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探望台
承、承認了?
雪音方才問出那話來,幾乎完全是下意識,她甚至根本沒想過自己能得到回答,且還是肯定的回答。
只這片刻間,她便愣住了。
下一刻就有一道含笑卻偏帶著微微冷意的聲音插了進來。
“雪音師姐怎麼在這兒?”
是“蓮照”,或者說見愁,在這一片靜默間從對面那間刑房內走了出來,目光落到了雪音的身上。
不知怎的,被她看似平靜的目光看著,雪音竟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不知道剛才在隔壁的她有沒有聽到她與蕭謀之間的對話,更不知道她現在看著她,腦袋裏面轉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念頭。
心裏忽然生出的是一種荒謬。
蕭謀竟然喜歡蓮照?
當著見愁的面,雪音怪異地沉默了很久,目光在自己近前這一男一女的身上來回逡巡了幾圈,最後竟然笑了出來。
好像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一般。
曲正風抿唇站在一旁,沒有言語;見愁卻慢慢皺了眉。
可雪音也不解釋自己為什麼發笑,只是在重新看向見愁時,帶著一種別樣的、近乎於嘲諷的讚歎:“蓮照師妹果然是好手段,佩服,佩服……”
見愁看著她,沒接話。
接著她卻又將目光轉向了曲正風,或者說“蕭謀”,聲音裏則帶著一種看破的惡意:“師姐沒什麼好說的,就祝願蕭師弟心想事成了。”
說完,她竟也不解釋什麼,轉身便走了。
雪音與蓮照之間的關係惡劣,又有前不久在對面刑房之中的爭端,自是連最後一點表面功夫多懶得做。
她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沒了影子。
這時候,見愁眼底才出現了幾分明顯的忌憚,走進來,問曲正風道:“蕭謀喜歡蓮照?”
原來她都聽見了。
想來也是。
雪音來時本就沒隱藏自己的行跡,更不用說見愁的修為遠遠高於她,他能早早察覺到雪音來了,見愁自也一樣,聽見方才那番話是再正常不過的。
曲正風手掌輕輕一鬆,那凝聚出來的勾魂索便散了個乾淨,一笑回道:“應該是有些喜歡的,但三言兩語也無法道明,有些複雜。”
見愁聽了,便有些沉默。
她只搜了蓮照的魂,可清楚這女修是什麼樣的行事做派,更清楚蓮照對蕭謀的感情沒有任何察覺,自然更不可能對這個自來被她欺負慣了的人產生什麼別樣的感覺。
蓮照並不喜歡他。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她想了一下,微微歎了一聲,“這位蕭謀雖有些苦處,但恐怕是沒什麼緣分了。”
曲正風看她一眼,淡淡一笑:“該是如此。”
這事情雖有些匪夷所思,頗有值得人玩味之處,但畢竟是別人的事情,而見愁和曲正風眼下都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敘過這兩句,很快便轉移了話題。
見愁的目光落在了被捆縛於石柱上的陸香冷身上。
在見著她身上的血污與狼狽時,先前才鬆開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怎麼回事?”
“我向她道明瞭你我二人的身份,因知她與你有舊,自沒打算要做什麼。但她自己看得很清楚,深知既入了此局,裝也要裝得像點,所以叫我下了重手。她乃白月谷藥女,精通煉丹醫毒之術,待此局一過,自會安然無恙。”
畢竟,嚴刑審問,身上卻沒傷,說不過去。
曲正風向見愁解釋過了前後的原委。
見愁的面色,便微微有些發沉。
陸香冷已經昏迷了過去,好看的臉容已經蒼白的一片,即便是在昏迷之中,都微微皺著眉頭,好似隱忍著什麼難言的苦痛。
白衣染血,觸目驚心。
“劍皇陛下到底不是尋常人,對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女子,竟也能面不改色,下得了如此狠手。”
