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善之生
“師姐你……”
她眼底那一片深層的血色,實在帶給人一種驚人的悚然,了空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見著她回頭的那一瞬間,只覺像是被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注視著,可又沒有半點的神光,實在嚇了一跳。
但下一刻,湧上來的便是更深的擔憂。
他方才險些墜入深坑,便是為見愁搭救了一把,眼見她忽然沒了影蹤,向周圍尋了半天,也沒尋見她在哪里,又念及自己眼下這修為在這一戰中實在派不上什麼太大的用場,並不敢貿然加入戰局之中,所以幾經考慮,到底還是決定下來冒險尋找。
虧他運氣好,果然看見見愁在。
只是他下來時候,只見著那陣法中無盡流動的金色咒符像是有生命一般順著她的指尖,攀爬上來,覆蓋她身軀,甚至充溢滿她的眼眶……
這一時間哪里還顧得上什麼危險?
幾乎是想都沒想,便伸出手去,用力地、大聲地喚她的名字。
可沒想到,他手才剛搭上見愁的肩膀,聲音才從喉嚨之中出來,她的身軀便忽然一震,像是遭受到什麼重擊一般,連方才充溢滿金光的瞳孔都在這一刻變得血紅,浸滿了鮮血的眼珠看上去竟多了幾分恐怖!
什麼也看不見。
就好像周遭世界都在這一瞬間化作了虛無。
只有那隱約的來自自己瞳孔中的血腥氣溢散出來,被見愁察覺,她身子晃了晃,倒沒覺得修為有半分受損,只有意識的最深處傳來一種壓抑不下的疲憊,好像全部的精神都在方才那短暫的窺看甚而是幻象中消耗一空!
“我沒大礙。”
眼睛雖暫時看不見了,可靈識已經覆蓋著四面,能讓她清楚地判斷出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就是了空,所以也並沒有半分的驚惶,相反,是出奇的冷靜。
方才所窺看到的那一幕連著一幕,甚至是一個又一個不知是陌生還是熟悉的人,都給了見愁極其強烈的刺激。
修士們誰不嚮往那樣的地方?
儘管見愁並不瞭解飛升之後的世界,可僅僅憑藉著驚鴻一瞥時,仙宮裏那一名強大孤冷的女修的容貌,便能輕易判斷出來,那便是這十九洲上無數修士窮盡畢生之力想要到達的地方——
上墟仙界!
只是憑她的所知,還無法判斷最後所見的那漂流于星河中的巨大古屍到底是何等樣的存在,更無從知曉古屍眉心中那突兀又凶邪的第三只眼到底是什麼來頭,又與如今發生在十九洲上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關聯。
唯有一點可以確定。
那就是那第三只眼與神祇少棘、與這坑底的陣法、與寶印法王身上發生的異變,有著莫大的關聯!
她的力量與這些龐然的存在相比,如螻蟻砂礫一般不值一提,更遑論要對他們造成什麼樣的傷害了。
可眼下這一座陣法,卻未必沒有一試之力!
片刻的靜默中,見愁腦海中已閃爍過了無數金色的咒符!
方才她的意識雖完全為這陣法無盡的金芒所攜裹,可這如江河一般湧流到她腦海深處的無數咒符,卻都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刻了下來,此刻竟能無限清晰地回憶出具體的形態。
原本晦澀艱深的陣法,也在此刻向她展露出冰山一角。
頭頂高處,那深坑的頂上,陡然傳來驚雷之聲,像是在那數千丈高的空際有無盡奔騰的電光,只是深坑之中深沉的黑暗,瞬間將那電光掩埋,連那震懾心神的驚雷,在傳遞到坑底時,也震動成滾動的悶雷,彷彿在人心底響起一般。
深坑周遭近乎垂直的坑壁上,那無數埋藏、鑲嵌著的晶石,都因為這巨大的動靜微微地顫動起來,將粼粼的碎光折S進黑暗中,也折S在見愁的身上。
一身月白長袍染血的她,像是披著一天星光。
這一刻她清晰地感應到那聖山之巔上驚人的戰鬥與變化,竟未有半點遲疑,雖看不見卻也轉過頭來面對著了空,截然道:“機不可失,請了空師弟破陣!”
“破、破陣?”
了空原還在擔心她的情況,正思考著要不要幫她看看,誰想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見愁這一句,頓時驚得瞪圓了眼睛,一副茫然又惶恐模樣。
“可師姐,小僧從未研習過什麼符咒,對陣法一道更是一竅不通,這、這根本不知道……”
“別廢話!”
見愁根本不聽他諸般的說辭,徑直打斷了他猶豫的絮叨,一指那已然恢復了平靜的陣法中心,那不斷旋轉、時而撞在一起時而分作兩團的金色圓點,聲音裏已多了一種冷然的孤注一擲!
“這兩隻陣眼,你來選一個!”
