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打臉
印西的劇本就隨時隨地攤在他能看到的地方,方便他什麼時候靈光一現,立即就能改動。
於是這會兒,他讓李從一和陳岱川進了屋,從很順手的位置拿過劇本,往沙發上一坐,架勢很足,底氣也很足。
李從一不得不相信印西已經等他們好久了。
“說下要拍的夜戲吧。”印西翻開劇本。他不是工作狂,該給演員休息的時間還是會給的,但既然陳岱川都把機會送到他面前了,不好好壓榨一下,怎麼能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導演?
陳岱川忽然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並不簡單,狐疑地看向李從一:“你出門故意沒帶房卡?”
“帶了啊。”李從一在口袋裏摸出房卡。
陳岱川問道:“那你房間的電怎麼還通著?”
要是酒店房間裏沒人,房卡不在感應取電處,會立即斷電,房外的按鈴標誌就會變暗。
但陳岱川在李從一房外傻傻摁鈴那麼久,就是因為他房間的按鈴標誌是亮堂堂的,以至於陳岱川從沒想過李從一會不在房裏。
李從一嘿嘿笑,一臉家有妙招的得意表情:“我跟你們說,這酒店的設施估計還很老舊,感應取電那裏,你只要拿張厚點的紙插著隔斷,也能來電。這天總是起大風沙,衣服都沒地方曬,一股子黴味。白天離開的時候就可以插著紙片,把空調吹風打開,衣服放在出風口,等晚上回來,保管清爽乾淨。”
噢,這個可愛的小機靈鬼。
陳岱川額頭青筋直跳,總感覺又跳了一個坑。
印西噗嗤一笑,隨即板起臉來:“說戲呢,別討論那些亂七八糟的。”
在沙漠拍夜戲,遠比白天要舒服很多,就是整宿整宿地沒覺睡,對演員的精神狀態有點影響。好在劇組不缺資金,不趕進程,印西把夜戲都相對集中一起拍,白天讓演員好好休息。
陳岱川感覺到自這天后,李從一對他展開了單方面的冷戰,每天除了拍戲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跟他多說。
演戲時,還是那個對他崇拜、尊敬、信服的秋來,下了戲,只擺給他一張臭臉。
絲毫沒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裏,果然是天生的演員。
陳岱川不知道是不是還得誇誇他。
拍攝地點來到了月亮湖。
月亮湖在劇本裏無疑是一個很重要的意象,它是荒荒沙漠裏的一顆璀璨明珠,與世無爭的牧民在此放馬盥洗,直到被顧雁聲一行人闖入,烈火燒盡了所有的生活。
一如它的名字——月亮,本身不會發光,它的明亮、幽靜、和平都是短暫的假像,經不起亂世的考驗。它看上去與世隔絕,但與國家的興亡還是息息相關,覆巢之下沒有完卵。
為了取合適的景,陳岱川和印西找了很久,各大著名的觀賞旅遊湖他們都看過一遍,美是美,但缺了點寧靜空靈的氣質。
最後問了很多人,終於找到了一處在當地人之間很有名氣的偏僻湖泊。湖水幽藍澄澈,周圍生長著難得的大片肥美草地,形成了一處小小的綠洲。
印西和陳岱川開了很遠的車,一落地,就認定了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月亮湖。
因為月亮湖實在距離酒店太遠,沒法每天一來一回,只好帶了足夠的帳篷,再加上生活設施較齊全的改裝房車,在那附近先對付住幾天。
工作人員苦中作樂,大呼刺激,拍個戲還露營上了。
劇組下午出發,臨近傍晚才堪堪抵達月亮湖。
一下車,陳岱川就聽見李從一在那嘟囔:“月亮湖怎麼是圓的啊。”
陳岱川就說:“月有陰晴圓缺。”
不是叫月亮湖,就非得是月牙兒狀。
