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用手電筒往漆黑的桶裡照去。
毫無疑問,桶裡的物體就是一隻人手。
桶內的填充物像岩石般堅硬,但露出桶邊的一些已經碎裂。我猜想是瀝青,這麼大的桶估計有35加侖的容量。
經過30秒鐘的商議,我們確定了一個計劃。
沃納和傑克遜留在原地看管現場,我們其餘三人都先回辦公室。儘管傑克遜的表情告訴我們他寧願呆在別的地方,但他沒有明確表示異議。
就在我和霍金斯、莫裡尼擇路返回時,天上的烏雲忽然朝我們湧來。到達辦公室時,我們的外套已經濺滿污泥,全身也被淋得透濕。
更讓我感到驚慌的是,前面不遠處的沙土路上停著兩輛車,引擎嗡嗡作響,雨刮器來回擺動。我認出了開那輛福克斯汽車的人。
「這幫狗仔。」我罵道。
「什麼?」我身後的莫裡尼喘著粗氣問道。
「是記者。」我朝兩輛車指了指。
「我可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發誓。」
「可能是他們的檢測裝置接收到了警察和法醫之間的通訊信號。」
「你是在說笑話。」
「這是賽車週。」我無意掩飾胸中的怒火,「賽場發生的一起謀殺案准會成為轟動一時的頭條新聞。」
看見我們在這兒,兩個記者鑽出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檢查站。一個是身材粗壯的男人,手上撐著一把傘。另一個是女人,身披雨衣,腳上穿著粉紅色雨靴。
守衛人員詢問似的朝我們這邊看了看。莫裡尼用雙手做了個「不」的手勢。
兩人被擋在門外,於是在雨中朝我們大聲叫喊。
「屍體在那兒多久了?」
「死者是在卡羅來納酒吧失蹤的孩子嗎?」
「和賽車場有關聯嗎?」
「布倫南博士——」
「法醫是否打算要——」
我和霍金斯、莫裡尼急匆匆回到辦公室,趕緊隨手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擋住了他們連珠炮似的詢問。
「有沒有可能就是利奧妮塔斯?」霍金斯指的是兩年前和幾個朋友連續去幾家酒吧徹夜狂歡之後失蹤的一個姑娘。
「那片垃圾有多少年份了?」我問莫裡尼。
「這我得查查記錄。」
「大概估算一下吧。」說著我脫下安全帽和背心,伸直胳膊將它們握在手上。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我身上和它們同樣不停地滴著水。
「我們停止往那一塊地方傾倒垃圾是在2005年。那塊地大概是從上世紀90年代到2002年在用。」
「這麼說那具屍體就不是利奧妮塔斯了。」霍金斯說。
或者是她屍體的一部分,我心裡暗想。
霍金斯和莫裡尼開著摩托貨運車回去取那隻桶,我趁機打電話給拉拉比。他說的話不出我的意料:明天見。
30分鐘後,傑克遜的戰利品被放置於法醫貨車的塑料袋內,不時往外滲著泥水和鏽土。過了 5 分鐘,貨車又裝上在卡貝魯斯縣采沙場發現的牙齒和屍骨,駛向夏洛特市。
沃納警官陪同我到達州際公路。之後,我開始一人獨行。
暴風雨、交通高峰時間,加上比賽週的狂熱,造成路上車行嚴重受阻,被迫停駛的車子排成長龍,一直延伸到明尼阿波利斯。幸好那兒和我的行車方向相反——儘管西行的路上車流也很密集。我在回家途中一邊腳踩剎車低速緩行,一邊用心琢磨剛剛發現的這具屍體到底是誰。
一具整屍?要把一個35 加侖的容器密封起來確實不可思議,但並非不可能。被肢解的屍體?但願不是這樣。否則,我還得再去垃圾場仔細尋覓一番。
這種事我可不想去做。
看樣子週五的天氣大概又是週四的翻版。下午暴風雨頻頻來襲,讓人覺得悶熱,身上發黏。’
這對我沒有影響,我將整天呆在實驗室裡。
吃過燕麥卷加酸奶這樣簡單湊合的早餐之後,我便驅車前往市中心。
梅克倫堡縣法醫局的辦公處毫不起眼,位於一棟普通磚房的一側,這裡曾是西爾斯園藝中心。磚房另一側是夏洛特一梅克倫堡警局下屬的幾間辦公室。這棟樓房坐落於大學北路與西10號街路口,緊鄰熱鬧的市中心,除了邊緣略呈弧形之外,這座建築毫無特色可言。儘管地方政府已有計劃要發展這塊地方並搬走設備,但迄今為止梅克倫堡法醫局仍在老地方。
不過這對我還是有利的。那地方離我城裡的家只有10分鐘車程。
上午8點05分我把車停在正對法醫局門口的停車場內一個狹小的車位上,拿起錢包,朝雙扇玻璃門走去。只見對面大學裡有六個男人或坐或靠在一塊空停車場的墻邊。他們都穿著雜亂破舊的流浪漢的衣服。
離他們不遠處,一個黑人婦女吃力地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使勁推著嬰兒車沿人行道朝縣行政樓走去。
黑人婦女中途停下來提了提筒狀胸衣,眼睛順勢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朝她揮了揮手,但她沒理會。
走進前廳,我用指關節輕輕叩擊左邊櫃檯上方的玻璃窗。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胖嘟嘟的女人轉過身,貼近窗玻璃盯著我看。她身上穿著一件熨平的襯衫,燙過的頭髮勻稱整齊、紋絲不亂。
