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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31章
   第31章

   窗邊明亮,容端雨借光穿針引線,誰料看見這麼一幅景兒。她靜觀片刻覺得不妥,於是關上小窗坐回床邊。裁素帕,套繃子,手中活計不耽誤,但心中卻有些亂。

   兩名男兒握著手做甚?

   握得牢牢的,鄭重其事的,五指相扣還有絲絲繾綣。

   她那弟弟整日寬袍廣袖,手都難尋,更不曾與人相握,莫非轉了性子?稍一抬眼,看到牆上掛的彩燕風箏,赤羽似火,偏生翅尖兒一抹碧色。她定睛細瞧,兩片葉,畫的是一小株杜仲草。

   容端雨想起容落雲所言,救命療傷以及種種,甚至還有擦嘴……何種弟子會做到這步?那弟弟竟也安心受著?

   這時一陣輕快腳步,容落雲捧著梨乾進來,大喇喇往旁邊一坐。「姐,吃麼?」他遞上一片,猶如王婆賣瓜,「杜仲家鄉的吃食,很甜卻潤嗓子。」

   容端雨問:「杜仲回去了?」

   容落雲「嗯」一聲:「他去城中看看避難所,再到朝暮樓熟悉一下,好做安排。」今夜先將消息放出去,明日試一試拋繡球引客。

   容端雨又問:「我看他很能幹,你是不是最倚重他?」

   一陣沉默,容落雲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認真地考慮答案。倚重是當然的,他認為霍臨風有那份才能,但倚重僅是一部分,還有更多的因素。

   好一會兒,他說:「杜仲與旁人不同。」敢惹他嫌,也能哄他高興;敢支使他,卻也彆扭地為他做盡丫鬟活計;時而待他像宮主,時而如朋友,相處至今,又好似知己了。

   還有許多不可高聲而語的光景,單是回想,便已叫人面紅耳赤。

   他欣賞霍臨風,為其擊鼓助威時就欣賞了,他也信賴霍臨風,落水後慰他傷痛,馳騁三百里救他性命,叫他很有安全感。賞識、信任、器重,這些都不超過宮主對弟子的情感範疇,至於超過的部分,他不好說。

   容端雨點到即止,不再問旁的,專心描樣刺繡。非花非草,繡的是一頭黃皮大虎,這弟弟萬一再送人也不至於顯得嬌氣。

   第二日,幾處避難所大致完工,官差把守,不凡宮弟子盡數撤回。摩尼塔外,兩名遇害少女晌午送葬,僧侶列於路旁為其誦經。

   等殯儀隊伍途經長河邊,哀樂被笑鬧掩蓋。河畔,畫舫張燈結綵,入夏了,裙釵們穿得輕薄又鮮艷。朝暮樓更紅火,門庭洞開窗扉大敞,一群臭男人蜂擁在樓外。

   行人疑惑:「怎的大白天就攬客?」

   不知誰道:「良家女兒屢屢遭難,這群妓子坐不住了!」

   議論紛紛,好的壞的,情切的,侮辱的,摻雜一起混在耳中。待人越聚越多,老嬤撫著金璫現身,說:「謝各位捧場,朝暮樓每月一日縱情歌舞,可一成不變好沒意思。」停下輕咳,吊人胃口,「今日咱們玩兒點花樣,拋繡球,覓良人。」

   說罷拍拍手,二樓窗後出現一清倌,撥弦動唇,吟唱半首《雙飛燕》。眾人叫好,這是朝暮樓最好的清倌,手如柔荑,聲若鸝,恰似一枝恬靜嬌美的蘭花。

   老嬤道:「若搶得琴裳的繡球,這一夜笙歌隨恩客吩咐。」

   遠遠的,繁茂樹間坐著兩人,霍臨風倚靠樹幹,刁玉良偎他身旁。一大一小好沒見過世面,藏在葉間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要拋繡球了,乳白緞面簪珍珠,分外雅致。樓下哄鬧,眾人推搡擁擠,琴裳掂球比劃好似逗狗一般。

