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一線天
這本該是多少藏了幾分複雜的一句話,豈料曲正風聽後竟無半點別樣的反應,只是收了劍,向武庫中去,冷淡道:“我也未曾想過,時隔八十餘年,兩度進入武庫,見愁道友竟依舊不能將其帶走,可也稱得上是廢物一介了。”
“……”
她敬稱他為“劍皇陛下”時,他戲謔地稱她為“小師妹”;如今她憶及舊事,改稱一聲“曲師兄”,他卻又生疏客氣地稱她“見愁道友”,還冷冷淡淡地提了“廢物”二字。
當真不是個好懂的人。
往日崖山初見,這人給人的印象乃是溫文爾雅,為人似也和善,處事周全妥帖,但後來變臉比翻書還快。
看起來無爭的外表下,是藏著事兒的。
見愁對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即便現在被他這般明晃晃地譏諷一聲“廢物”,心底也生不出幾分波瀾來。
她淡淡一笑,回道:“自是難與劍皇陛下伏久飛高的心性相比的。”
早先的“曲師兄”與“小師妹”之稱,隱約將人帶回昔年大家都還在崖山的時候,然而在這一聲同樣生疏的“劍皇陛下”出口時,一切又都回歸到原樣。
曲正風忽然就生出幾許恍惚來。
只是崖山武庫就在眼前,開啟的時間也有限,所以他並未恍惚多久,到底還是道一聲“走吧 ”,先投身進了武庫。
崖山武庫,與昔年一般,冰雪覆蓋。
高山與平地交錯縱橫,大部分的武器都被陳年的冰層覆蓋,深黑的山岩也在冰層下露出模糊的輪廓。
斷崖上也C著許多長劍,新舊不一。
見愁落在曲正風後面,跟著他進來,落下時一抬眼就瞧見了這廣闊近乎無邊的武庫。
還有正東最遠處佇立天際的那座山峰。
那是這武庫中最高的一座冰峰,也是最險峻的一座冰峰,其本身的形態,就像是一柄利刃,從渺渺虛無的天際直落而下,C在平坦的冰原上。
曲正風一語未發,幾乎沒向這武庫中其餘之劍看上一眼,便直接向這最高峰的方向走去。
那裏,有著崖山最鋒利的一柄劍。
見愁對此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當她跟隨著曲正風的腳步,一道站在這山前的時候,往昔的記憶便無法克制地從時光的深處,倒流回了腦海。
他們站在這一座險峰的峰底,抬頭仰望。
山與天齊,劍在山中。
經年的冰雪,凝固成通透堅固的山體,折S著刺目的天光,卻無法遮掩山體內孤高垂立的那一道劍影!
一線赤血一線仙,一線仙機一線天!
它微卷而鋒銳的劍刃上封著冰雪,猶如凍結的微瀾;三指寬的劍身上,那驚心的一道細細的血線自劍尖而起,順著劍脊爬上,孤獨地沒入另一頭劍柄之中。
是鏽跡斑駁的,也是冷寂高絕的。
像是在這武庫中凝視了數千年的守衛,又彷彿一股凝而不散的氣魄與精魂!
這般的姿態,與見愁先前兩次所見一般無二。
時光推著世事滄桑,唯有它不改如初。
第一次來時,她還只是一名剛入門不久的崖山弟子,僅有築基期的修為,第一眼便看中了此劍,只是彼時魂魄殘缺,這滿武庫的劍不能感其神魂,所以她沒能帶走任何一柄劍,更遑論是數千年來已經有無數人嘗試過想要拔走的它了;
第二次來時,她已經是九重天碑上名列第一的元嬰老怪,雖面臨出竅問心必死的危險,卻依舊傾心於此劍,勉力一試,想要強取。誰料想,任由她使盡渾身解數,它亦巋然不動。
如今,是第三次。
她不再是剛入門什麼也不懂的崖山弟子,已經跨過了對修士而言最兇險的問心道劫,有了自己想要走的“道”,更連越兩境,直接站到了這十九洲修士的最頂層,成為了一名返虛大能!
天道之劫,她都已經過了。
也不知這孕育自鮮血與精魂中的一線天,比之天道又如何?
“有什麼心,拔什麼劍。”見愁雖沒說話,曲正風卻似知道她在想什麼,目光雖凝視著高處山體中心的一線天,話卻是對著她說的,“崖山三劍,每一劍都不普通。名劍當擇明主。人若己身不強,憑什麼能讓強劍折服?先前你得不到它,不過是因為與它相比,你還太弱,差得太遠。”
半點不留情面的話。
見愁聞言笑出來,可心裏也知道的確是這個道理,所以並未反駁他,只是道:“那劍皇陛下是覺得,此刻的我,有了拔劍的資格嗎?”
