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問破道心
感覺怎會如此奇怪?
他認識她,實在是太久太久了,打從有知于此方天地時,便有知於她,好像有這樣一位故友,是世間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自然也就習慣了毫無保留的相處,不知距離為何物。
更不可能意識到……
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一日:他固然永生不死,可她卻是一介凡人,或恐從他身旁離去。
死。
別。
離。
種種的種種,往日從未意識到的或者即便意識到也從未真切體會過的情緒,幻變成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懼,在他向那滾滾熾烈的岩漿深處望去時,讓他緊繃的身軀都隨之顫抖起來。
捏著那半片殘破衣袖的五指,越來越緊……
頃刻間,黑氣彌漫!
到底是一瞬,還是一紀?
傅朝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這虛空站了多久,可在從心底那萬般的惘然中回過神來時,已毫不猶豫,向天穹盡頭那燃燒的地心沖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
他只知道,見愁不能死,不該死,他不要她死!
飛撲的身形,如同天際被狂風吹卷過的陰雲,帶著一種堪稱慘烈的決絕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所有人都震驚於他這一刻的選擇。
就連趁機奪走了荒域神鑰正準備抽身離開的少棘,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星辰深處的力量,足以毀滅此界萬物!
縱他本為神祇,在此界中也因為盤古留下的禁制,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力量。
一旦投身熔岩,非因不禦而毀,便會因禦而亡!
“轟隆!”
巨響震天!
還不待眾人從傅朝生這突然瘋狂的選擇裏解讀出幾分真意,迅疾而猛烈的撞響已突然從天穹深處傳來!
那無盡沸騰流轉的巨大熔岩地心表面,竟毫無預兆地滿溢出一層旋轉的金光,如琉璃罩一般將地心圍在其中。
傅朝生來時,便陡然亮起!
一如先前在轉生池中時遭遇,非但死死將他攔在外面,還降下無盡神力,向他擊打而去!
那漫天的金光,分明又是漫天的法則!
在這極域的深處,在這大地之底、地心之表,他的所有行動都彷彿受到制約,好似那創立此界、留下規則的存在,與他這般的存在,有著天然的防備與忌憚。
只是此刻的傅朝生,似比先前為轉生池所困時強了許多,同樣甚至更強的法則落在他身上,也未能再讓他形貌盡毀,完全化作黑氣,只不過擊打碎他身體某一個部分,讓那迥異於人的妖態展露在世人眼前……
進不去!
竟然進不去!
宇宙雙目,無法窺看見愁此刻的安危,妖識神念,亦無從探查她的蹤跡。
偏這禁制還阻攔他進去!
腦海中的理智,終於在這一刻被冰冷的怒焰所焚毀,傅朝生被那禁制重重地撞了回來,萬般痛苦加身,卻只讓他面上多添幾分令人心顫的戾氣,竟是反手抬袖間便重凝身形,再一次向那禁制撞去!
“轟!”
“轟!”
“轟……”
一次,一次,又一次!
彷彿不知疲倦,不知苦痛,也沒有止休!
八方城外,十九洲一方已取得了足夠優勢,不斷迫壓著極域鬼修向內。沒了鬼斧,秦廣王已氣急敗壞,眼見局勢不利,終於一聲高呼,將原本抵禦著十九洲一方進攻的鬼修召回,抬手間便引眾人布成殺陣!
千萬攻擊,如暴雨一般淹沒了城池的廢墟!
戰圈也因此向內收縮,驟然變小。
這也就意味著廝殺與殘酷的擴大……
人血赤紅,鬼血森白,濺染在這一片沉默的惡土上,浸沒在這滿目荒蕪的廢墟中。
白壓著黑,紅覆著白。
戰陣中的人倒下,就再也不會站起。
鄭邀、一命先生、謝不臣、玄月仙姬等人終至八方城畔時,已不見了見愁身影,只有那地心禁制外,再一次被擊回又再一次向那禁制悍然撞去的傅朝生!
凶邪,戾氣滋生。
是此時戰場之上,最危險的姿態!
橫虛真人攔下了秦廣王,暫來不及追究傅朝生這非比尋常的“妖形”;
鯤鵬則撐起了遮天的羽翼,擋住週邊無數墜落的攻擊;
唯有扶道山人,紅了雙眼,動容地望著那不斷撞擊在禁制之上的身影,持劍的手,顫了幾顫,才慢慢將目光轉向城牆廢墟上那一柄斜插的長劍!
一線天!
劍,凡從武庫出,人死則劍必歸。
如今劍在,人便在!
天地間起伏莫測的風雲,都彙聚在這一方亂戰中的小小城池內,每一瞬的交手,都會引發無數的變化。誰也無法預料自己下一刻會遭遇什麼。
但八方城外的地方,卻格外地平靜。
枉死城舊巷陋屋之內,執棋的枯槁老者,在張湯的注視下,輕輕翻覆著指尖的頑石雕成的棋子,只問道:“你可知,人這一生,最大的敵人是誰?”
