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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45章
   第45章

   午後炎熱,將軍府的花園倒是清涼。

   杜錚忙壞了,端一趟茶水果子,取一趟筆墨紙硯,將亭子捯飭得滿滿當當。再一張望,見那少爺在園中逡巡,一股子毀東西的架勢。

   而那姓容的禍水伴在一旁,此時沒喊打喊殺,瞧著竟有點乖巧。

   這是府中最大一處園子,草木十數種,花朵更是繽紛。用過飯,霍臨風和容落雲權當消食,順便尋一根做提燈的料子。

   柏樹太粗壯,桃樹寓吉不宜砍,海棠、紅桑正美,有些下不去手。轉來轉去,於角落發現幾棵新栽的櫻樹,索性弄死一棵順眼的。

   霍臨風低頭砍樹折枝,身邊沒動靜,回首不禁一滯。只見鬱鬱蔥蔥間,斑斑駁駁裡,容落雲正一臉認真地摘花。

   東摘一株海棠,西摘一朵玉簪,手中已攢了一捧。他貪看半晌,蝴蝶晃過才回神,問:「怎摘這般多?」

   容落雲說:「我姐喜歡,明日給她送去。」

   明日要見沈舟,霍臨風一想,沈舟似乎愛慕容端雨,況且朝暮樓盡是自己人,於是說道:「那我明日在朝暮樓宴請一位朋友,到時你也一起。」

   容落雲只顧著摘花,沒問什麼朋友。摘足一大捧返回亭中,和守在那兒的杜錚打個照面,二人大眼瞪小眼,狗子互聞似的對臉轉了半圈。

   杜錚落敗:「宮主,吃瓜。」

   容落雲落座,問:「你一直都是伺候他的小廝?」

   杜錚答:「騙你的時候是他大哥。」

   容落雲忘記這茬,又問:「那他險些成親什麼的,俱是編的?」

   杜錚簡直愁腸百轉,當下人實在是苦。「半真半假罷。」他支吾回答,「抱月並非伺候遊俠師父,而是伺候我們夫人,夫人欲讓少爺將抱月收房……」

   還未說完,霍臨風懷抱木材走來,往亭中大喇喇一坐。霎時無聲,他飲杯涼茶看那二人,問:「聊什麼呢,不必管我。」

   容落雲遞一塊瓜:「聊,抱月。」

   霍臨風嗆住,抄起杏子朝杜錚砸去,狗東西又胡唚壞事!杜錚抱頭鼠竄,那能怨他嚼舌嗎?只怪那相好的總是亂問!

   待園中寂靜,霍臨風削著木頭說:「以後問我便好,絕不隱瞞。」

   有這句話已經足夠,容落雲捧著鮮桃佔住嘴巴,之後鋪紙研墨,要寫一寫凌雲掌的心訣。他目前練到第三層,愈後愈難。

   兩人皆不言語,做燈的低頭苦幹,寫字的垂眸默念,共享一園清風。半柱香過去,容落雲寫完第一層心訣,拿開登時愣住。

   那層白宣下夾著一張畫像,黢黑一片墨,兩眼暴突開花,身子更是難以言喻。他端詳許久,忍不住問:「這是辟邪的嗎?」

   霍臨風抬頭一看:「……」

   辟你娘的邪,畫時滿腔愛意,豈容這般糟蹋,他扯著燈骨說:「這是——你。」

   容落雲懵了,駭得五臟六腑亂七八糟,復低頭看畫……這居然是他。情人眼中出鬼怪,他撫上自己的臉慼慼道:「我在你眼中原來這樣。」

   霍臨風覺得很美:「是啊,如出一轍。」

   容落雲無言可表,估摸對方喜歡的是他的人性?罷了,他權當塞北人審美有異,提筆繼續默寫。

   霍臨風餘光偷瞄,瞧出對方不大高興,問:「你不喜歡?」

   「沒有,呵呵。」容落雲乾笑。

   霍臨風道:「好歹我畫了你,你畫過我嗎?」

   容落雲嘴角一抽,他用腳畫得都比這玩意兒好。人家沒有激將,他卻主動上鉤,蘸墨落筆,三兩下勾出一幅輪廓。

   他畫起霍臨風來,專心致志,但未看對方一眼。

   那人的身形面貌,精神意氣,不知不覺早已鐫刻心中。從頭描到腳,從冠繪到靴,這幅畫像他畫得一氣呵成。

   最後涮一筆清茶,落一層淡灰色煙霧,就此完成。

   渺渺天地間,霍臨風馬尾輕擺,提劍看來,寒煙將鋒利的眉宇柔和一二。畫的是比武那天,擊鼓助威,人散盡之後他們遙遙相對。

   「畫好了。」他努努下巴。

   霍臨風走來桌旁,目光落在紙上,頓時失去所有言語。這還不夠,容落雲再次提筆,在空白一角寫下幾字落款:

   ——贈吾愛臨風。

   那一瞬,霍臨風胸中熱漲難抑,抬手將容落雲攬住。吾愛,臨風,他口中叨念不停,高興得說不出其餘酸話。容落雲靠著他的肩,環著他的腰,亦很歡欣。

   「我把它裱起來,掛在書房。」霍臨風說。

   容落雲應道:「你畫的那幅……我就不掛了。」

   霍臨風噗嗤一笑,臊得厲害,將那幅辟邪的大作收走。

   這一齣插曲結束,兩人各司其職,整個午後在涼亭中消磨。至黃昏,容落雲奉上凌雲掌前三層的心訣,霍臨風送出一盞櫻木提燈,和一隻燕子風箏。

   他們並肩回主苑,碰上一撮丫鬟小廝。

   這撮人都是在主苑伺候的,今日不叫守著,於是生生閒了一天。此刻欲回下人房,誰料和主子撞個正著。

   凡是眼沒瞎的,都忍不住偷偷打量。

   畢竟府中第一次來客留宿,不住別苑廂房,竟睡將軍的屋。

   容落雲覺得目光灼人,低頭擺弄一把鮮花,並往霍臨風身後挪了挪。霍臨風出聲:「堵著廊子做甚?嫌路寬不成?」

   眾人立刻散去,眨眼全躲入房中。

   清靜了,他們也回到屋內,霍臨風進小室沐浴。容落雲坐在榻上插花,有點無聊,也有點好奇,那幫下人看他時在想什麼?

   設身處地的話,他若抱著霍臨風回不凡宮,還讓其睡在無名居,別說芸芸弟子,估計老三老四就能把舌頭嚼爛。

   如此推測,那幫下人會否也在嚼舌頭?

   容落雲漸漸抓心撓肝,倚住團枕閉目運氣,使出了六路梵音。很快,他捕捉到下人房的動靜,七嘴八舌煞是熱鬧。

   「那個人是誰呀!」,「真俊,不過有些面熟。」,「也不瘸啊,怎的叫將軍抱入府中?」,「他穿的還是將軍的衣裳!」

   突然陷入沉默,容落雲摳著枕上繡珠,快說啊。

   片刻後,一人大膽提問:「將軍不會是斷袖罷……」

   「將軍的家室早該婚娶了,連個收房丫頭都沒有。」,「你是說,那人是將軍的小寵兒?」,「那他們同寢一室,是做……」,「那檔子事兒唄!」

   又陷入沉默,容落雲左手摳著右手,還說啥呀。

   一人再次大膽提問:「倆男人如何做那檔子事兒?」

   容落雲屏息凝神,兩手不自覺握拳,讓他聽聽讓他聽聽。誰料,霍臨風敞著衣襟出來,嚇得他頓時真氣褪盡。

   他險些背過氣去,這斷袖洗得恁快。

   「窩在那兒做甚,上床睡罷。」霍臨風走到榻邊伸手,精壯的身軀若隱若現,「臉怎麼這般紅?」

   耳中嗡鳴,容落雲聽不見,只乖乖搭手。他以為霍臨風牽他而已,結果對方把他抱了起來,他小聲喃喃:「我好得寵。」

   霍臨風沒聽清,到床邊放下容落雲,撩開寢衣檢查傷口。棉紗被熱血洇透,他趕忙拿藥:「你覺不出痛麼,怎不吱聲?」

   運氣時繃著皮肉,這傷剛剛綻開。容落雲平躺著,手在胸前攥著掀開的衣角,等上了藥,仍癔症地晾著肚皮。

   霍臨風吹燈落帳,登床躺好。

   半晌,容落雲恢復聽力,可心緒仍然未平。

   那檔子事兒……究竟如何做呢?