他轉頭凝視她,似乎是在衡量她的實力,思考她的問題,但最終沒有回答她,只將目光投回那藏了一線血紅的劍上,道:“它會給你答案的。”
不試,怎能知曉!
曲正風突地一笑,只是雙目間湧上來的是一種難言的肅穆,過往在崖山經歷的種種,皆飛快從他心底劃過。
一身織金玄袍,在這冰雪的曠野裏醒目至極。
他騰空而起,轉瞬已到了一個與山體中的一線天齊高的位置,目光下視,整個武庫內無數的長劍,都在冰雪裏靜默。
都是崖山劍!
都是崖山魂!
而一線天便獨立于這高處,彷彿是俯視著其餘萬劍。可曲正風知道,這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
它在此處,只因為萬劍希望它在此處!
崖山巨劍與與無名鐵劍,乃是崖山的靈與意,一線天,則是崖山的神與魂!
在過去的那數百年近千年中,在還沒叛出崖山的那些日子裏,作為一名崖山門下,曲正風不是對此劍沒有半點肖想。
只是終究不合適。
一線天乃是崖山三劍中最邪、最鋒銳、殺氣最重的一柄,他心裏藏著的仇恨與過往,已經足夠重了,再多這一線,他都無法負擔。
名劍當擇明主。
而他這個已經叛出崖山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帶走崖山最強的劍。
所以,還是合適的人,拿合適的劍!
“轟!”
狂風忽然倒卷!
竟是他在這一刻倒拔崖山劍而出,石質的劍身看上去鈍而無鋒,可卻在他持劍淩空往下刺去的瞬間飛速地生長延伸!
就像是一座山嶽忽然拔起!
劍尖頃刻撞在了下方地面上,“砰”地一聲,破開了堅硬的冰層,深深地透入武庫的地底!
蛛網似的裂痕,刹那間鋪滿整片冰面!
“撲簌簌”地,天搖地動,整座巨大的武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連帶著或橫躺、或斜C、或垂立地存在於冰層裏外的無數劍都跟著顫動!
那是一種冥冥間的感應。
凡在武庫的武器,要麼是崖山修士所鑄,要麼是崖山修士所用,生時取於此,亡時歸於此。
心在崖山,劍便歸於武庫!
崖山巨劍乃是崖山三劍之一,孕育自崖山孤高的山體之中,聚集天地靈秀之氣,沾染崖山門下靈秀之意,本就是崖山的一部分。
舉凡武庫之劍,舉凡崖山之魂!
誰見了此劍,心中能不也所觸、有所感?
“錚——”
天地間劍吟之聲由小而大,竟是這武庫中所有的劍都亮了起來,各色劍光明亮,各種劍氣激蕩!
所有劍,都在瞬間蘇醒!
見愁站在下方,向四面望去,但見得整座巨大的武庫,都為磅礴的劍光與劍氣覆蓋!
巍巍的崖山巨劍之上,更透出一種熟悉的親近來。
那是為所有崖山門下心所系的崖山所透出的氣息,是養育又栽培了他們的所在!
是他們心之所往,志之所向!
便是連那最高最險峰巒內的一線天,也不例外!
它是數千載來無數崖山修士隕落的精血與精魂所熔鑄,生於死亡之際,長於遺憾之中,本就與崖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怎能不為這一柄崖山巨劍所觸動?
悠長的劍吟,在這一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劍吟!
劍身上那一道細細的紅線終於亮起!
天地間彷彿有一道偉岸的影子,忽然立起,扛起一股不屈的愴然與崢嶸的桀驁!
身可死!
魂不滅!
劍身上那紅線亮起的瞬間,萬劍都為之沉寂,只有它們劍尖上的一點紅透過地面上或遠或近的冰層,延伸連接到一線天劍尖之上!
一點紅,乃是萬劍上的鮮血凝聚!
偌大的武庫,在這一瞬間像是擁有了鮮活的脈絡,從這萬劍起,至一線天劍尖處終!
那是再也壓不住的鋒銳!
那是再也壓不住的殺機!
六尺劍漆黑的劍身,襯得劍脊上那一線紅更紅,竟震得整座包裹著它的山嶽一道顫抖!
刹那間,血光沖湧滿天!
曲正風一聲疾喝,厲聲向她喊道:“取劍!”
話音方落,一線天已然化作那無盡血光中最濃、最深的一道,向高處、向山巔、向Y鬱的天際沖去!
眨眼間便衝破了山體!
見愁心旌為之搖盪,在這一刻隻生出一腔一往無前的豪壯膽氣,竟化作一道疾馳的電光,直追劍光而上,向這六尺孤鋒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