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表演
“把你的劇本給我看看。”陳岱川只想快點指點完,然後離開。
李從一見陳岱川沒有表達一下蒞臨來訪的發言欲望,也就不勉強他了,把劇本給他。
劇本可以看得出來翻了很多次,雖然裏面的臺詞在李從一看來,記得不記得也沒什麼差別,反正不講究邏輯,也許讓他自由發揮還更好一點。可是李從一畢竟自認為敬業,還是把臺詞一絲不苟地背了下來。
陳岱川也沒坐,隨意翻看了幾頁劇本,翻得很快,幾遝劇本很快被從頭到尾地看完。
李從一湊上去:“你是不是要收回你說的那句話了?”
陳岱川莫名其妙:“哪句話?”
李從一說:“還可以更好的那句話啊!你看到這樣的劇本,難道就沒有產生一絲絲的絕望嗎?”他的話裏充滿了怨念。
陳岱川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認識一些人,拍著賺錢快的偶像劇,演技是止步不前甚至是一落千丈,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會說,劇本不走心,團隊不在意,其他對戲的演員也幾乎是游離在戲份之外,說是這樣的大環境根本沒辦法磨練演技,所以演技不進步,不能怪他們。”
李從一眨了眨眼睛:“我覺得這種說法還挺有道理的,磨練磨練,得需要別人來磨來練不是?”
“道理都是人規定的。”陳岱川的表情嚴肅起來,似乎是不滿意李從一的話,“一個人不想進步,總能找出道理來的。”
李從一閉嘴。
陳岱川看著李從一說道:“很多人總喜歡自比為璞玉,沒本事前就說自己沒得到鍛煉,沒等到好的雕刻師來琢磨。可是,人就是人,不是石頭,也不是玉,他只可能是雕刻的那個人。”
李從一很誠實地表示了不懂:“啊?”
陳岱川解釋說:“好的玉雕師,會根據玉的質地和成色來進行雕刻,很少有純色的玉石,大部分都有瑕疵。玉雕師會化腐朽為神奇,將瑕疵變為雕像的一部分,裂紋成為裙擺,雜色變成發簪,雜質點成眼睛,這樣,才出現一個栩栩如生的玉雕。”
“厲害。”李從一由衷地說了一句,然後問:“這和演戲有什麼關係?”
“演戲,就是一次雕刻的過程,演員是雕刻師,角色是玉石。”陳岱川說道,“演員不管面對的是什麼成色的角色,都需要認真揣摩、研究,彌補瑕疵,讓其成為可以一看的成品。這才是磨練,而不是等著導演或者前輩來帶領□□,當然,這確實很有幫助,卻不足以成為一個人不進步的道理。”
“這劇本……雖然瑕疵過多,你的角色不能大放光彩,但雕成勉強可看的石雕還是可以的。”陳岱川彈了彈劇本,還是不忍心說這劇是有瑕疵的玉。
李從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頓了頓,說:“我覺得吧,我已經把他雕成了可以一看的石雕了。”
陳岱川失笑:“你演的確實不錯,所以我今天才會來這裏。觀眾也許對偶像劇的要求,僅僅是要你雕刻出一朵花來,對花的種類、花瓣、花蕊、葉子等等精緻的地方都沒有要求,那麼,這些要求,就需要你自己給自己加上去。”
陳岱川左右扭頭看了看,找到了一盒蠟筆,拿出幾支顏色接近的紅蠟筆出來,在劇本背面畫了幾道粗粗的橫線,隨即招手,李從一嗖地一下靠了過去,看他究竟在做什麼。
陳岱川指著這幾道橫線說:“劇本裏有一幕是要求男主角憤怒,那我把憤怒比作紅色,紅色有深紅、桃紅、粉紅、水紅等等,你只要達到了其中一種紅色,就算是完成了劇本的要求。”
李從一說:“就跟女孩子們的口紅一樣,九十九色號和九十八色號都差不多,每次聽她們談論這個話題,總覺得她們有本事能把紅色這一色系延伸到上千上萬號乃至於無窮盡。”
“是這個道理。” 陳岱川被李從一的比喻弄笑了,說道:“這些紅色組成的區間很大,你輕而易舉就能達到這個區間,所以你覺得演戲沒意思。如果我把憤怒加上其他條件,定位成粉紅色,是不是演起來就難了,就有意思了?”