見愁走過去探了陸香冷的脈。
同時便有一道溫和渾厚的靈力,從她指尖透出,順著經脈游走到陸香冷眉心祖竅的位置,將她靈台神魂包裹起來,嚴嚴實實地護住。
曲正風在旁邊看著她的舉動,也看了一眼已經昏迷的陸香冷,只道:“並非尋常人的,該是你這一位香冷道友才對。”
“……”
見愁轉回頭來看他。
曲正風面上平平,目中卻猶如夜色裏的深海一般,看不到什麼東西,但有暗潮湧動:“醫者仁心,懸壺濟世,本受世人敬仰,無甚錯處。可仁心大愛,常人不能有。她視眾生平等,愛人無差別,與人而言則若無情。于洪荒宇宙,幾近乎天道,不與人同。只可惜,這凡俗世間,不與人同者往往是異類。”
而異類——
若不出類拔萃至強能與凡俗抗,終將為凡俗所害。
見愁與陸香冷其實頗為投緣,卻並不特別瞭解。這些年來,曲正風雖是高高在上的明日星海劍皇,可人一直在十九洲,知道得未必比她少。
他說這番話來,該有緣由。
但見愁注視著面前的陸香冷,想起當年在青峰庵隱界過河時,她無情心偏走有情道,一時沉默,竟沒向曲正風追問,只道:“不與人同,也沒什麼不好,人各有道,看得清自己便好。”
曲正風便不接話了。
他看見愁已在陸香冷身上留了保護的後手,以護其周全,便從這簡陋的刑房之中走了出去,道:“該去查探望台了。”
見愁點點頭,很快跟了出來。
他們兩人,當然不會真的留在這裏整夜審問謝不臣、陸香冷這兩個熟人,重點都在借機查探望台的情況上。
整個駐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地底迷宮。
無數的甬道連通向不同的方向,分割出不同的區域,駐紮著不同鬼族的鬼修,但望台具體在哪個位置,卻還成迷。
好在見愁曲正風二人都是大能修士,而在這一片駐地裏,只有楚江王的修為能與他二人相比,所以兩人沒費多大的力氣,輕鬆地隱匿著自己的身形,就查探過了大半片駐地,最終停在了整片駐地地力陰華最濃郁的一條甬道上。
望台抽取地力陰華,覆蓋周遭。
所以按照道理來推論,這地底地力陰華最多最厚的地方,便該是望台所在處。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先探出靈識,查探過這一條甬道,沒發現什麼異樣,才往甬道中去。
可誰也沒想到,才走了幾步便覺不對!
兩人一路隱匿著過來從未有半點暴露出來的身形,在這條甬道內,在這過於濃郁的地力陰華的壓迫下,竟隱隱約約顯現出來!越是往裏面走,越是明顯!
在這條甬道上,在這最接近望台的地方,世間萬物,無物可以遮掩,無物能銷聲匿跡!
見愁與曲正風同時覺得心驚,皺起了眉頭。
但除此之外,卻也沒什麼危險的變化發生,好像這只是望台所附帶的作用一般。
兩人考量了一下如今這一片駐地裏其餘人的實力,猶豫了有片刻,到底還是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乾脆鋌而走險,就這樣深入了甬道。
道中一個鬼兵也沒有。
整條甬道就好像是通往某一個未知的空間一般,給人以一種狹窄逼仄之感。
見愁道:“無人把守,道中也不設防,該是這望台頗有厲害之處,至少不懼一個兩個人的破壞,也不擔心輕易為人所停止。看來,我們這一趟,無功而返的概率大一些。”
這樣的道理,曲正風何嘗不明白?
但他沒有說話,只皺著眉頭,與見愁繼續走下去。
過了沒半刻,兩人本該在隱匿狀態的身形已經完全顯露出來,與平時無異,甬道也徹底走到了盡頭。
出現在兩人面前的,竟然是一片恐怖的深淵!
亂石橫出的石壁已為這濃郁到極致的地力陰華浸染,呈現出一種極域通用的玄玉獨有的灰黑色。
一根巨大的白色石柱從深淵底部升起,直直地抵到這地底空間的穹頂上!
石柱上盤旋著無數古老的、完全無法辨認的符號,竟閃爍著隱約的暗金色光芒。
無盡地力陰華,便從深淵底部噴薄而出!
它們像是一場肆虐的強大風暴,圍繞著這一根石柱,朝著四面八方散射開去,又浸入地面,充斥滿鬼門關附近的極域惡土……
誰能想像,在寂靜的地底,竟能看到這樣磅礴的場景?
