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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江湖》第87章
   第87章

   燭心爆開一朵小小的火花,蠟水流下最後一滴,燃盡了。

   帳內頓時有些昏,容落雲起身去櫃子前翻找,拿兩支簇新的紅燭。霍臨風坐在桌案後,筆稍停,覷一眼簾布縫隙外的天色,問:「幾時了?」

   容落雲說:「五更將過,天快亮了。」

   霍臨風收回目光:「那別燃燭了,熏燎一宿,晃得我眼睛不適。」

   容落雲捧著那兩支紅燭,沒聽話,點燃一支擱遠些,而後到帳口捲起簾布,光線與晨風一併闖進來。他兀自去架旁淨面,拾掇完自己,擰濕帕子走到桌旁遞上。

   霍臨風寫罷一句,擱筆,接過帕子擦了擦臉。策軍摺子被偷,前前後後的安排只能重頭計劃,這一宿,真是一刻也不敢鬆懈。

   「如何了?」容落雲問。

   霍臨風答:「將將三分之一。」容落雲陪了他數個時辰,一雙桃花眼依舊明亮,只是眼瞼下的淡青叫人心疼。他抬手捧住容落雲的臉,指腹有繭,於是輕輕在那眼下撫過,道:「兵馬數量龐大,作戰安排花費近半月製成,就算急也馬虎不得。」

   容落雲點點頭:「你的摺子還在,不能依照舊計嗎?」

   霍臨風說:「大哥那份為後備不假,但後備是在正規的基礎上設計,但凡洩露一絲,對方便能推斷出我軍的計劃。」

   正說著,霍驚海從副帥的帳子過來,未回大營,俱是勞神整夜。容落雲趕忙退開一步,捧臉愛撫什麼的,叫人瞧見可了不得。

   他心虛,便低著頭,挪到一旁靜靜地添水研墨。

   霍驚海沒發覺端倪,這情形也顧及不上,直白道:「臨風,第一層的兵馬我安排好了。」軍中將士按照能力分層,第一層是人數最多、最尋常的兵。

   霍臨風接住過目,許是繃緊精神太久,忍不住放鬆一句:「大哥策軍一向快速,我的經驗到底是薄些。」

   霍驚海說:「行了,策軍之事你比我強,胡亂恭維什麼。」此時無心玩笑,亦非隨和的脾性,「沒問題的話,馬上重新安排。」

   一盒朱紅印泥,霍臨風執帥印按壓,在摺子尾落下自己的標記。「安排下去。」他命令道,「藍湖與大營之間僅留探子,營中集結兵力,自今日起闔軍備戰。」

   對方明目張膽地偷襲,為盜竊機密,更是宣戰。

   陳若吟失了密函,看樣子,已經坐不住了。

   霍驚海領命去辦,帳中剩下霍臨風與容落雲,一時間無人說話。墨已研好,容落雲垂手立著,目光禁不住朝帳外望去。

   霍臨風瞥見,便不動聲色地凝視片刻,隨後將人往身前一拉。他攬住,狀似溫柔,實則鐵爪般扣著容落雲的肩頭。

   「像一隻欲破籠而出的鳥兒。」霍臨風形容道,「你在琢磨什麼?」

   容落雲微微側臉,躲著似的:「沒什麼,我瞧瞧天亮沒有。」

   霍臨風一聲低哼,拆穿道:「你是想出去。」他將容落雲掰過來,面對面的,「你仗著自己也會八方游,想去探秦洵的蹤跡,是不是?」

   許是那語氣溫和,容落雲未聽出責備的意思,傻不愣登的,竟眼眸一亮地反問:「不試試怎麼知道,你覺得行嗎?」

   霍臨風登時罵道:「行個屁,給我老實待著。」

   容落雲被罵得一愣,端詳霍臨風沉下的臉色,又有些發怵。他湊近些,再近些,俯首便抵在霍臨風的肩上,這是十足的乖順姿態,薄唇微動,卻吐出萬分氣人的字句:「你們神龍無形追不上,還不讓八方游出手,當真好沒道理。」

   霍臨風叫那髮髻蹭得癢麻,此話聽來,心肝又被嗆得七竅生煙。「我沒道理?」他訓這隻白眼狼,「你若是追不上便罷了,追上,被秦洵擒住該當如何?」

   容落雲蹙眉道:「你不能盼我點好?」

   霍臨風氣得樂了:「我盼你是菩薩,是神仙,有用嗎?」他捏著容落雲的後頸拉開,像捏山貓,捏狼崽子,迫使對方仰臉看他的眼睛,「就算你的輕功敵得過秦洵,被他擒住,你能打得過?」

   這話叫人沒面兒,卻是事實,容落雲支吾道:「好歹他是我的師叔,應該不會……」

   霍臨風好凶:「當初割袍斷義了的,忘了?你與段懷恪那般態度,如今還說什麼師叔。」話鋒一轉,又嗆人又臊人,「再者說,你是他的侄子,那我便是他的侄婿,偷我的東西做甚?」