李從一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沒理他。
在月亮湖,李從一和陳岱川好幾場對手戲,大多還是情緒衝突很激烈的,不過今晚相對簡單。
先鋒隊自死亡邊緣被救回,再意志堅強的軍人也會感到莫大的欣喜和放鬆。
這一晚,他們吃飽了喝暖了,終於不用餐風露宿,可以躺在舒適的牧民帳篷裏好好睡一覺。
但必須有人守夜、保持警醒的傳統還是得執行,顧雁聲和秋來作為先鋒隊的首領,自然義無反顧承擔起這個任務。
他們在帳篷附近升起篝火,地上鋪著、身上蓋著沙漠狐皮的厚厚毛氈,甚至可以躺著看星空,第一次守夜,也守得這麼輕鬆舒服。
篝火和毛氈都準備好了,李從一和陳岱川穿好戲服、化好妝,一躺一坐。
印西先是清空周圍,取了很多意境壯闊悠遠的航拍鏡頭,才叫劇務來鋪設拍攝軌道,準備拍近景戲。
為免姿勢穿幫,鋪設軌道的時候,陳岱川和李從一就在那一直沒動。
攝影師在軌道上推了推攝影機,看平穩效果。
“Action.”印西從監控鏡頭那確認了沒問題。
顧雁聲將一根乾燥的枯樹枝扔進篝火,劈啪一聲,在寂靜的夜裏乾脆響亮。
“秋來,你說是不是天註定讓我們活下來的?”半晌後,顧雁聲問。
陳岱川等了好久,沒等到回音,扭頭奇怪地看了眼李從一。
李從一躺在那裏,眼睛微閉,呼吸平穩幽長,胸腔緩緩地起伏,居然真的睡著了。
陳岱川錯愕了不到一秒,隨後忍不住心疼。
這段時間,拍戲實在是太累了。
沙漠天亮得早、黑得晚,有時候劇組早上四五點出發,晚上七八點才回去。天氣又炎熱又乾燥,什麼都不做就已經叫人難耐,更何況像他們背負著沉重的盔甲,反復地拍同一場戲。接連兩三個月下來,每個人都很疲憊。
劇組其他人還好,印西籌備班底的時候,都優先找在沙漠拍過戲、有經驗的人。
李從一這卻是第一次,沒有經驗,一開始還挺狼狽,後來習慣了,學會了避風,不會再讓沙子一股腦鑽進耳朵裏。只是勞累,是怎麼也習慣不了的。
陳岱川每天看李從一都是閉著眼睛下樓,迷迷糊糊地上房車,睡了一路後,稀裏糊塗地讓服裝師弄造型。等印西喊一聲集合,李從一卻會立即睜開眼睛,一秒加好狀態,精神抖擻地去拍戲。
意外情況,攝影師轉頭去看印西,印西緊盯著監控畫面,朝他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經驗豐富的攝影師立即會意,推動攝影機取陳岱川和李從一的特寫鏡頭。
秋來睡得安穩,顧雁聲看著跟在自己身邊毫無怨言的下屬,平時鐵面冷酷、不近人情的他,也難免露出心疼。
這才是一個豐滿的顧雁聲,他從來不是一個自私冷血的人,對君主、對黎國忠誠不二,正是來自於他心底最純粹熱烈的忠君愛國情懷,一個冷漠無情的人不會像他這麼將自己置之死地。
他殺了逃兵——那些逃兵前一刻還與他稱兄道弟,維護他、推崇他。顧雁聲對他們不是沒有感情的,可他無從選擇,只有鐵血手段才能鎮得住面對死亡不斷退縮的本性。
他們必須要完成任務,換回來千千萬百姓的安居樂業。
但在這一刻,在秋來寧靜的睡顏中,顧雁聲前所未有地,深刻地看到了戰爭對人的摧殘。
印西沒喊停,陳岱川領悟了他的意思,精湛的演技讓眼中的心疼多了些其他層次的情感,愧疚、無奈、思考、迷茫、悲哀……種種情緒過後,沉澱下來的是貫穿顧雁聲這個角色始終的堅定。
沒有選擇的,面對戰爭,除了不斷前進、奪取勝利,顧雁聲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力,人類也沒有。
他的眼睛,就像是身旁的月亮湖,火焰燒裂的樹枝彈了一小節掉進湖面,頃刻間湖水被攪亂,倒映的火影晃動,像是要碎裂消弭。但很快,一切歸於平靜,火焰依舊熊熊燃燒著,危險地張牙舞爪。
“秋來。”顧雁聲又堅定地喊了一遍。
一次失誤,倒讓人設更為完整,成為後來影迷口中津津樂道的經典鏡頭。
