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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22章
   第22章

   那淬命掌凶極狠極,留下的掌印煞是駭人。

   深紅近紫,腫著凸起一層,其間布著密密麻麻的血絲,烙在容落雲的白膚上格外刺眼。掌印兩側貼著霍臨風的手掌,一股股熱流與能量送入體內,與之身體中的劇痛戰鬥。

   容落雲盤坐著,搖搖欲墜地向後仰,髮尾搔著人家的手背。

   他為分散痛苦,強制自己想點旁的。

   若霍臨風沒來尋他,他此刻會是何種境況?好的話,被挑去眼睛逃之夭夭,壞的話,真如陳綿所言,死無葬身之地。

   他又想,霍臨風本在休沐,怎會趕來救他?似乎拾階時提過,對方在朝暮樓聽姐姐說的。思及此,他側臉低問:「你去朝暮樓找你的心肝?」

   霍臨風本全神貫注,這下一愣。「啊,是……」他冥思苦想,那心肝叫何名來著,思考未果只得扯謊,「許久不見我那心肝,難免思念。」

   容落雲聞言暗道,送紈扇訴衷腸,他壞了對方的良辰美景。

   霍臨風抵著那肩背,掌下的肌膚從涼變熱,泌出汗來,不知是他們誰的。酉時已經過去,太陽落盡,倦鳥歸巢未啼,山中只剩下悄悄。

   他生怕容落雲再與他閒聊風月,先發制人道:「宮主,閉上眼睛睡一覺。」

   容落雲乖乖閉眼,無法蜷縮便鞠著肩膀,昏昏欲睡時忽覺後心一陣濕熱。他霍然驚醒,後心掌印很燙,如炭炙火烹,還有一股股熱液冒出的知覺。

   霍臨風說:「別怕,逼出淤血你就痛快了。」

   實在難捱,容落雲緊咬下唇忍住呻吟,後心的熱血順著脊骨流淌,至腰間,沾濕身上唯一的小褲。他痛苦又難堪,怕之後被挖苦便主動坦白:「杜仲,我褲子濕了。」

   一片死寂,他猜想對方在笑他。

   誰料,霍臨風猶豫半晌:「……不是叫我洗罷?」

   擦桌掃地尚能接受,鋪床也咬牙忍下,但搓洗衣裳是浣衣婆子的活兒,他死也不幹的。屋中又一片死寂,容落雲迷茫未答,察覺外面有腳步靠近。

   是一群,窸碎急快,每一腳卻很輕。

   「杜仲?」容落雲忙叫對方。

   「噓。」霍臨風亦已聽見。二人噤聲屏息,聽著那一片腳步越離越近,至禪院外,連粗重呼吸也可聞。呼啦啦入院,亂糟糟在屋外踱步,倏地,屋門被光當一碰。

   十來張嘴巴齊齊出聲:「汪!汪汪!汪汪汪!」

   霍臨風不禁罵道:「他娘的……」竟是一群野狗。

   平日禪院無人,山中野狗入夜便來睡覺,此刻嗅到人味兒吠個不停。荒唐過後,群狗在屋外陪伴,度過戌時到了亥時。

   整整四個時辰,霍臨風點滴未停幫容落雲療傷解痛。

   從酉時到丑時,好像他把什麼還給了對方。

   收掌結束,霍臨風下炕點一截矮燭,微光亮起屋外又是一通狗吠。容落雲伏在炕上,壞兮兮地說:「杜仲別吵。」

   霍臨風俊臉一沉,踱回炕邊,滿肚子狠話但無從發洩。眼前老炕舊褥,染血的青衫碧袍凌亂鋪散,容落雲壓著雪白的裡衣,因痛而喘,卻仰著臉直勾勾看他。

   這是隻弱弱的病貓,怪不得將他作凶蠻的惡犬。

   落座炕邊,他給容落雲擦後背血跡,沒輕沒重的,反而染了兩片蝶狀胛骨。容落雲呼痛:「輕些,你弄疼我了。」

   真真是金貴,他嘴上冷哼,手卻輕了。擦到腰間更甚,癢得容落雲扭了扭屁股。他移開目光生硬地說:「給我手。」

   容落雲左臂毫無知覺,給不出,只好扭身離對方近些。恰在此時,腦後馬尾驀地鬆開,撲簌簌散下,將他胸膛後背一股腦遮了。

   他嗅嗅,問:「明天能給我浣髮嗎?」

   霍臨風不想幹活兒:「不髒,挺香的。」

   容落雲說:「回宮後給你漲月銀。」

   霍臨風揶揄:「錢財乃身外之物。」

   容落雲沒了法子,低歎垂眸,妥協道:「包紮罷,我無妨。」肩頭被大手兜住,順著手臂用勁兒一捋,確認筋骨未斷。待霍臨風給他纏手,他小聲說:「手若沒傷就不必勞煩你了,其實我多想自己淨面浣髮,奈何不中用了。」