   輕轉身,閉目朝後一擲。

   如嫩羊掉狼窩,眾人搶得冠飛鞋丟,折騰到長河邊甚至險些落水。樹間一聲輕歎,刁玉良問:「杜仲,怎的那般瘋狂,溫柔鄉真能讓人欲仙欲死嗎?」

   霍臨風不知,腦中無限接近溫柔鄉的一刻,便是風寒那日抱著容落雲廝磨。時隔數日咂來,仍覺滋味無窮……

   最終繡球落一公子手中,書生風流,想必喜歡琴瑟風雅。

   沒搶到的人好不甘心,圍在樓下叫嚷再擲一回,老嬤笑道:「大家莫急,且往三樓一瞧。」眾人抬首,只見軒窗半掩,窗稜旁探出一面紈扇。

   有人驚喜猜道:「乖乖,是寶蘿!」

   霍臨風聽見「寶蘿」二字,頓覺心虛,偏生刁玉良拽他胳膊:「快瞧,寶蘿姐姐的杏眼好美,我中意呢!」

   他敷衍道:「那你也去搶。」

   刁玉良歎氣:「年初生辰,二哥在朝暮樓給我擺酒,我便要寶蘿姐姐陪我。」沒做旁的,嗑了半夜瓜子,醒後喉嚨痛了一天。

   寶蘿貌美,更有幾分嬌俏玲瓏,是朝暮樓中頗受歡迎的姑娘。人們要爭破頭了,老嬤說:「明日寶蘿拋繡球,勞煩各位有心的前來捧場。」

   有人問:「那第三日是誰?」

   寶蘿都出了,第三日哪位嬌娥來挑大樑?老嬤笑而不言,抬手指向四樓,各窗開,唯獨一扇緊閉。眾人屏息齊望,那窗子緩緩啟開飄落一條絲帕。

   霍臨風薄唇緊抿,夢迴第一次見容落雲那晚。

   追隨至此,於聲色犬馬中驚鴻一瞥,悵然離去,竟拾到對方的灰帕。

   此時飄落的帕子彷彿淬過情毒,飄落半空引得人群騷動,爭相搶奪乃至頭破血流。小窗推開半扇,容端雨凝眉垂眸,露出半張面容。

   樓下沸反盈天,霎時聚來無數行人,還未看夠,那窗子光噹一聲合住了。刁玉良噗嗤一樂:「定是二哥關的,他就躲在牆邊。」

   老嬤說道:「各位都瞧見了罷?第三日,咱朝暮樓的花魁拋繡球,奪得便能共度春宵。」

   這長河邊徹底炸了鍋,霍臨風拎著小兒跳下樹,從後門進入朝暮樓中。到四樓上房,容落雲和段懷恪都在,容端雨坐在妝鏡台前挑花。

   霍臨風和刁玉良落座,四人商討這幾日的埋伏一事。段懷恪與容落雲分別在上房隔壁,霍臨風在樓中逡巡,刁玉良則在長河邊等候。

   容端雨戴上一串琉璃珠,屆時斷繩散珠為信號。

   等一切安排妥當,各行其職去守著了,連續兩日,幾乎泡在美人堆裡。

   第三日清晨,少爺沐浴,小廝立在旁邊伺候。「少爺,你身上的姑娘味兒都洗不淨了。」杜錚說,「那朝暮樓……有你瞧上眼的嗎?」

   從前在府中就愛嚼小話,霍臨風故意道:「有啊,還不止一個。」

   杜錚未吭聲,不喜歡家裡的抱月,但抱月好歹是良家女兒。他陰陽怪氣道:「可別只瞧皮囊,叫人蠱了去。」

   霍臨風說:「皮囊自然奪目,讀書識字還懂奇門遁甲,羞時驕矜自持,怒時孔武有力,並且心繫萬民也心繫本將軍。」

   旁的便罷了,怎還孔武有力?杜錚搔搔頭,一直待霍臨風出門也沒參透。晨霧未散,霍臨風步出千機堂遇見容落雲,忍俊不禁,惹得對方斜眼睨他。

   容落雲捧著一包果脯,小核兒有用,吃罷吐在手心。等抓不住時,一旁大手伸來,自然地替他接住。那一堆核兒濕漉漉、熱乎乎,纏著口腔的痕跡,霍臨風道:「掌心盡是宮主的口水,貓兒舔手不過如此。」