“嗯?”李從一這次被喊醒了,睜開眼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餘光瞥到鏡頭還在拍攝,周圍很安靜,他也立即察覺到戲依舊在拍。
他將戲就戲,抱歉地朝顧雁聲笑了笑,坐了起來。
顧雁聲繼續先前的問題:“你說是不是天註定讓我們活下來?我們這一趟肯定會成功的。”
秋來伸出手在火焰上來回揮動著取暖,聞言說了句:“是那個黑不溜秋的牧民小孩讓我們活下來的。”
表情是睡醒後的惺忪,但更像是一點厭倦和疲憊,吐露出最真摯的想法。
秋來的內心,其實已經鬆動了。他不相信天命,更相信就在眼前的援手。
戲拍完,印西很激動,這種電光石火的靈感迸發很難得,一旦抓住了、抓穩了,就是好鏡頭。
“你們很默契啊。”印西笑著評價,對陳岱川道,“我早就想說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和你的節奏特別合拍的演員,以往都是你控制節奏、適應別人的。”
演戲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需要和對方相互給予、相互成全,你帶著我,我帶著你,才能讓畫面和諧、故事流暢。
陳岱川的演技出神入化,除了和一些老戲骨對戲外,通常在戲中是他給予別人,帶著別人,很少得到別人的回饋。
但李從一,就是能跟得上他的演戲節奏,無須陳岱川自行調整遷就他。李從一被陳岱川帶進去後,甚至還能反過來給他超乎預料的回應,轉而帶著陳岱川進入更好的狀態裏。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且美妙的演戲體驗。
陳岱川聽印西這麼評價,就去看李從一。
李從一挺嘚瑟,問印西:“我厲害吧?又年輕又有演技,離全面碾壓某個年紀越來越大的影帝也不遠了。”
陳岱川哭笑不得。
印西嘴角抽搐,不想干涉他們之間的情趣,說正題:“明晚要拍條情緒激烈的戲,就是秋來反對顧雁聲殺牧民,顧雁聲打了秋來一巴掌。我想要求真打,你們有意見嗎?”
陳岱川作為打的那一方,當然沒有意見。
李從一才剛誇過自己,也不好意思有意見:“真打,真打!不真打,不帶勁。”
顧雁聲沉著臉,不悅地看著秋來:“你在質疑我的命令?”
秋來眼神悲哀、失望,神情卻前所未有的堅定:“顧大哥,你能否告訴我,我們上陣殺敵、死而後已,是為了什麼?”
“為了國家的歌舞昇平,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
“他們不是百姓嗎?”秋來指著遠處一頂頂帳篷。
顧雁聲面不改色:“他們是我們的敵人。”
“他們救過我們。就在我們被我們拼死保護的朝堂中人陷害進沙漠深處的時候,是他們對我們施以援手,給我們食物和清水,我不能看著你因為一些無端的猜疑就殺了無辜的牧民!”
顧雁聲搖搖頭,諷刺說道:“戰爭之中,只有對立者,沒有無辜者。”
秋來比他更感到諷刺:“我們為了保護一些人,而殺死另外一些人,然後冠以對立的名義,好讓我們顯得不那麼殘忍?”
顧雁聲說:“你讓我很失望,你居然認為我們在粉飾殘忍?從來沒有。我們為了守護河山,可以做任何事,那些事都可以稱為犧牲。當絕大部分百姓都因此而活著,你就不能評判它們的好壞,輕易地斷定殘忍或者仁慈。”
“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百姓,讓我們來送死!我們的敵人卻救了我們!”秋來一字一句,悲憤地喊:“我不想再管什麼大義,我只知道我不能看著他們死在我眼前!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不可能袖手旁觀!”