再強大的靈識,都無法從這一片風暴中穿過。
僅僅是站在這深淵的邊緣,見愁都忍不住生出一種幾乎要為這風暴捲進去、被絞個粉身碎骨的感覺。
這,便是鬼門關望台了。
一如見愁來時所料,只需這麼看上一眼,他們便都知道,在如此磅礴的地力陰華風暴下,他們根本無能為力,改變不了什麼。
誰下去都是一個“死”字。
除非,他們拿到某樣關鍵的東西——
見愁震撼的目光收回,慢慢回歸了冷靜和理智,然後便投向了自己腳下踩著的地面,深淵的邊緣。
沒有線條,沒有陣法,只有兩枚凹槽。
都是半月形的,相對而設,環成一個圓。此刻兩枚凹槽內都空無一物,只有兩道細細的石孔分別打在兩枚凹槽的正中,深極了,似乎通向無底的深淵……
曲正風幽幽地歎了一聲,道:“看來,我們需要一把‘鑰匙’……”
*
“令玦?我哪里拿到了什麼令玦!”
含著怒意和不滿的聲音,在大殿的深處響起,激蕩出一片回音。著一身深黑王袍的楚江王停住了焦躁的腳步,站在臺階的高處,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一團幽藍的旋渦。
“說的是我八殿閻君平起平坐,可素日來,他何曾將我們看進過眼底?說的是鬼門關一役至關重要,還派了我來駐守此地,可我手上僅有開啟望台的上弦令玦!”
那一團幽藍的旋渦聞言沉默,片刻後才傳出了一道有些蒼老的聲音,但顯然比楚江王沉得住氣,只問道:“那下弦令玦是在他自己手裏?”
“誰又知道?”
楚江王的面容看上去還很年輕,往年因養傷而沉迷修煉,甚少理會外面的事情,但這也不過是表像。此刻念及近來發生的事情,眼底竟是一片的陰鶩之氣。
“你怕還不知道,他還派了自己手底下一個大判官來督軍。”
“大判官?”幽藍旋渦連接著遠在八方城的某個人,聞言微微一愣,“張湯?”
“除了這死人臉,還能有誰?”
楚江王顯然是不滿的,才停下來的焦躁腳步,又在臺階上邁動起來。
“他這明顯是有所猜忌懷疑了。”
“猜忌懷疑又能怎樣?那張湯確是很討人厭,但在眼下這情形裏,你不與他為難,他自也不會與你為難,畢竟你是閻君,他只是個判官。便是你我的謀劃洩露,他也不會現在就算賬,怎麼著也該等著此戰結束。屆時孰強孰弱,可就要看老天爺安排的命數了!”
那聲音半點也不擔心,還勸楚江王。
“雪域新密那頭出了意外,被人奇襲,還因此丟了后土印,算是出師不利。這一戰有他頭疼的時候。你便耐心忍得一忍,好歹把這一樁差事給敷衍過去……”
楚江王只覺得心裏憋悶,冷笑了一聲,看那旋渦一眼,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一聲,才一揮手,將那幽藍的旋渦驅散。
空曠的大殿,冷寂一片。
他就站在這大殿的高處,望著那一片深沉的黑暗許久,眸底壓抑著那隱隱已不大壓得住的躁怒……
*
望台甬道。
見愁與曲正風細細研究過那兩枚凹槽,確定它們與望台的開啟和關閉有關,凹槽下的兩道細孔則連接著深淵下方那被地力陰華風暴埋藏著的陣法。
他們無法闖入風暴,手中又沒有能開啟和關閉凹槽的“鑰匙”,但又不甘心就這樣空手而歸。
所以,見愁研究了一番,還是決定做點什麼。
這一處望台,歸根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座抽取地力陰華再拋散出去的陣法,“鑰匙”涉及的是“抽取”,他們沒有鑰匙,但這並不意味著在“拋散”這一點上不能動動手腳。
她用玄玉佈陣。
在地力陰華如此充裕的地方,別說是上百枚玄玉的力量,就是成千上萬枚玄玉在這裏也跟大海裏的一滴水一樣,根本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曲正風於此道研究平平,並不插手。
見愁道:“陣法有限,玄玉之力也有限,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借用此地地力陰華,所以佈陣在此,也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滿打滿算,能將此處望台與外面隔絕一刻,說不準關鍵時刻能派上點用場。”
畢竟誰也不知道將來是什麼情況。
這開啟關閉望台的“鑰匙”到底是什麼情況,又到底在誰手中,他們都沒有半點頭緒,眼下當然是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只是在佈陣到末尾,待要安放最後七枚玄玉作為陣眼的時候,見愁留了個心眼,並未將其留在這望台附近,而是一路到了這一條甬道的入口處,在石壁上輕輕一叩,便敲出七個鬥形的凹槽來。
玄玉一枚一枚地安放了進去。
曲正風立在牆側,只覺她心思太過機敏:“放此處,倒是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
話音還未落完,眉頭忽地一皺。
見愁幾乎是在同時警覺了起來!
