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把酒
也許在剛被扶道山人帶入崖山的時候,還是有不少人覺得這麼個從天而降的“大師姐”來得有些稀奇,也有些名不副實,昔日的曲正風似乎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自打左三千小會之後,這種聲音便該小了下去,更不用說青峰庵隱界、極域一行、星海白銀樓之會和不久前的雪域鏖戰,以及前段時間的問心道劫了。
如今的見愁,乃是崖山名副其實的大師姐。
不管是從行事的風格看,還是從本身強悍的實力上來看。
邁入返虛的她,已經是個走出去跺跺腳,旁人都要為之心顫的“大能修士”了。
又有幾個人敢當面叫她“小師妹”?
一則她的確是崖山的大師姐,二則她本身的修為已經位於整個十九洲上層修士之列了。
可曲正風敢。
早兩年她剛入門的時候,便被這一位“二師弟”教訓過,如今兩人身份不同,立場不同,中間又經歷了這許多的變化,對方卻還是一句“小師妹”。
見愁想,自己本該生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卻是笑了出來。
“坐。”
曲正風看了她一眼,只將自己手中這剛斟滿的另一隻酒盞擱到了桌案對面的另一側,然後一指,說了一個字。
見愁便依言坐下了。
此刻整棟樓中沈腰與其他女子都已經離開,寂靜的深夜裏,竟覺得有些空曠。
風從外面吹進來,酒盞裏蕩開漣漪。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明日天一亮,十九洲上已經到明日星海的諸多大人物就要齊齊聚首在解醒山莊議事,而曲正風身為明日星海如今的主人,卻是從一開始就沒露過面,說是很忙,可實際上卻在這裏喝酒,且還是跟妖魔道上潼關驛大司馬沈腰喝酒。
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見愁素來是心思靈敏縝密之人,今日是被傅朝生一番質問撞破了心門,由此陷入了思考與頓悟的魔障,機緣巧合之下,偶然來到此處罷了。
她知道曲正風有話要說,但此刻卻不問。
在這一會兒的靜默之中,她想到了過往的很多東西,想到了十九洲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還有洶湧的暗潮。
曲正風不打擾她,也不催她喝酒和說話,只是自斟自飲,待這特釀的醇酒燒得他微醺了,才慢慢開口問了一句:“餘知非沒了嗎?”
故人重逢,真正開口問的第一句,竟是另一位故人的生死。
這一瞬間見愁竟覺千情萬感都湧上心頭,想起了自己前往雪域時搜見的一切,還有那持劍而立的余師弟……
她目光微動,黯然了幾分,道:“魂歸崖山,千修塚中。”
魂歸崖山,千修塚中。
不久之前崖山昆吾在雪域折損了一幫厲害弟子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整個十九洲,曲正風當然也聽說了。
只是他畢竟已經離開了崖山,並沒有多去問。
一個已經叛出了崖山的叛徒,本是不應該過問這些已經與自己沒有太大干係的事情的。
只是又如何能不過問呢?
餘知非自鑄“我是劍”,自修己道,乃是這一代崖山弟子中又一驚才絕豔之輩,可他甚至還未來得及在這十九洲的天空裏閃耀多久,便已隕落在那一片冰原下覆蓋著鮮血的雪域。
曲正風凝視著酒盞,竟笑了一聲,又端酒起來喝。
見愁便道:“今天是白日裏出了點事,心有困惑不能解,所以出來走走,沒料想一時心境不穩,險些墮入魔障。若無旁人驚醒,說不準已落萬劫不復之地,所以……”
“你有什麼困惑?”
曲正風修煉多年,且自己步入返虛也很有一段時間了,更不用說所見所知到底有多廣泛了,不需要見愁解釋,他也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直接打斷了她,如此問道。
見愁想過曲正風私底下會很不客氣,但沒料竟不客氣到這種地步,更沒料對方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來。
偏偏她此刻的疑惑,確需要人來解答。
所以想了想,她釋然了,如實道:“我與一位大妖乃是摯交好友,但他殺孽深重,曾殺過許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為達成某一個目的。且行事不與常人等同。今日起了一些爭端,他言,弱肉強食才是此方宇宙賦予眾生的至理。妖魔精怪殺人,為人稱之為‘妖邪’;人主宰其餘弱小之萬物,便不是妖邪嗎?愚庸如我,便是在想,什麼是妖邪,什麼是對錯,什麼才是天地間真正的至理……”
什麼是妖邪。
什麼是對錯。
什麼,才是天地間真正的至理?
曲正風知道她是陷入了魔障,可竟沒想到是這樣的“魔障”,這一時間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像是聽見了點什麼荒謬的笑話,又像是想起了別的什麼事情。
就這麼笑了好半天才停下。
末了只用一種審視而嘲弄的目光注視著見愁:“我本以為你跨過了本該必死的問心道劫,登臨返虛,成為這十九洲上屈指可數的數十位大能之一,該是有些覺悟,也配得上‘崖山大師姐’這稱號了。未料想,渾噩至此,實在讓人大失所望。困囿你的,便是這般無聊的問題嗎?”
無聊?確是無聊。
這幾乎是天地間最無聊的問題,但偏偏又是世間每一個庸碌之人都會想起的問題,不管是頻繁還是偶然。
見愁從來也自問是個庸人罷了。
舉凡世間一般人思考這些問題,不過都是隨便那麼一想,不會深入,不會刨根問底,一定想要一個答案,大多想想便直接放過去了。因為人還要活在這世上,總還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思考非但浪費時間,也不能使他們獲得生存所需,所以不如不想。
但修士不同。
他們既有著遠超於尋常人的壽命,也擁有著比尋常人更接近此方天地的能力。一念困惑不解,便是深淵,便是心魔。所以思考當是尋常事,也是必須事。
見愁知道曲正風絕不是這世間庸碌之輩,甚至毫無緣由,說叛出崖山,一朝便叛出了。
他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眼下言語諷刺雖然辛辣,可既然說她的問題無聊,那想必自有一番不無聊的見解了。
見愁既不惱怒,也不抗拒,反而謙遜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態,未有半點自己已經是個返虛大能的自負,只道:“見愁凡夫俗子,所思所慮確不明智,願俯首貼耳,聞劍皇陛下一解其詳。”
曲正風嗤笑,很想說“我何時說過願為你指點迷津”,可對她此刻的應對與放低的姿態,又覺有幾分沒想到的意外。
畢竟他二人昔日的關係可算不得好。
如今她也是個返虛的大能了,卻還能這般壓下自己的姿態,移樽就教於未必算自己師友之人,稱得上有幾分虛懷若谷的氣度了。
崖山有她,或恐才是真正的幸事吧?
一身織金黑袍藏在角落的陰影裏,曲正風低垂了深邃的眼眸,沉默了一會兒,千萬般諷刺的話終於還是沒出口,只是問她:“先拋開所謂的對錯、正邪、至理吧。你自辟一道,已過問心,不如好好問問自己:你是真的認識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