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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仙》第476章
第476章 言舊

  最後這三個字的聲音,絕對算不上高,可此時此地實在是太寂靜了,更不用說在場的都是修士,自然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雪音的面色頓時難看至極。

  而一旁的咳嗽聲,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曲正風的目光裏藏了幾分隱隱然的興味,向被捆在石柱上的謝不臣看了一眼。

  謝不臣總是很敏銳的,更何況他一早就已經有了懷疑呢?在見愁方才帶著“蕭謀”一起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此刻為“蕭謀”那隱晦的目光一看,便輕而易舉地察覺。

  他面上倒沒什麼特別的神情,只是與對方對視。

  兩道目光交匯,卻都是一片極有深意的平靜。

  片刻後,曲正風便將目光撤了回來,他畢竟還扮演著蕭謀呢,總不好表現得太明顯,所以又假假地咳嗽了幾聲。

  此刻刑房中的氣氛正尷尬,見愁與雪音對峙,互不相讓。

  他便走上前一步來,當和事佬,只拖著那天然有幾分虛弱的聲音道:“咳,蓮照師姐與雪音師姐何必為這些許小事鬧得不快?十九洲的修士我們抓了兩個,此處這修士既然蓮照師姐想審,便讓蓮照師姐來審問。我等二人,去審隔壁那女修如何?”

  一夜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曲正風自是知道還要去查探望台的情況,並不想在此事上拖延,且其實也不在意謝不臣與陸香冷的死活,所以才提出這般建議。

  雪音聽了,好歹覺得有個臺階下。

  可沒想到,見愁聽了這話,似笑非笑的轉過來斜睨了他一眼,那姿態說不出是調笑還是諷刺,竟是在雪音開口之前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許你們審這個,就准許你們審那個了?”

  “……”

  “……”

  還沒來得及說話的雪音與才說完話的“蕭謀”,幾乎是在同時被噎了個半死!

  雪音更是瞪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她簡直覺得蓮照是瘋了!

  “你的意思是,這裏全部是你說了算,我與蕭謀師弟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

  “當然是沒有。”見愁半點也不客氣,“負責此次事宜的本來就是我,連蕭謀師弟都只有從旁協助之權,雪音師姐哪里得來的自信,覺得自己有資格站出來反抗我?”

  囂張!

  狂妄!

  完全透著一種以身份壓人、仗勢欺人的味道!

  雪音往日便覺得蓮照在這些事情上實在可惡,但好像也沒可惡到如今這境地上,今時今日竟比往時往日還要變本加厲了!

  頭到尾都是毫不留情的羞辱!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雪音修為好歹都要比她高,脾氣也向來不怎麼樣,不是蕭謀這種包羞忍辱的性子,哪里還會繼續站在這裏與蓮照爭搶?

  怕沒審出什麼結果來,早都氣死了!

  所以她看了見愁一眼,看了蕭謀一眼,又看了謝不臣一眼,才道:“既然蓮照師妹自視人如此之高,要為我無常族鞠躬盡瘁,以一己之力來審問這兩名修士,我自然是不好插手了,但祝師妹好運,待天明覲見楚江王殿下之前,真能審問出點什麼東西來。否則……”

  剩下的話,自是不言而喻。

  雪音冷笑了一聲,不再與他們理論半分,直接拂袖而去。

  刑房內,終於只剩下三個人:

  假扮成蕭謀的曲正風、假扮成蓮照的見愁、被束縛在石柱上的謝不臣。

  知道根底的人一看,怕都要覺得詭異。

  見愁方才那一番言語,要的就是雪音離開,不要在這裏礙手礙腳,而以蓮照的性情說出方才那番話來,依舊不會引人懷疑,所以她大膽為之。

  但在雪音走後,少不得要向曲正風解釋一番。

  她道:“我與白月谷陸道友頗有幾分交情,且她如今修為並不很夠,真讓雪音前去審問的話,怕會出些不可預料的情況。”

  雪音一走,曲正風方才所假扮出來的那種孤僻寡言的姿態便消失了個一乾二淨,雖依舊穿著蕭謀的衣袍,頂著這一張蒼白懨懨的俊臉,但眉眼間已重現出幾分隱約的威重與沉肅。

  見愁顧忌陸香冷,他猜到了,倒不覺得有什麼。

  只是目光落在謝不臣身上,再想到先前在來望台半道上見愁的種種舉措,便微微眯了眼道:“我本以為,你與昆吾這一位謝道友,乃是不死不休之仇。”

  可在方才陷入對方陣中時,見愁卻沒有趁那大好機會對謝不臣下殺手。

  見愁自然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但她還沒什麼反應,旁邊聽著的謝不臣已在這一刻豁然抬首,那洞悉而透徹的目光,藏了幾分看破的睿智,還有一些敵意的忌憚,一下向曲正風看了過去。

  這一下,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自從被抓那刻開始,謝不臣就未曾對這極域內任何人吐露過自己的名姓,更不曾說過自己乃是昆吾修士。而眼前這面容陌生的極域鬼修,卻在這種本該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輕易道破他的身份!

