甲的、枯樹枝一樣的手指,便在這銅鏡某個位置一指。
見愁與曲正風都站了過去。
老祖宗是保持了這副形態不知多少年的人精,不,骷髏精了,見過的風雲不知凡幾,眼下要發生的雖是在將來一定能震驚整個十九洲的大事,可他皺紋滿布的眉眼間沒有半點波動。
眼睛一閉,便不再多言。
那枯槁的手指輕輕下放,按在銅鏡之上,口中竟發出讓人完全聽不懂的音節,佶屈聱牙至極。
片刻後,整面彌天鏡便“嗡”地一震,陳年累積的灰塵四起,如妖魔一般飄蕩。
鏡面上流淌的金光也瞬間充溢而出。
隱約的空間波動傳來時,這地底空間之內竟傳來淒厲的鬼哭之聲,金光裏更冒出了無盡的鬼影,纏繞著二人。
見愁悄然按住了掌中劍。
曲正風亦緊繃了身體,不敢掉以輕心。
在鬼影幾乎將兩人吞沒的那一刻,老祖宗緊閉的眼,終於驟然圓睜,同時口中一聲厲喝:“萬鬼開道!”
“轟!”
恍若一道驚雷從天劈下!
見愁只覺整個神魂都被這一聲厲喝震懾,呼嘯著的濃黑鬼影,像是風暴一般將她攜裹,拉拽著她,撕扯著她。
天旋地轉!
下一刻,所有如進了旋渦一般的錯覺便如潮水一般從身上消退了。忽然感覺有風,凜冽刺骨之余,還藏著幾分乾燥的血腥氣。
她雙腳踩在實地上,睜眼一看,天地已換。
通過彌天鏡傳送過來之處,不是別處,竟正好是昔年見愁因參加鼎爭而到過的第十八層地獄!
那一座古老的祭壇!
正面是莽荒的平原,古木參天,去都已失去生機,枯藤纏繞,成為一片朽木;背後則是荒蕪恢弘的廢墟,一座座城池曾佇立此處,此刻卻寂然無聲,滿布灰塵。
祭壇平臺上則留著坑坑窪窪的痕跡,當年見愁第一次見便覺得是這上面原本有什麼東西,只是後來被人硬生生摳走。如今一想,便全然明瞭,被摳走的正是彌天鏡!
所以他們從崖山來,正好落在此處。
兩人都知道眼下是身犯險境,所以在傳送而來的同時就已經隱匿了氣息,怕傳送的位置不對,過早暴露,但擔心好像是多餘的。
這昔日熱鬧的鼎爭之地,入目所見竟是一片狼藉。遠處那龐大的廢墟坍塌一片,地面上還留著一道大得幾乎覆蓋了半個十八層地獄的掌印,深處足有千尺!
經年歲月流轉,掌印裏已長滿了天時草。
見愁向曲正風看去,便見曲正風遠遠望著那巨大駭人的掌印,於是跟著轉頭去看。
這一瞬間,往昔種種風雲都在腦海深處掠過。隱約回蕩在耳旁的,竟是她當日強行與秦廣王對掌後放下的狂言——
“鬼斧暫存極域,他日,崖山門下見愁,將再取之!”
於是便笑了一聲。
同時她放遠的目光,也一下發現了遠處那鬼鬼祟祟躲藏在城池廢墟裏的兩道身影,一個腦袋又大又圓,一個腦袋又尖又小,竟透著點熟悉。
見愁一下想到了什麼,眼神微有異樣。
曲正風先聽見了她笑,還未思考出何等樣的人才能在這十八層地獄上留下如此恐怖的掌印,又見她神情不對,便問道:“怎麼了?”
“倒是沒怎麼,只是……”見愁也真說不上來心底是什麼感覺,她回看了曲正風一眼,面上帶了幾分難言的古怪,竟半開玩笑道,“劍皇陛下,到這裏,就算是我的地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