“是挺有意思的。”李從一點頭,對這個區間論很感興趣,“可是,怎麼加?”
陳岱川把劇本翻到第一幕,女主打翻餐盤,弄髒了男主的衣服,男主生氣。
“就這一幕,男主的憤怒,你覺得他的憤怒的焦點在哪里,是因為衣服髒了而生氣,還是因為討厭那食物近身而生氣,或者單純的就是覺得被衝撞了而不開心?或者三者都有”陳岱川問。
李從一想了想說:“大概三者都有吧。”
“哪一種最令他生氣?”
李從一的眉毛糾結起來:“很重要嗎?”
“當然。”陳岱川點頭,“你要給憤怒加的條件就是把憤怒的焦點給表現出來,即使劇本沒有任何要求。”
說著,陳岱川就往後退了幾步,接著向前走,忽然身子晃了晃,他說道:“怎麼回事?”
他這是在表現第一幕的場景,一連重複了三遍。
李從一起初一頭霧水地看,等三遍都看完,忽然就明白了。
第一遍時,陳岱川被撞後的第一反應是去看衣服,似乎有點心疼,隨後立即開始憤怒,讓李從一覺得那件衣服似乎對他很重要。
第二遍時,陳岱川的眼神低落在了空中,如果真的有女主在,那麼陳岱川一定是在看女主手上的餐盤,看到是自己極其討厭的食物,他才猛地去看衣服,接著大發雷霆。
最後一遍,陳岱川沒有看衣服,也沒有看餐盤,而是將下巴揚起看女主。不過那高傲的樣子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看清了女主的樣子,他發火了,僅僅是因為自己被衝撞了。被誰撞了,被什麼東西撞了,撞壞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開心。陳岱川的眉眼實實在在地表現出了這一點。
陳岱川演完了之後對李從一說:“你還記得你當初演這幕戲時什麼心情嗎?”
李從一仔細回想,然後搖頭。他當時似乎就僅僅是憤怒,並沒有這麼細緻地劃分,究竟為何憤怒。
陳岱川說道:“如果這樣給每一個表情加上前提條件,還會無趣嗎?導演只要看到你的憤怒就好,他不會管你為何憤怒,因此,你大可以試試。團隊不嚴格,但你可以對自己嚴格。甚至因為導演的要求低,你有更大的空間去嘗試,當做玩一樣地挑戰。”
李從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想,這陳岱川能成為影帝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陳岱川又說:“劇本有邏輯漏洞也是很大的問題,如果你自己都覺得主角的行為不可思議、難以理解,演起來只會有隔閡。所以,這漏洞就需要你去補充,完善主角發生在劇本背後的故事。還是以這第一幕為例吧,男主最後答應了女主賠錢的要求,可是以男主的家境根本不在乎這麼一點錢,更何況女主現在還沒有錢,請求給她一段時間,以男主桀驁的性格怕是不願意等這麼久,你就會認為編劇是為了讓男女主有接觸的機會而強行發展劇情。正好我們在討論憤怒時例舉了三個原因,那麼暫且就把原因定為第三個,他因為被衝撞了而不開心,所以女主賠錢又努力湊錢這個臣服的舉動又讓他覺得開心,於是接受了這個條件。”
“這麼一說,確實容易接受多了。”李從一說,接著把劇本翻到他快要拍的戲份上,“可是這種劇情我要怎麼彌補漏洞?”