   容落雲被臊白一通,後頸還被捏得陣陣發燙,甩頭掙開,帶著不小的氣性走到榻邊,一屁股坐那兒。他抽出長劍,攥著鹿頸子皮用力擦拭,猶如磨刀霍霍的屠戶。

   盯了半晌,霍臨風無奈道:「別費神了,睡一會兒。」

   容落雲冷冷地說:「既然闔軍備戰,我也備。」

   霍臨風愁死:「你備什麼?藍湖邊的話我都白說了?」他不允許容落雲上戰場,之前不瞭解螭那軍,眼下知曉螭那軍有秦洵坐鎮,更沒得商量。

   長劍閃著寒光,容落雲不吭聲,只一味地擦,刺啦一聲,鹿頸子皮擦過劍刃撕裂成兩半。狼崽聽見,露出野獸相,齜牙亮爪跟著嚎叫。

   容落雲被勾出一股野性,說:「休想叫我坐以待斃,戰場我上定了。」

   霍臨風拍了桌子:「你不是定北軍,不許就是不許!」

   容落雲道:「我既然不是定北軍,你管不著。」

   他提劍起身,眉眼盡是凌厲:「秦洵攀附奸佞,通敵賣國,我要替師父治他有辱師門之罪,不凡宮辦事,輪得著你這當兵的插手!」

   這一張嘴真是厲害,合著方才是承讓呢,霍臨風無法,凶到極致也就是拍個桌子,落筆疾書,字字力透紙背,只能拿文房四寶撒氣。

   未等來反駁之言,容落雲擎著劍,紋絲不動地盯著人家,好一會兒,他忍不住出聲問道:「生氣了?」

   霍臨風翻頁繼續寫,薄唇緊緊地閉著。

   容落雲又問一遍:「你生氣了?」

   語氣放軟,帶著一絲試探和理虧,聽來直戳心頭。霍臨風未抬眼,冷峻面孔繃得毫不鬆懈,恨聲道:「已然氣死了。」

   容落雲登登跑來,就是個小夜叉:「氣死還能說話?」

   霍臨風瞥一眼這氣人的東西,再瞄一眼擦得珵亮的長劍,說:「做甚,想砍死我?」

   聞言,容落雲將寶劍光當撂在桌案上,赤著手,腆著臉:「丟了。」伸手抓霍臨風的胳膊,挽住,無賴地搖晃人家,「人生苦短,莫生氣。」

   霍將軍實在是苦,罵得輕了不頂用,罵得重了捨不得,恐怕螭那軍還未對付,先被這冤家給弄死。

   然而刀劍無眼,斷不能動搖,他狠一狠心腸說道:「不行——」

   霍臨風剛吐出兩字,容落雲仰臉湊來,在他唇上輕輕一啄,熱乎乎軟乎乎,威力比刀槍劍戟厲害百倍。這是明晃晃的美人計,寡廉鮮恥,簾布都沒落下,便敢如此大膽地迷惑人。

   容落雲耳廓燒紅,偏過頭,不叫看見眼底的難堪。可身子卻未動,挨著霍臨風,挽著那鐵臂,唇上還殘存著沾染的餘溫。

   久久,他小聲說:「允了我罷。」

   霍臨風仍不鬆口:「凶險,你知不知道?」

   容落雲輕輕點頭,輕輕地說:「知道,所以陪你一起。」側臉貼住對方的肩頭,「秦洵能與師父抗衡,你一己之力如何對付?加上我,我們攜手,是傷是亡好歹有個作伴的。」

   霍臨風幾乎咬碎牙齒:「誰要你做這種伴。」

   容落雲道:「不要我,要誰,我不跟你,又跟誰。」扭回臉,下巴抵在霍臨風的肩上,近得呼吸相聞,「我……愛極了你,你明白嗎?」

   「愛」這一字,語調輕若燕羽,份量卻足有萬斤之重,霍臨風定著,說不出半字,移不開目光,攬住容落雲的手掌甚至禁不住顫動。

   容落雲知道,這般是答應了,可是只答應還不夠,他狡黠地、期許地問:「那你,不回我一句嗎?」

   霍臨風沉聲說:「我也愛極了你。」

   不凡宮辦事果然厲害,把當兵的壓制得手無寸鐵,容落雲心滿意足,鬆開手,從筆架上取一支毛筆,作勢修書一封。

   他尋一張紙,說:「我寫信叫師父來,你派人加急送到西乾嶺去。」他邊寫邊說,「迫在眉睫,不管能否趕上總要試一試。」

   其實兩人未抱太大希望,蠻子儼然蠢蠢欲動,而西乾嶺距此實在遙遠。寫罷,待信派出,霍臨風道:「昨夜已派人通知我爹,估摸兵力集合得差不多,他便會過來。」

   容落雲問:「你爹和秦洵,孰高孰低?」

   霍臨風說:「我未見識過秦洵的武功,不知。」他試圖分析道,「秦洵之前找段大俠決戰,想必在昆山鑽研數年,進益不少。我爹自然也是高手,只是他箭傷剛愈,或多或少總會有影響。」