   容落雲叫這「舔」字刺激,彷彿他露舌舔過一般。「你生病那回……」他意欲反擊,「口水蹭濕我的頸子呢,我可沒說你。」

   二人邊走邊聊,很快離開不凡宮,在軍營門口看見一輛素緞馬車。他們走過去了,近百步時霍臨風回首一望,見下車之人的背影微微眼熟。

   「大人,當心。」僕役鋪凳。

   大人立於營口靜觀,片刻後道:「主事的人仍未上任,咱們去城中轉轉罷。」

   城中的笙歌已鼎沸兩日,許多男子守候朝暮樓下,徹夜不眠只為佔個好位置,烏泱泱一片,全都仰頸望著四樓小窗。

   老嬤慣會揶揄,拋繡球從上午延遲為晌午,又延遲為午後,聲勢推到最高。日光最明時,那窗扉緩緩啟開,朱衣廣袖繡著鴉青雛鳳,探手經風,飄飄蕩蕩如浴火飛天。

   面容露出,容端雨金玉紅妝,彷彿待嫁新娘。

   萬籟俱寂,眾人看癡了,她低笑,投下一個水湃的鮮嫩梅子。癡態化作獸態,她體貼地說:「搶到的英雄先解解渴罷。」

   爭搶不絕,堵死了路。

   車馬難行,那輛素緞馬車遙遙停下,裡頭的大人朝前望去。略過人山人海,避開紅飛翠舞,小窗後那抹倩影將他死死吸住。

   他問:「樓中小姐是誰?」

   僕役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朝暮樓的花魁容端雨,在咱們那兒都有名的美人。」

   正說著,人群爆發震耳欲聾的歡呼,原是容端雨捧來繡球欲拋。金線流蘇的繡球,穿珠鑲玉刺得人眼紅,有人失了心智,哭叫著求容端雨下嫁。

   吊足胃口,容端雨輕輕一拋,而後瞄了眼如蓋大樹。

   仍是那棵,只不過霍臨風身旁換成容落雲。

   繡球甫一落下,人們競相搶奪,為拔頭籌大打出手。一粗蠻大漢打退一圈人,死死抱住繡球,容落雲果核飛出,大漢手臂中招。

   他歎一聲:「野人一般,霍臨風似的。」

   霍臨風險些撞樹:「……宮主見過霍臨風?」

   容落雲道:「我猜的。」塞北帶兵風吹日曬,抵抗千軍力拔山河,估摸不像人樣。一扭臉,與身旁這人對上,他不好意思地說:「必定遠不及你英俊。」

   霍臨風心頭錯雜,憋得臉都紅了。

   爭搶仍未停止,追逐到河畔跌入水中,容落雲彈盡一把果核,將粗蠻之人一一篦出。若採花賊沒現身,先叫這些色中餓鬼欺辱了怎麼辦?