   這副巴巴的可憐態搔人得緊,裝的抑或真的,都叫霍臨風認了輸。「明日給你洗,也不用你漲月銀。」他扶容落雲躺下,蓋好被子,「宮主,睡罷。」

   容落雲問:「你呢?」

   霍臨風扯蒲團坐在地上,倚著炕。

   容落雲琢磨片刻,蠕動近些,將棉被給自己蓋一半,垂一半給對方。他身心交瘁,閉眼便昏昏睡去,不知睡熟後霍臨風又將棉被為他裹好。

   從前打仗,嚴寒時帳中無熱炭,酷暑時鎧甲不離身。

   霍臨風抱肘淺寐,這點辛苦不在話下。

   兩人倦極,一個深受重傷需要休養,一個內力損耗傷了元氣。天明,野狗成群歸山玩耍,他們仍安穩地睡著。

   久久,炕上被窩塌陷,容落雲伸出一條腿來。

   陡地接觸清寒空氣,他疑惑地睜眼,方桌、粗陶碗、殘破的窗……這兒不是無名居,是山頂的禪院。一低首,寬肩、修頸、濃黑的髮,是倚炕而眠的霍臨風。

   這時有人敲門,霍臨風醒了。

   小和尚送來兩身換洗的僧衣,還有一本打發工夫的經書。霍臨風道謝,伸伸懶腰折返屋中,咕咚又坐到了炕邊。

   算算已經三個時辰,他猛地扭臉:「宮主——」

   一剎那噎住,他與對方近在咫尺。容落雲眼仁兒一顫,幾乎能從對方眼中看見自己,他明明趴在炕邊,卻好似趴在人家的肩頭。

   根根分明的睫毛,因虛弱而蒼白的嘴唇,他看著他,他也瞧著他。

   容落雲悄悄攥住被角,訕訕地問:「何事?」

   霍臨風回神:「距昨日療傷已經三個時辰,讓我探探心脈。」

   他起身握住容落雲的肩膀,將其躺平,俯身籠罩著,探手進入暖融融的被窩。然後觸到容落雲的心口,以掌心相覆,厚繭碾著肌膚。

   起伏漸烈,跳動愈快,容落雲雙手攤在耳邊,似乎能聽見「撲通撲通」。

   霍臨風輕壓手掌,指尖擦過一點,竟凸起頂住他的指腹。抬眼看向對方,他漫不經心卻壞透頂地問:「碰著哪兒了,嗯?」

   容落雲渾身僵硬,溫熱而粗礪的大手如一隻烙鐵,激得他繃緊皮肉。他偏過頭,死死盯著灰敗的牆,心口熱燙,臉面唰地漲紅。

   探好,霍臨風抽回手,大礙已除,恢復如初需要些時日。他施施然轉身離開,拎桶去禪院後的老泉打水,昨日答應了,要給人家梳洗浣髮。

   一旦接受丫鬟活計,幹起來還挺得心應手。

   霍臨風燒好熱水送進屋,浸濕布巾,在桶邊擱一小凳。容落雲掙扎下炕,待人離開脫掉衣褲,蹲在盆邊掬水擦洗。

   單用右手,慢騰騰的。

   霍臨風背立門外,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心欲靜,裡頭淅瀝水聲卻不允准。

   院中綠樹共落葉十七片,飛鳥離落枝椏共六次,西風來,閒雲朝東去。他觀察八方記錄周遭瑣碎,第十八片葉子飄落時,屋內的水聲停了。

   衣衫窸窣,比水聲還磨人。

   他不該扭臉,卻扭了,看斑駁的院牆。該打住,卻又扭一分,瞧牆角的苔蘚。垂眸再扭,腰身跟著轉彎,抬眼透過殘窗窺探。

