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田蚡被劉陵抓住把柄, 未能徹底斷絕彼此聯系。回到長安之後,又遇門客拜訪,自然無法像上一次將人拒之門外。
小辮子被人抓在手里, 立場十分被動。哪怕再不情願, 田蚡也不得不暫時低頭。
面對門客得意的神情, 田蚡暗中咬牙,總有一日, 要讓逼迫他、輕視他之人不得好死!
“翁主命我問你, 馬邑大捷,戰果真實與否。”門客開門見山, 對田蚡十分鄙薄,連多做幾句寒暄都不願意。
“屬實。”借端起杯盞的機會, 田蚡耷拉下眼皮, 遮住眼底驟起的凶狠。
“果真殺胡數萬?”門客驚訝道。
“我與公孫太僕、南宮侯數過首級和戰俘,再三核對, 數量只多不少。”田蚡壓下心頭怒意, 控制住面上表情。說話時, 臉上帶著笑, 絲毫不會讓人察覺, 他心懷惡意,恨不能將面前這個門客剝皮抽骨,剁碎成肉糜。
“凡邊地所見, 盡數寫下, 吾呈與翁主。”門客道。
“不巧, 歸來時右臂受傷,實無法落筆。”田蚡指了指包著細布的手腕,“不若我口述,君代為撰寫。”
被威脅兩次,田蚡徹底認識到劉陵的不擇手段。
這位淮南王女,簡直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蛛,凡是被她盯住,除非不踫到蛛絲,否則的話,踏入陷阱就別想出來。
體會過被抓住小辮子的痛楚,以田蚡的心性,豈會輕易再給對方把柄。
門客盯著田蚡的手腕,到底沒有當場驗證。
取得翁主等候的消息為上,至於其他,可以遲些時候再說。最關鍵的是,不能讓田蚡狗急跳牆。那樣一來,白費翁主這些時日的布局。
命家僕送上簡牘刀筆,田蚡關起房門,和門客道出邊地見聞。
吃過口無遮攔的虧,知曉禍從口出,田蚡十分謹慎,既給出劉陵想要的消息,又沒透出任何會讓他陷入麻煩的情報。
馬邑大捷傳遍國內,死傷的匈奴數不是秘密。
劉陵之所以詢問,是為確定朝廷發下的消息有沒有誇大。同時也想深入了解邊軍和拱衛天子的四營親兵。
上次演武,劉陵未能親眼所見,對四營的戰斗力,尤其是趙嘉率領的步卒,以及魏悅李當戶所部的騎兵,多少都有錯估。
這次馬邑大捷,顛覆她之前的認知。
假若邊軍和親軍皆強悍如斯,以目前的王國精銳抗衡,實是必敗無疑。
錄完關於馬邑之戰的情況,依照劉陵之前的吩咐,門客幾次問起邊軍和四營。田蚡心生警惕,開始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實在扯不開,就給出模稜兩可的回答。
他不熟悉軍中,和邊郡太守、四營校尉根本沒說過幾次話,劉陵想知道的東西,他當真無能為力。
用這個理由搪塞對方,田蚡理直氣壯,不覺有半點不妥。
門客心知他在敷衍,奈何找不出反駁的證據,實在不耐煩,乾脆放下筆,對田冷笑道︰“中大夫視吾同三歲小兒?”
“君何出此言?”見門客現處怒色,卻是發作不得,田蚡心頭暗自得意,表面卻擺出一副苦臉,口中道,“君所詢之事,未有任何隱瞞,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未能詳盡,絕非故意為之,實是無能為力。”
田蚡咬死不松口,像是閉緊的蚌殼,根本無從下手。
門客收起竹簡,冷笑著道一句“告辭”,當場拂袖而去。
田蚡不以為忤,笑著將人送出大門。隨後三步並作兩步,回到之前待客的正室,門窗全部關緊,下一刻便撫掌大笑。
笑夠之後,田蚡喚來健僕,命其往田勝家中傳口訊,讓對方速來見他。同時寫成拜帖,備好登門前所需的禮物,由老成家僕送去蓋侯王信府上。
彼此是同母兄弟,如今又同朝為官,田蚡認為王信該講些情面,不會拒絕他的拜訪。
萬萬沒料到,就在他和田勝對坐議事,打算見過王信,一同去請見王太后時,派去送信的家僕歸來,拜帖和禮物沒能留下,連王信的面都沒見著。
事情未成,田蚡不禁大怒。
“好,甚好!”
一腳踹翻伏在地上的家僕,田蚡在室內來回踱步,怒火越燒越旺。
看不起他?
輕視鄙薄,不屑相交?
砰地一聲,矮几隨之翻倒。
家僕大氣不敢出,趴在地上汗下如雨。
田勝想勸沒法勸。
他早料到會如此。蓋侯向來不待見他們兄弟,豈會輕易收下拜帖和禮物。可事情不能說破,真說破,難保田蚡不會對他撒氣。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田蚡重復相同的話,神情愈發猙獰。
田勝暗中撇撇嘴,基本能猜到田蚡話中未盡之意。只是在他看來,想扳倒王信絕非易事,別提天子,宮內的王太后第一個不答應。
王信身為侯爵,又得天子信任,就地位和權柄而言,田家兄弟擰在一起都望塵莫及。
蓋侯府上,打發走田蚡派來的家僕,王信左思右想,總覺得事情有古怪。思及之前聽到的傳聞,更覺悚然一驚。
“來人!”