   蹉跎近一個時辰,繡球破了、濕了、髒了,人群凹陷似有人抱球躺倒。小廝擊鼓喊停,最後一刻繡球亂飛,不知落入何人手中。

   塵埃落定,一少年抱著球,滿臉青澀緊張。

   老嬤將人拉住:「叫何名?及冠沒有?」

   少年小聲答:「查、查小棠,剛十七。」

   哎呦一呼,老嬤叫這小嫩瓜逗得開懷,再一瞧,少年還拎著一隻酒罈。查小棠道:「我給爹打酒,被、被擠來的,這球稀里糊塗就跑我懷裡了。」

   他顫悠悠欲哭:「我沒銀子進朝暮樓……」

   老嬤哄道:「我的乖乖呦,不用你花銀子,今夜花魁姐姐幫你見見世面。」淫詞浪語含在口中,逗這瑟瑟少年,「你若實在無能,聊天飲茶也無妨。」

   查小棠被擁入朝暮樓,不多時華燈初上,不凡宮弟子混跡人群中監視。樓中嬌笑戲弄,追逐廝磨,春光外洩衝撞初夏涼風。

   容端雨曳裙下樓獻舞一支,將風頭出盡,而後於眾目睽睽下挽查小棠登樓。進入房中,查小棠立即退開兩步,臉紅透,嘴微張,緊張得滿頭大汗。

   容端雨失笑,她倒像個調戲人的浪蕩女了。「坐。」她溫柔道,「飲茶嗎?」

   查小棠問:「……真的不要銀子嗎?」他怕極了,摳著桌沿兒惴惴,「不會過完這一夜,把我押這兒還錢罷……」

   容端雨噗嗤一笑,這十七歲少年忒靦腆了,她憶起容落雲的十七歲,話也不多,可是提劍砍人眉都不蹙。

   相顧無言,於是二人下棋,查小棠連輸幾局。「我下得不好,我爹說我從小就笨。」他低著頭,不敢瞧容端雨的美目,「花魁姐姐,不要銀子的話,能否給碗飯吃……」

   容端雨命人布一桌佳餚,此時夜深,她換位置坐在查小棠身旁,對著小窗。查小棠心無旁騖,美色當前卻只有口腹之慾,直吃到打嗝才停。

   恰好醜時,最熱鬧的光景。霍臨風握一酒壺,身旁倚一佼人,扮足了風流恩客。他眼觀六路,掃至門口猛地一怔,玉冠灰衣,清雅斯文,款步走進的人與這裡格格不入。

   他為何會來?尋歡作樂?

   霍臨風暗窺,見那人婉拒湧來的二三嬌娥,獨立片刻後登上樓梯。他不能只專注一人,過會兒再看,賓客熙攘已難尋覓。

   上房中,查小棠不那般拘謹了,漸漸和容端雨聊起天來。他問:「花魁姐姐,為何總看窗子?」

   容端雨說:「無他,窗子雕著比翼鳥,我很喜歡。」

   查小棠看出傷感,轉移話題道:「姐姐,你聽過昆山派嗎?」他講道,「昆山派曾是一大惡派,姦淫擄掠無惡不作,還曾在西乾嶺行兇。」

   容端雨當然知道,昆山派極其仇視不凡宮,並摩擦不斷。三年前,昆山弟子更是全數殺來,和不凡宮惡戰三天三夜,昆山派全滅,宮中弟子亦死傷大半。

   查小棠說:「我當年才十四,後來不凡宮便成一大惡派了。」

   容端雨不欲聊這些,陡地,窗子被風吹得一震。她正駭然,身旁傳來輕笑,查小棠漫不經心地說:「姐姐恐怕不是喜歡比翼鳥罷?」

   容端雨疑惑望來,查小棠又道:「是等採花賊嗎?」

   那花容已失色,少年揚手一掌,將容端雨敲昏在懷中。靦腆青澀盡褪,覷一眼屋牆,想到容落雲還在苦等便難忍冷笑。

   查小棠將容端雨打橫抱起,一步步走向床邊。

   紅燭帳暖,落釵除衣,手探玉頸之後解肚兜的繩結。低首欲一親芳澤,探手意愛撫凝脂。

   恰逢此刻,敲門聲響起,查小棠屏息不言,緊接又是兩聲。樓下霍臨風定睛,隔壁容落雲起疑,這四樓上房外的男人孜孜不倦,仍不停敲著。

   咚咚。

   那人沉聲相告:「在下沈舟,求見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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