   他默默想著,不知哪一刻見了周公。

   待均勻的呼吸響起,霍臨風這才翻身,把容落雲輕輕攬進懷中。馬車那次隔著刁玉良,禪院那次熟睡後才挨住,竹樓那次神志不清,無名居那次被陸准打斷。

   如此算來,這竟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地同床共枕。

   可惜受了傷。

   他笑歎一聲,閉目壓下了暗湧。

   一夜過去,霍臨風先醒,去軍營轉了一趟,回來後立在廊中,又聽底下的人匯報城中雜事。「侍衛裡挑一隊好的,查查祖宗三代。」末了,他吩咐,「沒岔子的話,不日開始訓練。」

   忙活完,踱至臥房窗邊,看景兒似的向裡窺。

   容落雲剛穿好衣裳,一扭臉瞧窗外的人。他輕拍小腹:「你的藥不賴,結痂了。」繞出屋中,他走到對方面前,「直接去朝暮樓?」

   霍臨風「嗯」一聲,已經派車去接沈舟了。他們步行出門,邊走邊逛到達長河邊,招攬一條畫舫。

   這時節水光瀲灩,極適合泛舟小敘。

   不多時,一輛馬車駛來河邊,馬伕是將軍府的熟面孔。容落雲正吃果子,打眼望去,看清撩簾兒下車的那人。

   ……沈舟?

   霍臨風說的朋友,竟是沈舟!

   怔愣的工夫,沈舟已經登船,看見他後同樣有些吃驚。霍臨風介紹道:「沈兄,這位是容落雲,瀚州一事乃他幫忙。」

   沈舟叨念:「容落雲……」忘記道謝,憶起上次樓中相遇,「容公子,恕在下冒昧一問,你和端雨姑娘是?」

   容落雲回神:「……同胞姐弟。」

   一瞬間,他覺得沈舟的眼神認真起來,叫他變得緊張。「沈大人坐。」他低頭斟茶,急急說些旁的,「賈炎息一事,想必已經了結。」

   沈舟收斂目光:「未至長安便負罪自盡了,宗族龐大,他不敢牽涉當丞相的好叔叔。」低聲些,帶著一絲不甘,「陳若吟樹大根深,賬簿是一鐵證,卻也只是蚍蜉撼樹。」

   霍臨風直擊重點:「沈兄可知求情的皆是何人?」見對方飲茶掩飾遲疑,他笑道,「放心,落雲並非外人。」

   容落雲非但不是外人,亦非蠢人,在桌下蹬了霍臨風一腳。

   這時沈舟細數,除卻一些官職不高的,將陳若吟的黨羽一一說明。「大抵這些。」他微微停頓,「還有便是,當朝太子。」

   畫舫漸至河心,霍臨風與沈舟攀談許多,既有公事,也有二人來到江南後的所感。容落雲安靜聆聽,望著沈舟有些出神。

   這出神的模樣被霍臨風捕捉,在桌下回蹬一腳。

   「對了,還有一事。」沈舟說,「家父信中提到,皇上近月聖體欠安,欲修建長生宮祈福。」

   大興土木,霍臨風一點即通:「加賦?」

   沈舟點頭默認,而後又搖頭苦笑。他說得累了,起身走出舫室,登上甲板吹一吹風。目光掠過粼粼水面,投在河畔的六角樓上。

   舫室中,容落雲問:「霍將軍,你查我?」

   霍臨風低笑,已知與不凡宮有關的那人,和陳若吟黨異,那陳若吟的黨羽便可排除。他說:「查不查我都要問的,弄清丞相一黨有個防備。」

   容落雲湊近一些:「以後不必麻煩,問我便可。」

   霍臨風雙眸微瞇:「那我問問,你總盯著沈舟看什麼?」不輕輕蹬那一腳,估摸從河心盯到河岸,「既許武將,少看文臣。」

   容落雲赧然拍桌,塞北人又冤枉江南好男兒。

   他們這廂說話,沈舟那廂遠望,畫舫一點點在河岸靠停。

   瀚州公務繁忙,沈舟不欲久留,準備就此告辭。他回首望一眼朝暮樓,難為情卻誠懇地說:「容公子,勞煩代沈某向端雨姑娘問好。」

   容落雲答應,心頭生出絲絲不忍。臨走,他送對方登上馬車,車簾落下之際,他上前一步攔住去路。

   「沈大人。」他道,「莫再來了。」

   沈舟怔怔地看他,他繼續道:「太傅之子和定北侯之子,萬萬不可過從甚密,一次拜訪已經足夠。你們天高皇帝遠,可令尊還在朝中。」

   沈舟坐在車內,望著車外的容落雲有些出神,縹緲間彷彿見過這場景。晴日,馬車,小兒追來攔路,滿臉認真地問他——沈大哥,何時再來府中教我畫畫?

   那一雙眉目放大些,似乎與眼前這雙重合。

   他怔得更厲害,故意喃喃:「公子多慮,我與霍將軍只是君子之交。」

   容落雲情切道:「莫須有的罪名可曾見過?!」情切中藏的是悲憤,「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話已至此,他說罷後退兩步,轉身離開。

   「等等!」沈舟叫住他,「請問公子和端雨姑娘,是否還有其他兄弟?」

   容落雲一僵,含恨回道:「再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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