手指一按,石棋落子。
“啪。”
像是撞進了一枚巨大的、遊動的氣泡。
耀目的光彩,絢爛至極。
落入人眼底卻不是純粹的火紅或者熾白,反而是深深淺淺、彎曲交織的五色,有的地方柔軟,有的地方堅硬……
竟瑰麗極了。
若忽略它們加之於人的焚魂之痛,幾乎不似進了煉獄,而是墜入了一場奇幻的夢境。
岩漿包裹了身軀,崩碎的血肉才一浸入,便如同投火的乾柴,迅速燃燒,化作飛灰。
這時候,堅硬的骨骼也脆弱如紙。
恐怖的高溫,遠勝於世間任何一種烈焰異火,連她的元嬰都只抵擋住其侵襲一瞬,下一瞬便已千瘡百孔!
魂魄在這燃燒的岩漿之中,便如同蛞蝓翻滾在通紅的烙鐵之上!
見愁便是那蛞蝓。
竭力地想要掙扎,可終至無力。四面八方,都是無休止的折磨!
在為神祇少棘偷襲的刹那,她還在思考秦廣王掀起這一場爭端的目的何在,鬼斧本身又藏有何種秘密。
在被擊落這岩漿的瞬間,她腦海中,也依舊電光石火,想少棘插手此界事的目的,想那一縷紫光究竟是何來歷。
甚至,她還想起了霧中仙的石頭。
那一塊想要成為星辰的石頭……
可真當她為岩漿吞沒,徹底置身於這星辰的深處時,一切一切的考量與神思都寂滅了。
痛苦達到極致,人之體會,也就超越了痛苦本身。
炙烤的灼燙,摧毀著她的魂魄。
眨眼間竟只餘下一道殘破的神念!
鬼斧在她身畔,沖入了岩漿之中,湧動的岩漿又再一次吞沒了她的神念,將她捲進這星辰的深處、更深處!
幻夢般的絢爛,漸漸散去。
地心的岩漿,依舊燃燒,卻沒有了光亮。
這明亮星辰的最深處,竟是一片無解的黑暗,彷彿遺留自荒古,那長夜未明之時!
鬼斧從這一片黑暗中劃過,便好似一道光,以其強大的力量和猛烈的撞擊,推進黑暗的深處,迸濺出一星遙遠的弱火!
是盤古開天,始有光亮。
於是就這一星弱火,點燃了冷寂,讓滾燙的熾亮衝破這濃稠壓抑的黑暗,衝破厚重的地面,衝破蒼穹的塵埃,闖進無垠的宇宙!
一場席捲的爆炸!
自此星而始,整片寂靜的長夜,被轟然點亮,由近而遠,向宇宙的更深處蔓延……
可根本分不清,這倒是是真實地發生了,又或僅僅是她這殘破神念在這生與死的一線間所產生的種種幻象。
見愁所能感知的,只有恐懼。
最真實的、無法逃避的恐懼。
因為死亡,因為消無。
當初人間孤島,謝不臣一劍,固然令她魂魄散盡,可彼時彼刻,情愛猶在,猝然之間,更多的是不解、悲愴與憤怒。而今情愛已無,又兼一路苦修,道心澄明,一切己心虛偽浮淺之念為星辰深處烈焰所灼淨,唯一能餘下的,便是此刻最強大的!
渴望生,恐懼死。
醒目地裸赤著,無可遮掩地直面!
不曆生死,不破本心。
在這混沌之間,見愁彷彿聽見了一道透著幾分熟悉的譏誚聲:“道心不堅!已得鬼斧,卻敗給秦廣……”
她想了想,這好像是自己的聲音。
於是她回答:“非敗於祂手。”
那聲音變得輕蔑:“那你敗給了誰?”
那你——
敗給了誰?
當然是,“敗給自己罷了。”
這一個刹那,星辰深處所有的幻象與聲音,都消失不見。既沒有什麼盤古開天的幻象,更沒有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只有她向生畏死又向死而生的一縷殘破神念!
以及,一盞悄然旋出的蓮盞。
燃燈。
盞內一豆冰雪似的焰火,散發出溫潤的光亮,輕輕罩住了這危在旦夕的一抹神念。
是聖子寂耶隕落之際,那一滴墜落的淚火!
若悲憫,若相知。
於是前塵往事,紛至遝來。
踏上修途,是死而復生,以殘魂入道,彼時對所謂天道人道,皆一無所知;
突破元嬰,是得機緣,心感頑石執念,誓與天齊,比天更高,強要成為那萬萬億星辰中最耀眼的一顆;
渡劫問心,是斬過去,存現在,終在塵世的砥礪中初窺“我道”,此刻之我,便是最好之我;
論道星海,是演天地之化,推六道之變,堪破天道我道之別,陳明本心,舉頭三尺無神明,天地間本無至理!
那麼,此刻呢?
生死本能之外,“我”,到底還在恐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