  再想想此刻混在此地的見愁……

  對方的身份,簡直呼之欲出!

  早該想到的。

  初見見愁身邊這男修,謝不臣便有所懷疑了。

  畢竟十九洲那邊傳來的消息,是見愁與曲正風所率領的兩撥人馬都未能趕到極域,找了各種看似合情合理的藉口拖延。見愁既然已經現身,那另一位明日星海劍皇與她一道,真是再尋常不過的情況。

  “原來都是熟人。”

  他的目光與曲正風的目光撞到一起,隱隱有幾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味道。畢竟青峰庵隱界裏,曲正風一掌幾乎害他修為盡散,逼得他冒死強行結丹,才死裏逃生。金丹雖結,卻不夠完美,於是間接導致了他在再探隱界時實力不足,險些在與見愁交戰時殞命。

  事實上,那本也與殞命相差無幾了。

  見愁對兩人間這一樁恩怨倒還是清楚的,而且知道得還很早,在曲正風出發與謝不臣一道去隱界之前她就知道曲正風會暗下毒手了。

  但表面上,這件事與她沒什麼關係。

  此刻眼見得兩人之間暗流洶湧,她面上平淡,不置一詞,只對曲正風道:“香冷道友那邊還勞劍皇陛下看上一看,我與昆吾謝道友先敘敍舊。”

  敘敍舊?

  曲正風看了她一眼,在雪音離開這刑房之後,先前屬於蓮照的種種妖嬈姿態便自然地從她身上褪盡了,回歸到一種深邃的沉穩與冷靜之中,自是從容不迫。

  他沒反駁,只淡淡道一聲“好”,也不問見愁到底要與她這一位死對頭敘什麼舊,便直接從這間刑房走出,往甬道對面另一間刑房而去。

  這一下,就只有見愁和謝不臣了。

  誰也沒說話。

  謝不臣注視著她,清楚地看見眼前的“蓮照”那豔冶的五官如冰雪消融一般消失,輪廓一變,見愁那一張熟悉的面容便出現在眼前。

  只是此刻的見愁,看著到底與往日有些不同。

  換下了昔日崖山門下的月白長袍,寬鬆的玄黑長袍將她挺拔高挑的身軀包裹,兩道斜掃的細眉間多了一線細細的紅痕。沒了蓮照的輕浮,可在這幽暗寂靜的地底,卻獨生出一段不近人的冷魅。

  她的修為,好像又精進了一些。

  謝不臣清楚地感知著,石柱上那一枚枚血紅的字元依舊透出那折磨人的力量,在他經脈之內肆虐,讓他看上去多了幾許隱忍的虛弱,但良久的沉默後卻是笑了一聲:“崖山當真是好計策……”

  他是聰明人。

  見愁也知道他是聰明人。

  這一句話指的是什麼,不言而喻,她心裏自然清楚,但並沒有承認,更沒有在這話題上深入的意思,只道:“也是機緣巧合,偶然進入此界罷了,不過沒想到與謝道友狹路相逢,撞在一起,更沒有想到謝道友肯配合我等,一道演戲,眼下還要受這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

  這可不僅僅是皮肉之苦那麼簡單。

  謝不臣只聽見愁話裏是那種不偏不倚的對待同道道友的語氣,可明說著“皮肉之苦”這樣的話,卻分明連半點停下這石柱上刑罰陣法的意思都沒有。

  早在落入她手的時候,他便該猜到了——

  這一次的合作,不會輕鬆。

  所以現在,雖忍耐著四肢百骸及周身經脈裏傳出來的種種非人痛苦,他倒也還能保持鎮定,也未惱怒,回道:“大局為重,見愁道友知道,謝某也知道,如此罷了。”

  不可否認,兩人確有死仇。

  見愁不是沒想過要趁之前的機會直接誅殺謝不臣,了結兩人之間的恩怨。

  可代價太大。

  要殺謝不臣,她就會展露出遠高於蓮照的實力,從而暴露自己的身份,無法借由這一次得天獨厚的機會,潛入望台。且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如今這敏感的情勢下,她殺了謝不臣的消息一旦傳出,崖山昆吾間本就不小的嫌隙會瞬間擴大,最後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只怕也會被捅破,那這一場陰陽界戰就不用打了。

  對她本人而言,界戰勝負其實並沒有那麼要緊。

  可她如今不僅僅是見愁,更是崖山門下見愁。

  十一甲子前,千修血仇未報,極域八方閻殿未除,更有如今崖山煞費苦心深入敵後的一場剛布下還未見收效的局……

  諸般謀劃,百載苦心!

  她深受崖山大恩,得師門栽培,又怎忍見這十一甲子的苦心謀劃,盡付諸東流?