他們已經是在甬道口上了,再出去便是尋常供駐紮此地的鬼兵鬼修通行的正常甬道,不知何時,另一條相接的道上竟行來了一隊巡邏的鬼兵!
此刻他們在望台地力陰華的威壓下無法隱匿身形,也無法在這種不穩定的情況下使用瞬移或者挪移,若強沖出去,則會與這一隊鬼兵撞個正著!
糟了!
兩人心頭都是一凜,俗話說“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俗話又說“夜路走多了總要撞鬼”,早在決定查探之前兩人就已經想過會面臨這種危急狀況,但沒想到今夜順當了一路,倒在這最後的關鍵時刻碰上!
腳步聲近,根本容不得再多想。
見愁看了那敲在牆壁上的七枚還沒來得及掩飾好的凹槽,又看了站在牆側的曲正風一眼,心電急轉間,毫不猶豫便將他人往自己面前一拉,讓對方背貼著牆而立,但也只擋住了六個填了玄玉的坑,還剩下一坑露在他身側。
她眉頭一皺,只能抬了手掌自己給按住了。
巡邏的鬼兵下一刻已到了甬道前,本只是例行公事地向裏面一看,誰料竟看見了兩道貼靠得極近的人影!
警惕戒備之心頓起!
打頭的那個幾乎是立刻握緊了手中的法器,喝問:“你們是何——”
見愁平靜地轉過了頭來,露出蓮照那一張豔冶妖嬈的面容來,花瓣似潤澤的唇瓣微張,幽暗而引誘的雙眸中,卻透出幾分蛇蠍般的危險。
於是,那還未來得及出口的“人”字,伴隨著喉結突然發緊的滾動,一下就被咽了回去。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是蓮照和那個癆鬼蕭謀。
兩個人此刻的姿態……
蓮照自是往日那勾魂攝魄模樣,一身寬鬆的玄黑色長袍穿在身上,可白皙的手掌卻已經伸了出來,一手壓在那蕭謀頸側的石壁上,另一手細細的食指卻搭在蕭謀腰間,勾著那一條兩指寬的系腰革帶!
蕭謀倒是沒什麼動作。
他就站在那兒,好似整個人都被壓石壁那邊,一身簡單的白袍,臉色也蒼白,瞧著是英俊且病弱,薄唇緊抿。
看著與往日沒兩樣,可落在眾人眼中,老覺得他此刻是在隱忍著什麼,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其實根本不需要再看到更多了。
光蓮照這一根纖纖細細、漫不經心的手指,便足以令人浮想聯翩,猜測在這動作的前後都發生過什麼,又將會發生什麼……
一隊鬼兵只一想,都覺口乾舌燥。
見愁向他們挑眉:“有事?”
一隊鬼兵全都嚇了一跳,哪里還記得剛才的問題?只忙不迭地否認:“不不不不,沒事沒事,打、打擾了,打擾了……”
說著,都賠著笑連忙退出去。
直到都退到另一頭的甬道上去了,方才所見的這場面都在眾人腦海中揮之不去,只複雜地感歎:“都說蕭謀那癆鬼老被欺負,沒想到是這樣個‘欺負’法……”
……
甬道內。
危機解除。
見愁暗鬆了一口氣,待那群鬼兵走遠了,才移開了自己壓在曲正風頸側的手掌,也撤開了搭在他腰間革帶上的手指,退一步,拉開兩人距離,然後抱歉地道一聲:“冒犯了。”
冒犯?
倒是第一次聽女修對男修說這話,尤其是第一次聽女修對自己說這話。
曲正風屏住的呼吸,隨著她的撤遠而放開。
此刻面上平靜,只道:“你扮起來,透著些得心應手了。”
“熟能生巧。”
見愁也沒有太過自謙,只彎腰從地上撿了幾塊碎石,便待要將方才的陣眼蓋起來,但才填了一枚,她動作便停了下來。
曲正風看她:“怎麼?”
見愁輕輕地蜷了手指,將那幾枚碎石捏緊,轉頭來與他對視,眸底卻閃過幾道幽暗的光華,忽然道:“你有后土印,我有一線天。你說,我二人若合力同時發難,可否瞬擒楚江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