   他們討論了一番,而後再不耽擱,繼續策軍安排。

   三日後,定北軍大營和藍湖軍營調遣完畢,兵馬已經最大限度的集結,全力備戰。

   出乎意料的是,霍釗未到軍營,反而差人喚霍臨風回府議事。

   當夜,霍驚海鎮守,霍臨風和容落雲離營歸城,快馬加鞭奔至城門外,打眼環顧,發覺城門的守衛比平時增添了一倍。

   將戰,各處關防收緊些,一貫如此,兩人縱馬進城,容落雲見霍臨風面色頗寒,問:「怎的了?」

   霍臨風說:「街上狀似趕路的行人,有許多是侯府的家兵。」

   城門添人便罷了,家兵上街潛伏巡邏,只能說明城中有異。霍臨風和容落雲趕回定北侯府,拾階進門,對上等候良久的管家。

   「少爺,容公子。」管家欠身相引,「侯爺與夫人在寄傲園等候。」

   寄傲園築有四層小高樓,平時鮮少人去,只年節時作登高賞月之用,這光景,怎還有閒情逸致去那兒。霍臨風和容落雲跟著,不知霍釗何意,到了地方,登樓便嗅見醇厚的酒香。

   四樓頂,一室燈火通明,霍釗與白氏坐在桌前,守著一桌豐盛的吃食。見兩個小的上來,白氏說:「快坐罷,飯菜都要涼了。」

   落座,霍臨風問:「爹,你叫我回來議事,怎麼……」

   霍釗回答:「事情要商議,飯也要吃,這樣各不耽誤。」他看看酒壺,吩咐道,「斟酒,陪我喝兩杯。」

   霍臨風給霍釗斟滿:「軍務在身,我不便飲酒,來日凱旋再陪爹飲個痛快。」

   霍釗搖頭:「戰場上吉凶難料,應做好最壞的打算。」大手奪下酒壺,先後給霍臨風和容落雲斟上,「未免抱憾,此刻便喝罷。」

   拿起杯盞,他看向容落雲:「孩子,這一杯,我們父子倆敬你。」

   霍臨風只得遵命,端杯飲盡,火辣的酒水順喉穿腸,火辣辣的。白氏瞧著這一桌三人,不好說什麼,溫聲道:「接下來辛苦,吃些東西。」

   霍臨風卻顧不得,先稟報一番軍情,然後問:「爹,城中家兵潛伏,可是有事?」

   霍釗從懷中掏出一物,展開來,是一張城中的地圖。「城中潛伏著不少江湖人,最先發現在小春台,已近兩月。」指尖點在地圖上,「朱標處多為客棧酒肆,皆藏著不少外頭來的賊人。」

   賊人,霍臨風敏銳道,是陳若吟的人?

   「陳若吟和阿扎泰勾結,城中,漠上,他們會裡應外合。」霍釗說,「等兩軍開戰之時,城中的勢力便會掀起暴亂,令我軍慌了陣腳。」

   霍臨風一點即通:「反之,只要咱們在城中率先動手,蠻子亦會措手不及,為了兩頭牽制而匆忙發兵。」

   前者定北軍落於被動,而後者則佔據主動,霍釗首肯,又將酒杯斟滿:「只是無論如何,城中定會抓住一部分兵力,也需要有大將率兵鎮壓。」

   既然如此,三父子必然要分頭行事,霍臨風將酒嚥下,說:「大哥一向沉穩,率大軍鎮後為主,我做先鋒軍,主戰,屆時抵抗阿扎泰的螭那軍和主力兵馬。」

   霍釗沉吟不言,似是不太認同。

   見狀,一直未吭聲的容落雲說:「還有我,我陪他。」

   陡地,霍釗冷眸飛針,全扎在霍臨風的身上。「胡鬧,你怎有臉面答應?」叫容落雲跟隨,那霍家人豈非無恥之徒。

   一頓,他說道:「臨風,你留在城中。」

   霍臨風拔高調子:「我身為主帥,當然要上戰場!」

   霍釗說:「我定北侯面前,還輪不到你做主。」他重複道,「你,留在城中剿匪,我親自掛帥平亂。」

   霍臨風急切道:「我不同意!我——」

   霎時,眼前一陣暈眩,烏糟糟的,如墮水中丟了聲色,霍臨風蹙眉輕晃,明白過來已經為時太晚。

   他喚了聲「爹」,雙眸合住,一頭栽倒在桌上。

   容落雲滿臉愕然,吃驚地看向了霍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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