  人這一輩子,總有一些事,總有一些情,要比仇恨來得重要。

  該取時取,該舍時舍。

  大義當前,要見愁狠心枉顧大局,一殺謝不臣洩憤,到底還是不符合她本心。

  至於謝不臣,或恐便沒有這樣多的顧慮了。

  他心冷,情也冷。

  情若不關己,事若不關利,便是這十九洲上的修士都死在此戰之中,他也不會皺半分眉頭。

  窮只獨善其身,達才兼濟天下。

  他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在見愁敲打琉璃寶扇傳來暗號時,他拋卻重重顧慮,終究還是答應了眼下致使他陷入這困境的合作,一是迫於大局,二不過是實力不如人罷了。

  見愁傳暗號與他合作,是選擇。

  他答應見愁的合作,不是選擇,而是別無選擇。

  因為他心底清楚,若他不答應見愁的選擇,還要執意與她作對,那麼下一刻她便會改變主意,拋開與自己合作這個選項,轉而選擇憑藉遠高出他一整個大境界的實力,將他誅殺!

  “你倒是很清醒。”

  對謝不臣選擇與她合作,見愁心裏不是沒有遺憾,此刻卻笑得雲淡風輕。

  “我猜,你此行的目的與我們相同,都是為望台?”

  這顯然是要問十九洲那邊的情況了,但于謝不臣而言,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見愁問多少,他便答多少。

  “橫虛真人派我率人前來刺探鬼門關後望台的情況,以期能出奇制勝,所以我帶了人潛入鬼門關,半道得聞鬼兵徵召的消息,才於半路設伏,想要抓幾名緊要鬼修來問。”

  “那你帶的其他人呢?”

  方才陣法破後,無常族那庸才長老孔隱沒察覺出什麼異樣來,見愁心裏卻清楚得很,原本在陣法周圍圍攻他們的人都不見了。

  謝不臣薄唇已然青紫,聽得此問卻是拉開了一線,竟淡淡回她:“如今是因大局,你怕殺我洩露自己身份,所以與我合作,可待危機一過,卻未可知。我既已知會落於見愁道友之手,自該為自己留一線生機。他們仍在鬼門關後,我不死,見愁道友便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

  “厲害!”見愁聽了他這一番話一怔,竟不由撫掌,由衷地讚歎了一聲,“到底是胸有韜略、走一算十的謝三公子,這等人心計算之術,如今也未有半點疏漏!”

  謝三公子……

  這原本熟悉的稱呼,沉進酣眠的歲月裏久了,如今再從故人口中聽聞,竟已透著一種了令人恍惚的陌生。

  只是,到底“人如舊,情不復”了。

  謝不臣垂眸,沒有言語。

  見愁也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話,陷入了良久的靜默。

  在都理智地意識到“即便有深仇大恨,現在也無法對對方下手”這一事實後,兩人的心緒與心態都自然的平和下來,在這一刻,幽暗的地底空間裏,竟難得出現了一種奇異的脈脈。

  過往時光,如潺潺流水,在二人之間流淌。

  見愁邁開平緩的腳步,從謝不臣面前經過,繞著那石柱而行,慢慢道:“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非殺我不可?”

  謝不臣笑:“人各有道,你有你道,我有我道。該舍時舍,該殺時殺。抄家滅族後,我在人世已無牽絆,唯有你,情至無悔,愛又太深,不殺不能死,不死不能滅。一殺了之,解得千般愛欲苦,情仇恨,不也灑脫?”

  從京城身份尊貴的謝侯府三公子,到不得不隱姓埋名曆遍冷暖的謝無名,人經歷的起落浮沉、見過的善惡悲喜多了,便會忍不住生出向這天地追索之心。

  人,為何只能臣服於命運?

  他本該一無所有,偏又深陷於一“愛”字,由此冷暖熬煎,酸甜交攻,最終在機緣到來時做出殺以證道之抉擇,也就無足驚奇了。

  見愁實是瞭解他的。

  理智,近乎殘酷。

  如今聽他此番言語,便算是了然了大半:正因情不可控,所以越想操控;他素來冷靜而清醒,想來有多愛她,便有多恨她。

  於是她也笑:“看來,你並不為此後悔。”

  謝不臣看不見她的身影,也看不見她的神情,聞言只略一垂眸,道:“本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你我從來是一類人。便是我此刻問你,若你早知我將殺你,是否會後悔嫁我為妻一般,你也是一般答案。對錯沒有意義,有意義的不過是判別對錯的人。”

  他到底是看得太清楚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二人的確是有相似之處的,儘管不喜歡他這一句話,可見愁也無法否認。

  此刻,她的腳步,正正好落在石柱的另一側。

  隔著這刻滿血紅字元的三尺石柱,兩人相背而立,各自看著前方,一者平靜,一者冷靜。

  見愁淡漠極了:“可悲的是,我未死,你還愛我。”

  謝不臣坦然:“我的情愛,從往至今;可你對我,不過是曾經喜歡。”

  她對他的情,從來未及他深。

  所以才能迅速從情愛的背叛中迅速回歸理智,這一份近乎于天生的對情愛的淡漠,才是他愛恨所不及,也豔羨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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