健僕候在門前,等待家主吩咐。
“今後田家再派人來,我一概不見!”
“諾!”
*****
不提田蚡如何惱怒,王信又是如何謹慎,門客將從田蚡處獲悉的情報轉述給劉陵,並呈上數冊竹簡之後,諸侯王即陸陸續續接到密報,馬邑之戰中,斬殺的匈奴數量屬實,沒有半點做假。
對懷抱僥幸,始終不願交出鑄幣權的諸侯王來說,這樣的消息無疑是一記重擊。
此外,不甘心放棄利益,有少數諸侯王一直在鹽場和鐵礦之事上拖拖拉拉,和朝廷派遣的鹽官鐵官扯皮。哪怕是竇、王、陳、張幾家聯合起來,都沒能讓他們有絲毫讓步。
現如今,面對手握強軍的天子,諸王底氣頓時減少。
回憶起之前演武,終於開始明白,迄今為止,天子不動手,不是不能,而是北有強敵,給“自己人”留有餘地。
如果劉徹真下死手,除江都王劉非等少數人,試問誰能扛住朝廷大軍?就算是劉非,估計也只能撐得久點,最後照樣是被捶的命。
前車之鑒不遠。
吳王能征善戰吧?
七國聯合起來,兵力、財力都足夠強吧?
結果如何,還不是敗在先帝手里。
自己是有多想不開,才會想要走上七國的老路。
幾番思索之後,諸侯王陸續給長安上表,態度比之前軟化許多。
繼長沙王和中山王之後,又有數人動身上京,準備借秋狩之機再朝天子,就鹽場、礦場和鑄幣之事,該交的交,該分割的分割,順便哭一哭親情,希望劉徹能看歷代先帝的份上,莫要真正火光,繼續放他們一馬。
韓嫣加官侍從,時常出入未央宮。每次歸來,都會帶來朝廷最新的消息。
這一次,韓嫣將趙嘉從訓練場拉出來,遞給他兩截三指粗細,切成半臂長短的紫皮甘蔗,言是上京的諸侯王獻給劉徹,宮內用來制柘漿。他見到實物,想起趙嘉偶然透出的只言片語,直接從太官令手里要來兩根。
“阿多,此物能制糖?”韓嫣遞出甘蔗,開口問道。
趙嘉點點頭,接過甘蔗,掂掂重量,道︰“王孫還能尋來多少?”
“事情報於陛下,宮內的柘盡可取用。如能熬制出糖,阿多又立大功。”韓嫣笑道。
在紅糖和白糖沒出現之前,無論長安貴人還是尋常百姓,食用的甜味多取自飴糖和蜂蜜。相比飴糖,蜂蜜取得不易,價格甚高。一般而言,僅貴人家才負擔得起。
甘蔗古名為柘,早在先秦時期就被壓榨成汁,成為上層貴族喜好的飲品。
如此物能用來熬糖,無疑又是一條生財之路。
匈奴、月氏、雜胡,西域諸番邦乃至更西面的安息,都是潛在的買家。如大月氏貴族,幾乎是無甜不歡,西行商隊帶出的貨物,飴糖和絹帛同樣供不應求。
不需要加工成白糖,只要熬制成紅糖,就能賺得盆滿缽盈。
有條件種植柘的諸侯王,哪怕僅提供原料,也能賺上不少。如果獲得天子信任,如代王一般成為朝廷鐵桿,在王國內開起制糖作坊,基本能躺著數錢。
想明白其中關竅,韓嫣的勁頭比趙嘉更高。隔日再次入宮,和劉徹稟明制糖之事,不顧太官令愕然的表情,言天子以柘漿犒賞四營,親自帶人動手,將宮內的柘運出大部分。
之所以沒一次搬空,全因竇太后、王太后和陳嬌都喜食柘漿。身懷有孕的許良人,偶爾也能得一盞。
再者言,諸侯王陸續抵達長安,鬧出的動靜太大,消息肯定瞞不住。在糖熬制出來之前,事情最好保密。這是趙嘉的提議,韓嫣深以為然。
林苑中,四營加碼操練,為即將到來的秋狩做準備。
與此同時,趙嘉請魏悅和曹時幫忙,搜集老練的匠人,在林苑中打造工具,準備熬糖。
事情既然上報天子,在苑中建臨時作坊作為合宜。
既能避開眾多視線,不將事情提前泄露,又向天子完全敞開,方便獲得所需的支持,還能給匠人一定威懾,讓他們嚴守秘密,即使對家人也三緘其口,可謂是一舉數得。
功夫不負苦心人。
在上表的諸侯王全部抵京,秋狩即將開始時,紅糖終於熬制成功。積攢下一定數量,趙嘉命匠人制成木盒,將成品裝入盒內,準備送入宮中給天子過目。
紅糖送入未央宮不久,幾騎快馬飛馳入長安。
馬上騎士自會稽而來,一路星夜兼程,帶來閩越擊東甌,越人生亂的消息。