陳岱川看了看這段戲,是男主已經和女主有了一定感情馬上就可以大結局時,男主被一個追求女主的事業有成的男三號挑戰,挑戰的內容居然是鬥酒。而男主,一個財團的繼承人,因為父親去世已經變成熟、有責任心的男人,居然也答應了這麼幼稚的挑戰。
結果沒想到女二得知這場挑戰,在男主的酒裏下了藥,男主輕易醉倒了,女二和男主拍了床照,發給女主,女主誤會男主並且怨恨女二,男主以為男三故意耍手段並且怨恨女二,男三想證明清白並且怨恨女二,就這樣又爭爭吵吵繼續演了十多集,集數成功破七七之數……
李從一說:“要是這劇情發生在男主角一開始的時候我還能理解,畢竟最開始,男主一看就是不過腦子的人,可是後期劇本都說他成長了,至少得表現出一點成長的跡象來啊,不能說說就算了。一個女主完全不care的男人提出來的挑戰,他為什麼要同意?那個男三,說好的事業有成呢,說好的三十多歲成熟的大叔呢,這樣的挑戰也能提得出來,難道他的事業是賣酒嗎?還有女二,既然床照都拍了,為何不索性生米煮成熟飯?”
陳岱川聽到李從一一連串的逼問,覺得好笑,也真一一地給李從一彌補漏洞:“男主不是戀愛了嘛,人生第一次戀愛,總想在戀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無所不能的一面,無論是賺錢的能力還是喝酒的能力,所以接受了鬥酒的挑戰。”
李從一歪頭:“這麼一想,男主還挺萌是吧?”
陳岱川笑,繼續說:“男三嘛,這麼一個成功人物,提出鬥酒,確實有點匪夷所思。不過要是想,還是能想出理由的,比如他在拼搏的途中受到過酒的陰影,談業務時被人灌得人事不知,因此在成功後,面對自己的情敵,他想用自己的陰影去面對,如果贏了,那就最好,消除了陰影。如果輸了,失去女主,他也能找個理由安慰自己,畢竟三十多歲了,談戀愛輸給二十出頭的小孩,總歸不自在。”
李從一說:“這麼一想,男三還挺勵志是吧?”
陳岱川說:“至於女二,為什麼不真的發生關係,其實很好理解,人醉得太厲害,硬不起來。女二是想煮成熟飯,但遺憾沒米。”
李從一望著天花板:“這麼一想,女二還真是悲催啊。”頓了頓,李從一求知若渴地地問:“你怎麼知道硬不起來?你醉過?”
陳岱川有些無語地說:“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吧。”
李從一更驚恐了:“你看過?!”
陳岱川拍了拍李從一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沒戲拍的時候多看看書,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李從一暴露了自己的無知,火速轉移話題:“你說這麼多,渴了沒?喝點東西嗎?”他指了指角落裏堆起來的兩箱啤酒。
陳岱川默默地看了一眼。
“你在想什麼?”
陳岱川意味深長地看著李從一,慢條斯理地說:“我在用我彌補劇本漏洞的方法,企圖找到你在深秋的天氣囤積兩箱啤酒的原因。”
李從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超市打折促銷,忍不住。”
陳岱川點點頭,勉強信了這個有點“主婦”的理由。
“好了,我先走了。”陳岱川將圍巾重新拉好,又戴上墨鏡,對李從一說道:“今天我說的話只能算是一點小伎倆,演員真正的樂趣,是在你有足夠的實力才能感覺到的,繼續努力吧。把自己當做璞玉,只會永遠是一塊石頭,把自己當作人,才能雕刻藝術品。”
李從一不知怎麼的,明明陳岱川的眼睛被墨鏡蓋住了,但還是感覺到一股淩厲而嚴肅的視線投在自己身上,讓他十分乖地點了點頭。
陳岱川轉身走了。
李從一愣了一會兒,趕緊跑去陽臺,正好看到陳岱川從樓道裏走出來,此時偏斜的暮光將他的全身鍍上了一層金子。
李從一抱著一絲想看戲的想法,希望社區裏有人能把陳岱川給認出來。可是陳岱川快到社區門口了,路上的居民也頂多是因為陳岱川氣質不錯而多看了幾眼,壓根沒往明星上面想。
李從一躍躍欲試地想大喊一聲陳岱川,不知道會不會引起社區的局部振動。不過好在,李從一按捺住了這個惡作劇的想法。
直到陳岱川消失在視線裏,李從一還趴在陽臺上,他在思考,陳岱川說的話。
很有意思。無疑是用另一種思維讓李從一看到了演員的新奇世界。
李從一忽然就很嚮往陳岱川口中的演員真正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