“……”
了空徹底傻眼。
龐大詭譎的陣法中,那濃重的黑氣依舊從陣法的中心湧出,就像是源源不斷的泉水,彙聚成一頭無聲咆哮的黑龍,從這深坑的底部不斷向上升騰,又為某一種印記吸引,注入虛空那龐大的一團人形黑氣之中。
寶印法王早已不像個人了。
在為雪浪禪與空行母央金那合力一擊之下,R身已然隕滅,又迥異于尋常修士,連神魂都沒有,只融進這一團兇險的黑氣之中,依舊向曲正風等人發動頻繁而悍然的攻擊!
整個雪域,瘡痍一片!
大能修士的戰鬥,舉手投足間便是鞭山趕海,毀天滅地,尋常修士根本難以C足,先前騰空而起的眾多十九洲修士只能遠避於聖山之下,與潰逃的新密僧人交戰于壇城之中。
蒼穹上那一座金色的聖祭陣法,卻漸漸開始暗淡下來。
初時還沒有人察覺,可隨著那幾乎能照亮整個雪域的佛光慢慢消減,屬於這一個血色深夜的黑暗重新降臨,鏖戰之中的人們,終於還是發現了。
長久的明亮後,聖祭陣法竟然散了。
無數連接著信眾與陣法的細細金線,如雨線一般消解了,已經褪成淡金的陣法,旋轉過最後的三周,隱沒進金黃月亮照著的如墨夜空裏,徹底沒了形跡。
原本水域遼闊、波光流溢的聖湖,早尋不見半分水氣,徒留那幽深的、如同被天外隕星砸出的巨大深坑中,恢弘慘澹的廢墟一片。
地面上聖殿已化為齏粉,深坑裏廢墟卻逃過一劫。
一切都像是地面建築的鏡像,像是它們的倒影,卻更陳舊,也更顯出一種破敗的猙獰……
聖子寂耶,就漂浮在廢墟的上空。
在聖祭陣法暗淡以至徹底消失的那一刻,那如母體一般溫柔包裹著祂的光芒也消散了,於是顯出他修長的身軀,隨風一樣飄擺的半藍僧袍。
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那一束藍翠雀,失去了周遭光芒的承托,從半空中飄落下來,像是飄落的一片羽毛,寂靜地墜在祂攤開的掌心。
一下,讓祂想起與這束花有關的一切。
也讓祂想起了與自己的有關的一切,與眼前這一場不死不休的爭鬥,有關的一切……
若以人的眼光來看,那該是一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延續了很久很久的陳舊故事吧?
澄澈裏藏著滄桑的目光一轉,看向這狼藉的聖山之巔,可這一刻出現在他眼底的,卻不是這狼藉的一片痕跡,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座雪峰,簡簡單單的一座廟宇,廟宇裏一尊簡簡單單的、面目模糊的佛像,廟宇後一座清澈浩渺、煙波粼粼的湖泊……
山上少有人跡,冰雪掩埋了聲息。
廟宇是最初行至此處的一名來自佛門的苦行僧建造,面目模糊的佛像也是他親手雕刻,佛像成後,便於廟宇中坐化。
雪域高原,封凍了他的軀殼。
整個十九洲大地在地底熔岩的衝擊下,一日一日地改變著,於是雪域越高,越來越冰冷的溫度,讓這軀殼徹底被消失在層層凍土下。
冬去春來,雪頂不化,山腳開滿鮮花。
藍紫色的花瓣,像是在這雪域絕跡的飛鳥,讓淳樸的住民們幻想能飛上蒼穹的翅膀。
所以漸漸地,它有了名字。
人們將這開遍了冰冷雪域的花兒,稱為“藍翠雀”。
一季一季,年復一年。
藍翠雀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往山上的人便漸漸多了起來,他們不知那廟宇是何人所立,也不知廟宇中的佛像是何來歷,只是震懾於這雪峰之上浩蕩的光景,心生敬畏與嚮往,於是以為這天地間有什麼超然的所在,便將這敬畏轉嫁於這一尊粗陋的佛像之上。
從上古至今古,數千年歲月流逝過去,這一尊僵硬如死物的佛像,聆聽著世人最虔誠的禱告,凝聚著世人最美好的想像,原本那模糊的面目竟一日一日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世人想像中最好看的眉眼。
任何人跋涉雪域,登臨雪峰,在看到它時,便覺它是自己所見最理想的五官,是只存在於幻夢中的姿態。
於是佛像顯聖的消息,不脛而走,引來了更多、更多人的朝拜和供奉。
佛像越來越清晰。
原本簡陋的一座廟宇,也漸漸擴建成了一片。
終於又是一個藍翠雀開滿雪域的春天,栩栩如生的佛像抬起了低垂的眉眼,向鮮活的世界投以自己注視的目光,然後從神壇上走了下來,一步一步,變作一名純白的少年。
從此……
它,便成了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