   自然的日光裡,一截子玉質後背微微弓著,上頭的掌印淡了些,被如墨青絲遮掩。容落雲套著深藍僧褲,正吃力地穿灰藍僧衣,一邊肩膀抖啊抖的。

   半晌,他無奈地喊:「杜仲,你在嗎?」

   霍臨風看得清楚,卻裝傻:「宮主何事?」

   容落雲難堪求助:「來幫幫我。」

   霍臨風推門跨入繞至對方身前,一手握其左腕,一手捏起空蕩的衣袖。搭衽穿好,低頭為之繫結,探手攬腰,將其腰間僧褲提了提。

   他抻開兩隻布襪,無聲地指指炕沿兒。

   容落雲垂腿坐好,霍臨風半蹲托住他的腳跟,將布襪套上。他低頭俯視對方,臉上將褪的殘紅騰地發作,叫他頭昏。

   還有更昏的,霍臨風起身探手,將手掌給他。

   他變成仰視:「做甚……」

   霍臨風說:「手。」

   容落雲霧水罩頂,臉面緋紅,猶如一隻被燒開的藥壺,沒準兒張嘴便會咿呀出聲。他伸手被牽扶住,慢步朝外,邁過門檻走入院中。

   院裡擱著一盆熱水,兩隻小凳,霍臨風要為他浣髮。

   葉子不知落了多少片,飛鳥來去不停,容落雲並腿蜷身,垂著一頭烏髮。熱水澆淋腦海泛波,周身麻酥酥一片,他這隻藥壺與熱水一起冒煙。

   霍臨風左手執瓢,右手揉著濕漉漉的腦袋。這一頭青絲拂過他的面,此刻撩著捧著方知觸感,軟軟的,滑不溜秋,像一縷綢子。

   洗罷,容落雲纏著布巾吸水,沒話找話:「你會梳頭嗎?」

   霍臨風正擦手:「宮主,莫要得寸進尺。」

   那送僧衣的小和尚又來了,氣喘吁吁地端來兩碗齋飯。他許久未見三千煩惱絲,自告奮勇給容落雲紮了個髻,俗家弟子都這樣紮。

   小和尚一走,霍臨風捧起齋飯,猶豫要不要餵這「獨臂大俠」。容落雲盯著碗,青菜豆腐,油無二兩,忍不住小聲嘀咕:「杜仲,我想吃口肉。」

   霍臨風愁死了啊,他看長安宮裡那種公主都沒如此難伺候。關鍵叫對方這麼一勾,饞蟲大動,他也想嚼點葷的。

   一個時辰後,煙囪飄出裊裊炊煙。

   禪院幽靜,容落雲默讀經書求菩薩寬恕,霍臨風從後山打來野味,於灶前烹烤。待皮焦肉熟,二人關門閉窗藏在小廚中偷食。

   小凳對坐,各執一隻烤兔腿,啃得滿嘴流油。

   容落雲右手拿肉,左手殘廢,薄唇盡是油花。吭哧一口忘懷傷痛憂愁,咕噥咕噥咀得正歡,忽有一滴清油順嘴角流下,搖搖掛著下巴。

   這時霍臨風抬眼,輕輕覷來,伸了手。掌托小臉兒指作巾,指腹略重地揩了那細皮嫩肉,剮了那滴欲墜清油。

   收回手,啾的一聲,他將指腹吮了一口。

   容落雲整個人愣住,朝暮樓裡的旖旎景浮現眼前。賓客飲酒故意滴落,美人蔥指擦拭吮入口中,再之後,唇貼面,一通竊玉偷香地呷弄。

   他窘得低下頭,腦也嗡嗡,心也懵懵。

   手足無措中,竟對兔腿念了句「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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