“你要叛變?”顧雁聲慍怒。
“我只是遵從我的本心。”秋來轉身要走向牧民的帳篷。
“你的本心就是背棄你的國家嗎?”顧雁聲狠狠地給了倔強的秋來一巴掌。
李從一終於能親身體會到,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掌心寬厚、打起臉來一定很疼的昔日猜測。
印西讓李從一咬了小包血袋在嘴裏,等陳岱川打下來,就立即咬破。
結果根本沒機會給李從一自己咬,力道很足的一巴掌下來,牙齒就直接擠碎了血袋,血流得那叫一個生動自然。
因為要取李從一的特寫,也要取一次陳岱川的特寫,最後還來了遍中遠景的鏡頭,這一條拍了三次,李從一也被打了三次,左臉頰都有點發麻了。
也幸好演員都靠譜,沒ng來上好幾遍。
好不容易都拍完了今日份的夜戲,已經半夜三點,離天亮也不遠了。
李從一又累又困,臉頰還有點不舒服,趕緊去找化妝師,卸頭套和服飾,去房車內的浴室洗好澡,想趕緊鑽進帳篷裏睡覺,養養精神。
陳岱川看李從一行走匆匆但又目的明確,就知道他壓根沒把被打臉放在心上,又沒帶個助理,一點都不知道體貼自己。
陳岱川只好去隨行的醫務組那拿了一管消腫止疼的藥膏,拉開了李從一的帳篷。
李從一正要睡覺,抬頭一看,頓時沒好氣:“又來查寢?”
陳岱川晃了晃手上的藥膏:“你的臉得塗點藥,要不然明天要腫。”
實際上,現在李從一左臉上的掌印已經有些明顯地浮現了,微微發青,外人看來還有點觸目驚心。
其實陳岱川已經控制了力道,但畢竟要展現顧雁聲的憤怒,再怎麼克制,也不可能輕輕地碰一下就算。更何況還打了好幾次。
李從一摸臉,還真有點疼,瞪了眼陳岱川:“還不是因為你。”
“所以我來了。”陳岱川走了進來,擰好藥蓋,說:“你別動,我給你上點藥。”
李從一不滿地哼哼,身體倒是老老實實地沒動。
陳岱川半跪在李從一身邊,才能和坐著的李從一平行。
陳岱川先是擠了點藥膏在食指指腹,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塗抹那些手指印痕,動作很輕柔,李從一只能感覺到一絲藥膏的涼意,沒被碰疼。
陳岱川緩緩地抹勻藥膏,忽然說道:“我很抱歉。”
李從一知道他說的不是打臉,這都是演戲,免不了。他說的還是前段時間他當眾責駡李從一的事,終於忍不住來道歉了。
李從一在心裏得意地哼哼幾聲。
“我原諒你了。”李從一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很大方地說。
陳岱川失笑,覺得自己太較真了。李從一明明這麼好哄,他怎麼就拖了那麼久才道歉呢。
不知道李從一暗暗地氣了多久。
陳岱川的指腹輕輕滑過李從一的臉頰,藥膏已經抹盡,但他還是多流連了一會兒,溫熱的觸感從指尖一滴滴謹慎地爬到他的手上,然後彷彿找到了可供放肆的地方,瘋了般在他身體裏上躥下跳。
陳岱川喉結動了動,終究還是沒忍住,食指試探地逡巡到李從一的下頜角,將其他手指也都一一搭了上去。好像是托起了李從一的臉頰,讓他自下而上地看著自己,姿勢曖昧。
然後陳岱川收到了李從一滿是戒備、驚恐、懷疑的古怪目光。
陳岱川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將藥膏擰好丟給他:“記得明早也塗一次。”
陳岱川淡定地走出帳篷,轉身面對黑夜的一刹那,神色瞬間就懊惱起來。
帳篷裏的李從一怔了許久,隨後在心裏無聲地嗷了一嗓子,滿臉通紅地撲倒在被子上。
剛剛陳岱川是什麼意思?
無意?暗示?還是……性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