尤妮斯·弗勞爾絲自從上世紀80年代起一直在梅克倫堡法醫局工作,那時法醫局剛由執法中心舊址的地下室搬到現址。從星期一到星期五,她對來訪者加以甄別篩選,恩准一些人進門,打發另一些人走開。此外,她還負責打印報告、整理文件和記錄死亡分析的每一點進展。
弗勞爾絲面帶微笑按著開關讓我進去,「你昨天可真忙。」
「可不是,」我說,「其他人來了嗎?」
「拉拉比博士馬上就到,蘇博士正在學校講課,哈提根博士在教堂山。」
「喬呢?」
「他去垃圾場給哪個可憐的人收屍了,希望他心情還好,因為今天可能又會很熱哦。」若是早幾十年,弗勞爾絲單憑她那珠玉般圓潤的嗓音就能在《亂世佳人》裡謀得一個角色。
「垃圾場的屍體引起外界注意了嗎?」
「《夏洛特觀察家報》的本地要聞專欄。我已經接到了六個電話。」
弗勞爾絲不僅一貫保持整潔光鮮的個人形象,還喜歡把手邊的東西整理得井然有序。在她的工作室裡,幾疊便簽紙等距離並排掛在墻上,一摞摞文件碼放整齊,筆、訂書機和剪刀不用時也都會各歸原位。她酷愛整潔的習慣讓我自愧不如。她還毫無必要地調整了桌上一張她的可卡犬照片的位置。
「你還有那份報紙嗎?」
「看完還給我,謝謝。」說話間她已將那份摺疊整齊的報紙遞給了我。
「貝爾克做的亞麻製品減價二成的廣告還真不錯。」
「那是。」
「咨詢表放在你桌上了。相信喬在臨走前肯定把所有東西都放在驗屍房了。」
實驗室建有兩間驗屍房,每間都有一張桌子,稍小的那間有個通風口,以減輕室內的臭味。
跟腐屍和無名屍打交道是我的工作內容。
霍金斯作了一個明智的選擇。雖然采沙場的骷髏一般而言沒什麼異味,但垃圾場的那具屍體可就不好說了。何況我還不知道怎樣才能將那具屍體從瀝青中分離出來。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事情可能會有些棘手。
經過死因探員的小隔間時我查看了一下後墻上的留言板。有人用黑色熒光筆在上面記下了五具剛送過來的屍體。一個被發現死在搖籃裡的女嬰。一具被水衝到山島湖岸上的男屍。還有一個在蘇格科裡克路自家廚房被人用煎鍋拍死的女人。
采沙場的屍骸被編為MCME 226-11號。儘管采沙場裡發現的屍骨和牙齒可能是那位失蹤的家庭婦女的,但是這樣的假設通常總是被證明有誤。因此局裡確定了一個新的案件編號。
垃圾場的屍骸已被編為MCME 227-11號。
我的辦公室在後面,緊挨著的是三位病理學家的辦公室。它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我要是不來上班的話大概會被用作放置水桶和拖把的儲藏室。
我打開門後將報紙扔到桌上,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然後把錢包扔進抽屜裡。只見記事簿上放著兩張咨詢表,都是蒂姆·拉拉比簽的字。
我拿起《夏洛特觀察家報》先看起來。那篇報道登在本地要聞專欄的第三頁,僅僅六行的篇幅。署名者是厄爾·拜恩,就是我看到的那個開福克斯汽車的膀大腰圓的傢伙。
其中不僅提到我的名字,還提到屍體已被運到法醫辦公室這樣一個事實。我猜想拜恩一定是先看到霍金斯和莫裡尼將那隻桶裝上貨車,再聯想到他從康科德警局聽到的風聲,這才斷定所傳非虛。
也罷。也許一經媒體曝光還能有助於確認死者身份呢。
我從身後文件櫃頂端小巧的塑料隔板上抽出兩張表格,填好屍體編號,簡要描述了每具屍體的狀況及發現時的有關情形。接著我到更衣室換上手術衣,走進驗屍房。
從采沙場找到的屍骨擺放在手術台上,此前它已被我裝在棕色證物袋裡。
從垃圾場運回來的瀝青桶放在陳屍的輪床上,桶周身遍布污泥。
由於失蹤的家庭婦女一案亟待偵破,我決定先從此案人手。
備好照相機、卡鉗、夾板和放大鏡後,我又系上紙圍裙,戴上口罩和乳膠手套。雖然這身裝束跟安全帽和護身背心沒法比,但是穿戴起來也別有一種感覺。
忙到10點15分時我已經完工。經過X光拍攝、儀器測量和顯微鏡觀察,我發現這些屍骨和牙齒與采沙場上的骸骨很吻合,雖然最終結果尚需牙科檢證,但我現在敢肯定我找到的那些屍骨是失蹤婦女的。
而且她肯定是死於謀殺。
她的舌骨,即喉部一根U形脆骨,兩側均已折斷。這類硬傷幾乎都是由於頸部被人勒絞所致。
正當我伏案整理這些筆記時,電話鈴響了。鈴聲的節奏告訴我,電話是單位內部打來的。
「我這兒有位先生要見你。」弗勞爾絲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興奮。
「喬不能接待他嗎?」
「他還沒回來。」
「我正忙著手上的案子呢。」我說。
「這位先生聲稱他有很重要的信息。」
「哪方面的?」
「關於垃圾填埋場的那具屍體。」
「我現在沒工夫說那件事。」
「他自認為知道死者是誰。」平靜的話語裡掩藏著興奮。
「D.B.庫珀終於露面了?」我想要發火,但類似的話我已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布倫南博士。這個人可絕對不是什麼瘋子啊。」
「你為什麼這麼確定?」
「我在《人物》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